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怪司徒未央一定要他亲自走这一趟。因为能够在不惊动别人的情况下又能以寡敌众的人,即使在整个京城也难找到几个,而秦无心恰好就是其中之一。
「一会下去以後,我们就继续赶路。」屏息确定了一下四周有无伏兵,秦无心低声交代著。
「但你的身体──」
「不碍事,等到天亮就走不成了。」到时候说不定对方编个追捕反贼之类的借口调了兵来把整个山围住,那就想走也出不去了。
虽然不在官场,却深知官场中的运转规律的秦无心毫不怀疑那幕後的对手会使出这种手段来。
还来不及继续反对,孟灵宇就被秦无心拉著他往下跳的动作惊得出不了声。
最近自己的日子还真是过得……刺激啊。blzyzz
苦笑著站稳,孟灵宇在月光的清辉下忽然看见了一道闪光。
「啊……」猛地拉住秦无心,孟灵宇刚拽著对方跑出几步,刚才两人落地时不小心触动的弦上挂著的铃铛就响了起来。
「见鬼。」低咒一声,即使是一直冷静沈著的秦无心也忍不住动了怒。
扬掌接下破空而来的箭簇反丢回射出的方向,听见有人惨叫的同时秦无心脚下的速度也没有放慢。
因为他此刻深切明白,平时自己可以眼也不眨就对付的情况,在带著孟灵宇,自身又受了伤的时候是绝对应付不了的。所以在视线逐渐模糊的情况下,也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只求能避开对手就万事大吉了。
商人的性格也就好在这里──他不会和那些侠客们一样选择宁折勿弯的死路,而是在判断出对自己最有利,造成的伤害最小的情况後,迅速的行动起来。
也许在别人看来会说秦无心是无胆之人,但也只有他这样从不凭一时冲动行事的性子,才足以胜任司徒未央此次委托的事情。
在不熟悉的山林里绕了大半夜,天明时,秦孟二人总算是摆脱了那群来路不明的追兵。
「还好吧?」孟灵宇代替状况不好的秦无心四处探望著,分神问了句。
原本干净的衣袍下摆已经撕了大半给秦无心裹伤,剩余部分也因为残雪化开而满是泥污,无论从哪一方面看现在的孟灵宇都称不上是「美」,可是当他以有别於以前懦弱态度的强硬站在秦无心身边时,任谁也忽略不了他身上自然散发出的光华。
秦无心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一眼,忽然笑了一下,极短促,也极纯粹。
「看到现在的你,就觉得之前认识的那个畏畏缩缩的小子只是我的幻觉一般。」他原本就是一半玩笑一半试探的说出口,所以对孟灵宇的观察也是半分不放松。
孟灵宇却只是微笑著拐开话题。
「看来是没事了吧……幸好你身上带著解药。」
「没有。」
「诶?」
「我身上没有解药,刚才吃下去的东西只是能暂时压制药性不发而已。」根本不知道对方下了什麽毒的情况下,他哪里来的解药?
尽管孟灵宇一开始的目的只是转移掉对方的注意,但得到这麽个结果他还是忍不住惊讶──先前才稍微放下来的心,瞬间又提起来。他并不担心受伤的秦无心保护不好自己,他在乎的是秦无心若因自己而死……该把一切告诉他吗?
「说起来……我都不知道,原来秦公子也是会发火的。」确认周围这次的确没有任何异常以後,孟灵宇在调息的秦无心身边坐下。
心里怀著几丝犹豫,孟灵宇说起话来也格外小心。
「我厌恶被骗。」低垂著眼眸,秦无心的表情里加入了一些阴冷的感觉。
「为什麽──」直觉的接上,孟灵宇看到秦无心毫无反应的模样後,瞬间察觉到自己的失言。「抱歉,我太逾越了。」即使是很要好的朋友,擅自探问对方的内心也不见得合适,更何况他与秦无心相识才不过数日?
