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飞砖

「你们来这里做什麽？」
终於，秦无心开口打破因他的突然出现而降临的沈默，有些哑的声音提醒二人他或许是刚刚被他们吵醒。
但是看他身上穿得整齐，只是有些微褶皱的衣裳，又实在不像休息过的样子。
花慕秋看了一会，却没有回答秦无心的问题，只忽然笑了出来。
「脸色不太好呐，该不会昨天一夜没睡吧？还是为了找谁……找得太累呢？」若有所指的话语，任谁都听得出他的弦外之音。
在场的其余两人，秦无心是眉头拧得更紧，慕容千回则是一脸没听懂，或者是不相信的表情。
「我问你们来这里做什麽。」尽管语调还维持著平衡，秦无心缓慢的说话方式还是让花慕秋想象得到自己再顾左右而言他会有什麽样的後果。
「呵呵，我当然是来接人的，因为听说我负责保护的人现在在你这里。」
知道他所指何人，秦无心神色不变的把门口让开。
「既如此，你进来说。」
他只说「你」，这表示著他彻底漠视了一边的慕容千回。
微微苦笑一下，慕容千回并没有被他的态度伤得很深──反正自己本来就只打算把花慕秋带到这里後马上离开的，虽然先前被花慕秋阻碍了，但是现在走的话，也还来得及吧！
却没想到脚步刚刚转了个方向，就被人拉住。
「千回也一起进来，我有话要说。」花慕秋狡猾一笑，坚决不放开自己拉住的手。
秦无心看见他的动作，再听到那句「千回」的呼唤，瞳孔微微缩了一下。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反对，他自己转身进了船舱。
挣不开花慕秋的手，慕容千回也无奈地跟了进去。
其实可以的话，我也不愿再见你，你又何苦要摆出那样冰冷的脸色来呢……叹息著，慕容千回默默地在心里说了一句。
舱内的孟灵宇看到一起进来的三个人时表情很是意外。别后重逢，虽然想与慕容千回好好说说话，但是看现在的气氛，也知道那是暂时不可能实现的奢望。
僵持着各自坐下，慕容千回知道孟灵宇在看自己，遂对他点头笑了一下，然后视线就像不知该往哪儿摆一般，最后定在自己互相纠缠着的手指上。
花慕秋和秦无心说了些什么他一概没有听进去，反正那都是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他只是在想，要怎么在适当的时机提出离开的想法，免得再遭受秦无心不时投来的冰箭般的目光。
但是一句突然的发言让慕容千回置身事外的情况被打破——花慕秋要求秦无心继续和慕容千回上京，也既是说，要他们继续扮演着迷惑敌人的角色。
「既然都已经做了，以你的性格也不喜欢半途而废吧！正好敌人现在都相信了千回就是『孟灵宇』，不会注意到我们二人，所以为了计划彻底成功，我希望你们能够把原本的角色继续演下去，直到我和灵宇到京为止。」
多么合理，又多么无情的要求。
慕容千回并非不知道这也是花慕秋为了化解他与秦无心之间的尴尬而想出来的办法，但是——
「慕秋，不可能的。」且不提秦无心如何想，现在的他自己，也没有了和对方像以前一样继续相处下去的自信。
秦无心听到这句发言，眉头微微挑动。
「为什么不能？千回你之前既然愿意帮灵宇，那就应该帮到底吧！如果你们现在半途而废，那么之前的那些敌人就回全部反扑到我们这边来——说句老实话，我可没有自信像无心那样打退所有攻击。」
话说到此处，已经类似威胁了。
孟灵宇微微皱眉，很不喜欢自己被当作威胁好友，陷其于危险之中的筹码，刚要说话，秦无心先回答了。
「也行。」
这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叫在场的其他三人都瞪大了眼。
其中尤以慕容千回的反应最为激烈——猛地站起来，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拔高的声音。
