在我思考期间,他见我还是不说话,就先接了下去。
"我是来救你出去的。我是东夏!还记得吗?"
"谁?"听到完全不认识的名字时,我不禁脱口而出。突然间,又惊讶于自己原来还能说话。
他显然小受打击,但仍不甘心的解释道:"就是十年前那个...那个......"支支吾吾的红起了脸。
看着他秀气的脸上浮着红霞,我想到了一个人,早已被我忘的差不多的一个人--十年前,我唯一抱过的男孩。
在他支吾了好会后,有些神情低落的叹了口气:"毕竟十年了,记不得也是应该的..."
我还是没接话,即使有些想起,但对于太过模糊的回忆,还是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吧。
他抬起头,看着我,不知我在他眼中是怎样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变成了何种模样。只是,他的眼神中,又多了一层忧伤--为我而悲哀。我不愿承认,更不想接受别人的同情,但这却是不争的事实。
于是,他继续说了下去,口气是那般坚决:"我是来带你离开这儿的!"
但我却毫不动容,依然沉默的看着他。
一时间,他又语塞了。但为了打破这难堪,努力的试图寻找新的话题。
他说,自从听说我被关后,就一直在找寻,直到今天,才发现这个偏僻的地方。
听着他的述说,我不禁感叹这样一个脸庞犹带稚气的大男孩般的人,居然有如此轻松游走与皇宫内的高超本领。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单纯无知的孩子了,可能只有我,才是真正停留在十八岁,永远长不大的人吧。
他激动的说了好一会儿,在听到我吐出的"我不走"后,才猛的停止。
楞楞的看着我,嘴张大的几乎可以塞进一个鸡蛋了。
"为什么?"半响,他才脱口问道。
二十八年后的日子,对我来说,无论如何已不再重要。只是在等待死神的临幸罢了。
他的脸几秒内变化了数种表情:由惊讶到悲哀再到迷茫直到最后又恢复了坚决。
在我还没意识到怎么回事时,被他不知往哪一点,两眼一黑,就失去了知觉。最后的意识依稀听到他说:"不要再那么悲伤了,我们离开这儿,忘记以前的一切吧。"
我看起来有那么明显的悲伤吗?昏迷中我仍然在迷惑着......
清醒时,一个陌生的环境。意识猛然回到了第一次被折磨后清醒的那天,痛苦的回忆重现眼前。惊吓间,直挺挺的从床上坐起,一身冷汗。
一张惊喜而又担忧的清秀面庞,将我拉回到了现实。环顾四周,干净朴素的屋子和回忆中那个奢华淫糜的地方相去甚远。下意识的松了口气。
一抬眼,撞上了那双透明的眼睛,单纯的不染尘世一般。瞬间,我仿佛从中看到了自己污秽肮脏的影像。自我厌恶强烈的冲击着大脑,忍不住连胃都痉挛了。想吐。
看到我不适的样子,他慌忙扶住我,不停的询问、安慰。
我不停的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喉咙在冒火。
他招呼人给我倒了杯水,安抚着我,好一会儿,我逐渐平静下来。
看着我好转,他才愧疚的说到:"对不起,不顾你的意志就把你带到这儿来了。"
我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意志"?有些想笑,有多少年这个东西不属于我了?