以沈默表示自己的原谅,秦无心嘴上虽然不说什麽,心里却还是按著对方的问题回忆起来。
为什麽厌恶被骗?的确,以商人身份的自己来说,早就该习惯了互相欺骗,笑里藏刀的日子。但事实上,他却是最恨受骗的──因为他曾被骗过两次,每一次至今都是刻骨铭心。
一次是发现口口声声说著爱自己的母亲,实际上唯一关心的却只有小弟的时候,还有一次……是那个自己好不容易对他敞开心房的对象,在自己听他的话和父亲外出时却无声无息离开。
无论哪一次,都给看似冷心冷情,实则死心塌地的秦无心造成了不小的伤害,也成就了他现在对谁也不信任的性格。
骗我者,我必要其付出求死不能的代价。
在多年以前,站在重要之人离开後的空荡庭院里,十五岁的少年曾经如此狠绝的立过誓。
「你做什麽?」思绪突然被靠近自己的温暖打断,秦无心冷冷瞪著尽力拥抱著自己的少年。
「因为你看起来很冷……」孟灵宇收紧了一些手臂,低低的答。
「放手。」他哪只眼睛看到自己像冷的样子?觉得自己仿佛被火烧到了一般,秦无心的情绪起了波动。
以沈默拒绝他的命令,孟灵宇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个行为背後代表著什麽样的意义。
他只记得,以前被人追杀时,母亲也是这样搂住害怕的自己,告诉自己「你不是一个人」的。虽然秦无心比他坚强得多,可是刚才那一瞬间看起来,对方很寂寞,真的,非常寂寞。所以他才会不顾斥责也要靠近对方,只是一瞬间的冲动而已。
对於少年的顽固,秦无心忍不住皱起眉。
那环住他的手臂感觉上如此瘦弱无力,却透著与外表不同的格外坚定的意志。而且……是小孩的体温比较高的原因吗?虽然不喜欢与人接触,可是感受著对方的体温和脉搏的现在……心情,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坏。
感觉到秦无心的肩头略微放松了,孟灵宇无声的笑了一下,闭上眼,更贴近对方。
过了很久,觉得自己的身子都有些麻痹了,对方却还是一动不动,秦无心终於忍不住侧过头看那近在咫尺的清瘦脸庞。
呼吸轻浅而规律,不知不觉间,孟灵宇竟然就维持著搂住秦无心肩头的姿势睡著了。
「小鬼。」低低地说了句似乎含著宠溺的话,秦无心稍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反手把孟灵宇抱在自己怀里。
感受不到多少重量的身体,隔著不算薄的衣裳依然能感受到对方的肋骨。
即使从出发那天开始自己就有意无意的让他多吃一些有营养的东西,但是或许是不习惯旅途劳顿,少年的身体还是不见丰硕多少。
对他的关心有些过度了。秦无心深知自己不该和对方牵扯太多,却也不想就这样突兀的断了关系。
初见面时,他以为孟灵宇是个一身傲骨的少年;
而後的交谈相处中,他又觉得对方其实只是个胆小懦弱的凡人;
到了现在……大意的让人在水里下了药,却又反过来从对方身上盗取钥匙帮自己解围;带著他跃上树时分明感觉到他的恐惧,可是转眼间他又镇定地替自己包扎起伤口;他不知道他在自己的眼中是如何的弱小无力,却还要张开那瘦弱的手臂,仿佛保护一般地抱住自己……
种种矛盾的行事风格,让秦无心一时竟无法看透这个小自己十岁的少年究竟有著什麽样的本质。
但是已经很久,没有人做出想要保护秦无心的动作了,这种说不上是新鲜还是其他的感觉,让秦无心的眉头皱得更紧。
「真糟……」
口中吐出意义不明的字句,秦无心静静凝视著孟灵宇安详的睡脸,呼出一口热气。
天色,渐渐明亮起来了。第六章
『相思无益,不若绝情……无心,你年纪尚轻,说这样的话不觉太早?』
你既知道我年轻,又何必跟我说什麽情呀爱的?