「别开玩笑了！！」
讨厌他时就叫他滚，现在又忽然因为别人的意见而要自己回来，他把自己当作了什么？即使是忠心的狗，被逼急了也是会咬人的，更何况他不是狗，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自己坚持的人！！
秦无心冷冷地迎上慕容千回盛怒的目光，一言不发，光凭那一身的威慑力就足以叫人闭嘴。
花慕秋原本完全没有料到自己的提议会造成两人关系的进一步恶化，一时间也想不到打圆场的办法，只能暗中祈祷秦无心别再说出什么恶劣的话来。
也许是上苍听到了他的祈祷，难得仁慈了一回，秦无心虽然面色不善，却也什么都没有多说。
不知该如何继续表达自己的反对，慕容千回一时间有种进退两难的感觉。
秦无心却是忽然送客了——
「事情既然已经定下，你们可以走了。」待久了的话，难保不会引起敌人的怀疑。
心知肚明他未出口的意思，花慕秋点点头便拉起孟灵宇。
「我和千回……」
「嘘。」低声制止孟灵宇挣扎的动作，花慕秋示意他看向秦无心握紧的手。「别再刺激他了，这家伙发起飙来我可对付不了，有什么要说的，以后见面了再说就可以。」
说完，也不等孟灵宇反驳，花慕秋直接拖了人就走。
看着仿佛被抽干了全身力气的友人僵直的背影，孟灵宇很想对他说几句劝慰的话，奈何时机却不允许——以后见面时再说吗？为什么他会觉得，以后大概再也见不到慕容千回了？
不知道孟灵宇心中不安，花慕秋只道他是舍不得分别，遂更加快了离开的速度。
◎　◎◎
从头到尾，直到花孟二人走得不见踪影为止，慕容千回都没有动弹分毫，就仿佛外界的一切已经与他无关一般。
秦无心也不干涉，安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到底想怎样？」
良久，慕容千回终于放弃一般询问对方的意向。
一会叫他再也别出现在他面前，一会又没有异议的接受别人要他们继续相处下去的建议，秦无心到底在打什么主意，慕容千回觉得，自己是完全想不通了。
听了他的问话，秦无心抬起头来，眼中有着古怪的光。
「我要确定一件事。」
不明白他此话何意，慕容千回忍不住再问：「你想确定什么？」他要确定的事，和自己有关吗？
「确定你对我的价值。」秦无心答得干脆，但事实上，他表面虽然冷静非常，心里却也是乱麻一团。
但是他说的是实话——赶慕容千回走以后，寻找他时的那份焦躁，以及看见他与花慕秋一起再度出现在自己面前时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而后是看见两人之间的亲昵后忽然涌起的不快……毫无疑问，慕容千回的确让自己死寂的心里面有了波动，而正是为了确定这个波动的起因，他才同意让慕容千回继续留在自己身边。
那句「确定你对我的价值」，秦无心这个说者没有想什么，但是听在对方耳中却实在是……
慕容千回苦笑一下，确定了自己注定是无法反抗这个说话做事都过于直接的男子。
这种认命的觉悟，是好，是坏？
他虽然还无法确定自己此刻是什么样的心情，却也知道，为了秦无心刚才那句话，不管以后遇到了什么苦痛，也许，自己都不会觉得有后悔或遗憾了。出了宁州境内，重新回到陆路上，冬天总算是到了尾声，春日不知不觉中已经悄然到访。
褪下厚重的冬衣时，慕容千回心里不禁有些惆怅，感觉就好像是褪去了自己过往的时光一般。而事实也正是如此。用整整十年的时间遗忘掉失去母亲、家族时的痛苦，好不容易能平静生活的自己，只因为一时的冲动，就在这短短一个月多一些的时间中，重新过上了被人追赶的紧张生活。
自与花慕秋二人分别以後，他们一路上至少也遇到了七、八次规模较大的偷袭。且这种状况大有越接近京城就越激烈的趋势。