对于我的冷漠与无动于衷,他总是会像挨了骂的小狗一般耷拉下脑袋,显出失望的表情。不过,随后又立刻振作了精神。乐观的人,相信即使有烦恼,也不会在他心中搁上三天。
他有着我所没有的一切,而恰恰又是我最想拥有的一切。这一切,居然如此可笑的真实出现在了我的眼前,与我形成鲜明对比,无一不刺激着我仅存的意识。于是,就发生了下面的一幕。
看着我已完全恢复,他说要带我好好清洗一下,并还故意用轻松的口气开玩笑说:"连蜘蛛都要把网结到你头上了呢。"我还是什么都不表示,只是静静的跟随着他。
泡在温暖的水中,热气蒸腾到脸上,渐渐的,舒缓了情绪,甚至连心底冰封的一角也开始融化了。
他温柔的用柔软的浴巾擦拭着我的脸,再用剃刀剃去我三个月未处理过的早已蓬勃发展的胡子。之后,当他再次直面我清爽的脸后,眼中又显现出少年般的羞涩,脸上也飞过了一抹红晕。
我的心狂抽了一下。
当他清洗完我的长发,隔着浴巾接触我的身体时,红着的脸成了一个大苹果,但仍是坚持着。呵,善良的人。一个念头突然闪过大脑,随后,我猛的起身,一下把他压倒在地。他显然大大的一惊,几乎随之而来就是自卫动作--却硬生生的压了回去。否则,不敢想象,已瘦到不能再瘦的我会被这样一个虽略显纤细但不失健康的习武之人摔成什么样子。他惊讶却不慌张,迷惑却又担忧的看着我。我也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就这么僵持了好一会儿,直到我突然被什么东西拎起,丢了出去。好在落地前的一刻,又被他再次接住,紧紧抱在怀中。
沿着他的眼光看去,对上的是一个正在冒火的高大男人。眼中喷出的怒火几乎能把人灼伤。
"东夏!你干什么还护着他!这个忘恩负义的居然对你..."男人冲着抱着我的人咆哮着。
东夏不甘示弱的响应道:"他没有恶意的!卫言,你冷静一些!"
"恶意"。谁说我没有。也许那一刻,我恨不得杀了他,杀了这个像镜子一样照出我丑恶与低贱的他,那一瞬间,我太希望他立即消失了!
当然,我无意卷入这场激烈的争执,虽然事由我而起,我仍是一付满不在乎的样子静静的任东夏护在怀中,观看着两人上演的精彩戏段。
不用我猜,那个被称做"卫言"的男人,一定深爱着正抱着我的东夏,而东夏一付任性小媳妇的模样更是明显的告诉着我这个旁观者他们亲密的关系。
我不禁开始笑了,引得东夏疑惑的看着我,而卫言则更是火上被浇了油一般。
"随便你了!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卫言对东夏吼完最后一句,就摔门而出。临走前,还不忘恨恨的瞪上我一眼,可惜即使他功夫再好,也还没练到眼睛里去,我依然好好的活着。只是,那眼神中透露出的憎恶与轻蔑,令我更是笑的肆无忌惮了。
东夏却像是要哭了一般,更紧的抱着我,反复叨念着:"不要这样了,不要那么悲伤了,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我逐渐平静下来,我听到心底有一个越来越响的融化的声音......
清洗穿戴完毕后,我在三年之后再一次勇敢的站到了镜子前面。
镜中的那个人,是如此的陌生--朴素的男装,衬出的是一张不再年少青春的脸庞。虽然东夏红着脸惊叹着:"叶兴永远是那么漂亮!"虽然无暇的脸上并为留下岁月的沟壑。但是,这是一个二十八岁的男人的面庞,无论如何也不能与自己二十岁的回忆挂上钩来。
这就是现实。
但是,感慨已太累赘。如今的我,除了平静还是平静。
却也在同时,在这个陌生的自己的注视下,我意识到,我已不是过去的自己了!
过去已成过去。现在的我,是一个全新的我,没有过去,但也许开始了一线的将来!
我对东夏说:"我叫‘艾叶'。"
东夏楞了一秒后就很快反应过来,"恩"了一声。
在这普通男装的包围下,我恢复成了一个平凡的人,过去的一切恩怨是非,都让它过去吧,就如同被丢弃的过去的名字一般。
以下的日子,我平静且低调的过着。波澜不惊,但我已非常满足了。
虽然,我逃离了冷宫,但是我想,这是没有人会知道的。没有人关心在乎那儿。连送饭的人即使发现一连几天未动的饭菜,只会认为里面的人死去了,而不是逃跑。而且,我从未哭喊号叫过,我的存在,恐怕从跨入里面起就被人遗忘的干干净净了。包括那个男人...