『呵呵,说得也对,但是为师只是觉得不想看你这样老气横秋的样子。有喜好有憎恶,这样的人生才是正常。』
那我只爱你可好?
『……别瞎说,这样的话应该是对女子说的。』
你既觉得我是瞎说,那你那个停顿又是什麽意思?
少年的自己当时只是无意一问,却没想到却是问到了关键点上,只是那时他还没注意到自己触碰到了对方的禁忌,以至於後来有一天那个人突然离开以後,他才学会後悔。後悔为什麽没有发现自己真正的心思,为什麽要问那种不经大脑的话。
那也是他第一次知道,有些话一旦出口,就连後悔的机会也失去了。
※※※※
「……秦公子……」孟灵宇看著面色不快的男人从睡梦中醒来,一脸不知是阴冷还是寂寞的表情。「你好像睡得不太安稳,所以我就冒昧把你吵醒了。」
因为自己也曾无数个夜晚从恶梦中被惊醒,所以大概能想象得出对方现在是什麽样的心情。
「只是梦到一点以前的无聊事罢了。」言不由衷的答了一句,秦无心忽然鬼使神差地问:「你的爹娘是什麽时侯过世的?除了他们你还有其他重要的人吗?」
孟灵宇没想到自己会遇到这样的问题,一时间流露出完全没有防备的表情。
他为什麽会问这样的问题?是察觉到什麽了吗?还是只是纯粹问问而已?自己该作什麽样的回答……如果干脆不回答的话,反而会叫心思慎密的秦无心起疑吧!
「娘……去世有三四年了。」为了保护自己而死的娘,温柔又坚强的娘。
「那你爹呢?」虽然是受人所托来找人,但是在这天之前秦无心从来没想过要知道对方的事。现在会追问,也只是因为孟灵宇的反应叫人忍不住好奇罢了。
「爹……早就不在了……」他低下头,半闭的眼中有些沈痛。「爹和娘,只是错结姻缘而已,婚後没多久,自由惯了的他就留下娘四海飘泊去了。听说,後来好像在哪里遇到了他真心喜欢的对象,再後来……似乎是为了要保护对方,就……死了。」
失去父亲以後,爷爷也一蹶不振,偌大一个家业很快就垮下来,爷爷随後去世,仇家开始追杀自己和娘……现在回想起来那段日子的刀光剑影,比自己这些日子以来的旅程要惊险得多。因为那时侯娘和自己身边,没有像秦无心这样,会保护他们的人。
孟灵宇想著想著,不知不觉中带著苦涩的笑发起愣来。
这是秦无心首次在这个与自己同行的少年脸上看到完全不需疑问的若有所思的情绪。
「怎麽不说了?」觉得新鲜的同时,他又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
「没什麽可说的,都是过去的事了。」摇摇头,孟灵宇没有再说下去,只是仿佛要转移话题般推开船舱的窗户──自从那日受人暗算之後,秦无心为了省些麻烦改走水路。这样虽然不能彻底防范对手,但是至少对手能耍的手段会相对少很多。
风平浪静,正是豔阳高照的好天气。虽然风吹起来还是会冷,但是已渐渐没了刺骨的感觉。
「灵宇。」
自那次遇袭之後,如果说两个人之间有了什麽改变的话,大约就是秦无心开始直呼孟灵宇的名字作为承认其为同伴的证明吧!