一路行来，即使是被秦无心小心保护著的自己都难免觉得疲惫，却不知他状况如何。
想到这里，慕容千回不禁回头看了看那正在汲水的人。
清晰的轮廓，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淡漠的表情，充满魄力的眼睛。
秦无心这段时间来不断与人缠斗，看上去却不可思议的完全没有任何倦色。
当初让两个人之间闹得很僵的事情，在旅程渐渐到了尽头的现在似乎已经被遗忘，慕容千回每天做的事情，除了发呆之外，偶尔，回和秦无心说一些彼此无关紧要的事。虽然意义不大，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却是切实拉近了。
有时候，秦无心眼中还会出现一些可以称得上是温柔的情绪。
尽管很淡，稍纵即逝，慕容千回还是看得很清楚，只因为他从来没有那麽认真的看过一个人。连轮廓也想刻进心里的认真。
第一次如此在意家人以外的人，哪怕他对自己的态度一直冷冰冰，哪怕他曾伤到自己微薄的自尊，还是希望能够在分别以前留下一些日後可以供自己缅怀的东西。
慕容千回知道自己对秦无心的心意，只要是任何一个正常男子都不可能接受，所以他很努力的隐藏著情绪，生怕被秦无心看出半分痕迹，落得再次被他用冷酷的目光瞪著，叫自己滚的境地。
他从来没有对谁动过心，没想到第一个叫自己动心的对象就是自己绝对惹不得的人，实在是叫人觉得好笑。
其实慕容千回也觉得自己这份感情来得莫名其妙──秦无心并没有特别为他做过什麽事情，他们之间相处的时间也不算长，他们甚至还闹过矛盾，还想过老死不相往来……到了最後，真正分开，又舍不得。
那天秦无心只是一句「我要确定你对我的价值」就让他傻傻的甘心留了下来，现在想起自己都觉得蠢。
留下来有什麽用呢？抱著一旦被发现就会让自己万劫不复的念头，期待著也许根本不会出现的奇迹麽？自己还真是学不乖。
也许那天秦无心对自己说的那句话本来就没有其他用意，只是随口讲一句而已，自己却还当宝一样抓著不放，真傻。
分别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
晚一点的话，或许自己能够和秦无心一起直到京城；早一些的话……一接到灵宇平安抵达的消息，他们大概就要互道珍重了。
慕容千回想得出神，没听到秦无心唤他的声音。
已经习惯了他神游起来就完全无视周围环境的本事，秦无心上前一步，拍了拍他的肩。
「嗯？」直觉地微笑抬头，慕容千回没注意到，秦无心为他的这个表情大大地後退了一步。
好像！但是怎麽可能？！
见鬼般盯著慕容千回的脸，以秦无心现在的状态，如果敌人想要杀他的话，连行踪都不必隐藏就可以轻易置他於死地。
他失态到连刚刚回神的慕容千回都能毫不费力看出来的程度。
「无心？」低低的叫了一声前些日子刚被他允许呼唤的名字，却见秦无心眼中的迷惑之光更甚。
「你是谁？！」忽然，秦无心声色俱厉地问。
「无心？」因为他看起来实在奇怪，慕容千回忍不住想再靠近一些，看他究竟哪里不对劲。
「别过来！」有些慌张的说了一句，秦无心背过身，急切地呼吸了片刻才冷静下来。
「你爹，你爹……叫什麽名字？」为什麽之前都没有发觉，他和那个人是如何的相似？而且他不是也说了自己是随母姓的麽？怎麽自己就没想到怀疑一下？
无法理解他忽然改变话题的理由，慕容千回还是老实回答：「爹姓肖，单名一个云字。」
肖云！！那个叫自己悔恨了无数次的人！
秦无心终於明白了，自己为何初见那天会出手救下慕容千回，为何会再怒也不忍对他下狠手的原因。
因为在大脑想起来之前，身体就已经先记住了与那个人相似的气息。
肖云於秦无心，是师、是友，也是他唯一曾爱过却不能相守的人。难怪，难怪司徒未央会含糊其词，难怪他会说自己见了对方的面就知道……原来自己与慕容千回的相遇不是人为的安排也不是偶然的意外，却是天意如此。