但是,为了以防万一,东夏曾提出要送我去其它地方,远离这个京城。我拒绝了。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多少还有一份留恋与不舍吧。看着深远巍峨的皇宫,看着百姓富足的生活,我想象着那个英武的皇帝如今的威严与伟岸形象,那个我从未亲眼见过却完全可以猜想的他的另一面。我不恨他,即使他如此利用了我,欺骗了我。因为这只是一场无声的掩藏在浮华背后的较量,我作为一个无为的失败者,连憎恨都不配属于我。
还是说说如今的日子吧。
卫言,也就是东夏的大师兄,是宏申镖局的主人。一个在江湖中小有名气的镖局,在卫言父亲的经营下,初具规模,当老人家去世卫言接掌镖局后,镖局更是攀上了一个新的高峰。从他精锐的目光中看的出,他是一个精干的男人,有着相当强的能力。平时,硬朗的面庞上总是冷酷而无一丝表情,只有在面对东夏时,才完全溶解,甚至有时实在难以把眼前这个温柔而喜怒无常的男人与平时的他挂上钩。这就是爱情吧!我默默看着我所不了解的、更未属于过我的一切,衷心的祝福着他们。
平常,我还是不太说话,也不做任何事。东夏怕我闷,经常陪着我说说话,或是做些其它什么的。甚至在看我实在太过无所事事后,自告奋勇的说要传授我几招防身术。结果就那么一来二去的,东夏与我在一起的时间远远超过了终日为镖局而忙碌的卫言。那个平时冷静深沈的男人,终于不可遏抑的爆发了,把一直以来吃的闷醋一股脑全发泄了出来,拎起无奈的东夏,关进了属于他们的天地。一番吵闹后,逐渐陷入了平静,直到甜蜜悄然飞出。这样的戏码,隔几天便会上演一次,次数多了,甚至连我都开始被这样的幸福所陶醉。只是每逢卫言宠溺的与东夏对望时,我想到了另一个男人,曾经,也用温柔的目光,看着我,亲昵的拥抱我,呵护我,即使在明知真相的今天,我还是忍不住陶醉了。我想,大概我一辈子也无法忘记那个男人了。
无聊的日子中,东夏总会找出各种各样的话题,好似有着永远用不完的精力。
我曾问过他:为什么要救我。
他说:"我一直很喜欢艾叶!也许,你早不记得我了,但我从来没忘记过你。"
东夏总是很善良的避过我臭名昭著的那段时期,我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呢还是故意这样做。只有在看到我痛苦而悲伤、没有焦距的看着无穷远方时,才会焦急的替我辩解般:"我知道艾叶是有苦衷的!"于是,我这个快三十的男人还撒娇似的把头埋进了比我还小上几岁的阳光大男孩的怀抱中。很温馨的拥抱,像母亲一般,无私的给予着爱心。我知道,东夏对我的也仅限于"喜欢",大概还有一种少年时期遗留下来的莫名其妙的"崇拜"吧。我想,卫言也正是知道这点,才敢让东夏与我在一起。只是,经常看到卫言过来时,我还是故意装作与东夏亲昵一番,惹的这个冷酷的男人立即变脸,暴跳的冲过来,一把夺走他的宝贝。只是有一点在改变,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接触的增多,卫言看着永远平静的我,由当初憎恶与轻蔑变成了同情与无奈。我感觉着这变化,感受着他们更加接受我,容纳我。日子久了,仿佛我已融入了他们的生活,成了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并分享着他们的幸福,一种我从未得到过的幸福,这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多么希望日子就这么凝固在这一刻,永远永远的不要再有任何变化,即使...即使那个男人只能成为回忆中的一部分......