一边想著,孟灵宇一边静静的等对方的下文。
「你不会有什麽事情瞒著我吧?」这些日子以来,直觉如此诉说著的时侯越来越多,让秦无心忍不住要问。
孟灵宇的脸色和往常一样苍白的,摇了摇头。
「当真?我要先告诉你,我最恨隐瞒和欺骗,你若真有事瞒著我,最好现在就说出来,以免以後後悔。」这个提醒……或者该说是警告,对於秦无心而言已经是格外破例了。
这等於是给对方一个收回前言的机会。
孟灵宇知道秦无心是认真的。他也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在秦无心心里已经有了一些位置,所以才会得到这个坦白的机会,但是……真的可以说吗?如果说了,那麽自己大概马上就要和秦无心分开了吧?可是如果不说……
良久,他才终於下定决心的开口:「我……」
可惜的是,不知该不该算天意,河岸上的一阵骚动堵住了孟灵宇未出口的话。
与秦无心一起看向骚动的方向,岸上似乎有一群人正在追逐著什麽人的样子,惊得路人纷纷躲闪咒骂。
那被追的人一直低著头奔跑,却是看不清什麽模样。
尽管有些看不下去那几个明显是地痞无赖的人对那被追之人的逼迫,奈何船离岸很有一段距离,孟灵宇就算想管也管不了。更何况……鉴於有芙蓉的例子在前,他也实在是不敢再求秦无心救人。
这一踟躇间,眼看那被追之人就要被抓住,他性子却也硬,就那麽跳下了河。
这一闹,追人的无赖似乎也不打算再加刁难,却是站在岸边嘲笑起那跳了河又不会游泳,正在死命挣扎的人来。
「丑陋。」低骂一句,秦无心终究还是命船家把船驶近那溺水之人的身边。
若是不救人的话,身边这家夥大概会把他自己的手掐出血来吧!秦无心不是不明白孟灵宇这次为什麽不再开口求自己救人,也正是因为明白,这才会遂了对方不便说出口的心愿──他绝不认为这是自己心软的表现,他只是觉得孟灵宇那为难的表情看起来很碍眼,所以想办法解决影响自己心情的因素罢了。
但如果秦无心知道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他还会不会去救人呢?很久以後,这也还是个无解的问题。
总之此刻,船是越来越驶近那快要沈入水底的人身边了。
探出手抓住那人乱挥的臂膀往船上拉,那人的脸露出些许的同时,秦无心身後传出了一阵抽气声──
「灵宇!!」孟灵宇竟对著那水中救起的人叫出了自己的名字──这又是怎麽回事?!
给昏睡的人盖上棉被隔去冬日的严寒,「孟灵宇」打量著那张青白的脸──他为什麽会出现在这里?按照当初的计划,他应该留在安州不是吗?为何会到这接近京城的地方来?而且按照时间来算,岂不是自己刚刚离开,他就也出发了吗?
一连串的疑问在少年的心里翻滚,但是疑问的同时,「孟灵宇」也知道比起询问对方为什麽会出现在这里,更该在乎的是自己要如何面对此刻必然等在门外的那个人。
要怎麽给他说明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又要怎样去面对他责备的目光,此刻的自己,心里完全没有任何的底。但毫无疑问,拖延也不会让情况有任何的好转──在局势变得更糟以前,他必须对秦无心作出解释。
打开舱门,男人正负手站在船头不知考虑著什麽。
听见少年走出来的声音,秦无心转过脸,让对方清楚地看到他眼中正波涛汹涌的怒火。
「这是怎麽回事?」
还能够这样冷静地询问对方,连秦无心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或者该说,他居然能够等到现在也没有把这个身份不明不白又欺骗了自己的人杀死,本身已经是一件不可能发生却还是发生了的事。
曾经自称是「孟灵宇」的少年看起来比他冷静得多。尽管心里现在也绝对不平静,但是至少表面上看来,他是很镇定的。因为从决定冒充友人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有了事情曝光时承担一切责任的觉悟。
「就如你方才所知道的,他才是真正的『孟灵宇』。」尽量不带情绪的说著,少年告诉自己,无论接下来会发生什麽,自己都一定要冷静。
「但你说过,他叫『罗福』。」秦无心眯起眼,与往常不同的温柔语气反而叫人听了有背脊发凉的感觉。
熟悉秦无心的人都知道,这是他火到了极点时才会有的表现。
「……没有罗福这个人,都是我骗你的。」孟灵宇的话音还未落,忽然被一股猛烈的力道撞向舱壁,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掐住了颈项。
「还记得我那天告诉过你的话吗?」
冰冷的声音在耳边诉说著,让少年全身一阵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