原本他要遇到的就不该是孟灵宇，而是慕容千回。
是想让自己，对过往那段放不下的情，终於死心麽？秦无心看著慕容千回写满关切的脸，在心里暗自冷笑。
这麽说，师傅已经死了……
想起以前慕容千回提到过的家世过往，秦无心觉得自己心里好像空了一块，但是没有想象中那般疼痛的感觉。
当初回来後找不到师傅的身影时，就已经有了种再难相见的直觉了──之所以现在不觉得那麽痛，或许是早就有所觉悟了吧！
「你做什麽？」
脸上有轻轻的触感，秦无心忍不住瞪向胆敢伸手碰触自己的人。
「你看起来像要哭……」慕容千回不知道对方心里波涛汹涌，只是凭著本能去行动。
「我不会哭。我的眼泪早就流完了。」在十七岁那年，明白自己再也找不到挚爱的那一天，他就告别了少年时代，也告别了任何形式的伤心。
慕容千回看著他，忽然觉得很痛。
秦无心刚才答的那句话後面隐藏著什麽样的情绪和过往，他不敢去猜。目光转向他处，不敢再看秦无心的脸。
他忽然想到了母亲以前说的，关於父亲的事情。
然後又想到秦无心先前突兀的反应和问题。又什麽正呼之欲出，是他扼杀了发现真相的可能。有时候有些事，不知道的好。
气氛一时间尴尬得可以，慕容千回拼命想著要如何化解这种沈默时，旁边的树丛後面忽然传出有东西悄悄移动的声音。
第八章
被目光忽然一凛的秦无心拉到暗处藏起，慕容千回知道现在是凡事都不得大意的时期，所以也没有多挣扎或慌乱。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们已经连火都没生，没想到还是被人发觉了。
莫非是先前说话声太大的缘故？
借着皎洁月光看着微微摇晃着的树丛，慕容千回不禁伸手拉住秦无心的衣角。
是敌人？
他以眼神询问，见秦无心摇了摇头。
对于是否敌人这一点，秦无心还有着怀疑。虽然采取了临敌对阵的架势，但是他却也听出，来人武功底子根本不高，实在很难想象会是派来对付自己的人。
难定是非的情况下，也只能细心观察。
又过了一会，树丛后面这才探出个人头来。
方方正正的脸，老实中夹杂了一些畏缩的感觉，一眼看去，全无任何伪装的痕迹，就只是个普通的樵夫或者农民而已。
站在先前秦无心二人逗留的地方，他疑惑地摸了摸头。
「奇怪……刚刚明明听到有人说话来着，怎么不见人影……难、难道是闹鬼？！」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来人声音都抖了起来。
想一想，这么晚的深山老林里面，怎么会平白有人出现？自己要不是要到临镇去给孩子抓药，根本就不会这个时候出现在这种地方。俗话说夜路走多了总会撞鬼，可他怎的才走一次就撞鬼了？！
一双脚抖得几乎站不住，来人硬着头皮一步一步往前走，眼看着就要离开这个「鬼地方」时，一条黑影忽然从天而降，落在他面前。
那人被这么一吓，忽然就眼睛翻白，当场晕了过去。
秦无心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个被自己吓得只有出的气的家伙，眉头带着一点困惑，微微皱起——他只是要问个路，怎的这人才见自己的面就昏了？
他却也不想想，一般人在深夜的山独自走着，忽然面前冒出个冷冰冰表情的「人」来，如何能不害怕？
被留在树上的慕容千回见此情形，纵是知道不该，也还是忍不住笑了。
先前两人之间还紧张得一触即发的气氛，也因为这乌龙意外而在不知不觉中化解，剩下的只是双方略过不提的默契。
逝者已去，活人还要和他们计较些什么的话，未免太过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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