也许是太过平静的日子,真的让我忘记了过去的一切不快记忆,以为自己真的成了一个普通平凡的男人。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了我的父母,凄惨而莫名其妙的死去的双亲。
多少有些愧疚,自己作为他们唯一的儿子、唯一活着的亲人,却始终未去看过他们一次,上过一根香。于是,我拜托东夏与卫言帮我打听父母埋葬的地方。起初,他们都不太情愿,因为这可能会暴露我的身份,即使事已过三年,且表面上未有任何动静,但还是小心为好。在我的再三恳求下,他们好不容易才答应,但给的前提条件是,只能去一次,而且要尽快。我答应了。
很快,他们就有了答案--当年我全家被灭满门后,在京城外一处乱葬岗草草掩埋;后来,宗政德宠幸我期间,曾经为他们重修墓地。我听了他们的述说,才模模糊糊忆起好象是有那么件事,但当时的我,丝毫未留心。
卫言与东夏,虽然告诉了我父母所葬之地,但仍再三劝说我不要前去,因为实在太过冒险,谁知道皇帝是否在其周围埋下眼线。可是,我想,离开冷宫三年后平静的今天,可能那个男人连我长什么样子都忘记了,即使我再曾经的绝代风华,只是如今,一个三十一岁的男子,又有谁会再为之大动干戈呢。
于是,那一天,十年前曾经死去我全家数十口人的那一天,我来到了父母及全家人的坟前,给他们上了我今生唯一给他们上的一柱香。东夏陪我来的,要不是卫言实在抽不开身,也一定会跟随而来。东夏也在后来,上了一柱香,并认真的向坟头宣布,会好好照顾我。我微笑着。
可是,下一瞬间,我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形成了一种奇怪的表情。
东夏察觉了我的变化,顺着我的视线望去,一个高大的身影印入了我俩的视线--宗政德!这个我曾反复思念的男人,居然真实的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东夏的表情变的凝重,护在我面前,小声的叫我快走。
但是,我却一动未动,脚给灌了铅似的,死死的定在了地上,目光追随着一步步靠近的身影。
东夏急的反复催促我。
身影在距离我们五步之遥停了下来。我看了,看见他刚毅的轮廓,精亮的双眼,高挺的鼻子,薄且线条完美的嘴型,还有,还有那久违的温柔的笑容!他比三年前更成熟了。
他伸出了手,向着我
东夏夹在我与他之间,微侧向我的面庞中,我看到了恐慌却又不失一贯的坚决。
看着这一切,我动容了,我绕过东夏,向他那走去。想着他迎接我而伸展的怀抱走去。
东夏急了,什么也不顾的拉上了我转身欲跑。
男人动了,下一秒,就在我们的面前,挡住了去路。
我一直以为东夏的功夫已经了不得了,万万没想到,在这个男人的手下,却也成了网中之鱼。当东夏倒在一旁时,我无法再保持沉默了。冲过去,用身体阻止了男人致命的攻击。
扶住东夏,我用一种自己也觉得奇怪的冷静口气说:"放了他,我跟你走。"
男人眯了眯眼:"......你居然为了他而求我..."
我第一次如此坚决的瞪视着他,勇气是哪来的也不知道,只是强硬的直视着他。
"玉妃......"宗政德唤着当年封给我的名号。
"我是‘艾叶'。"我坚决修正。
"艾叶?"他笑了,大笑起来。没了丝毫当年的温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窒息的压迫感。这个才是真正的他吗...
"好,叫什么都无所谓。就算是改千百万次的名字,你都是朕的,永远都是!"
一时间,我楞住了,呆呆的看着眼前这个霸气的男人。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温柔的他,但是,即使我有选择的权利,我还是...会和他走的,只是,本该早已遗忘我的他,今天,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哭了,心里哭了,甚至想冲上前去,扑在那阔别三年的怀抱中痛快的哭上一场。然而,我并没任何动作,因为,我明白,当务之急是我怀中奄奄一息的东夏。
这是一场谈判,即使毫无胜算,我也不能动摇。
周围的空气完全凝结了。他逼近,仿佛可以听见空气被撕裂的声音。
他站到了我面前,轻而易举的把我横抱而起。
"朕是不会接受威胁的。不过,看在今天找到你的份上,我可以赐他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