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缇桑北方的一年里,大部分时间都是寒冷的冬季,被冰雪覆盖的时候街道上总是很安静,少有行人。
罗兰原本就不喜欢出门,又怕冷,雪积的太厚的时候,学校都会放假,这时所有的时间就都被花在了睡觉上。在格里佩特眼里他绝对是个不会生活的人,住的地方又破又旧,满地灰尘,家具也只能满足最低限度的需要,不过罗兰很满意,对他来说,他唯一需要的除了书本,纸笔,就是一张温暖舒服的床。
而现在他的床已经足够温暖舒服了。
房间里的火炉烧的正旺,柴火劈啪作响,罗兰知道有人进来了,不过这个人比不上温暖的被子来的有魅力。
过了几分钟,空出来的另一半床忽然一重,一个暖暖的东西钻了进来。
他翻过身去,离那个东西远点,不知怎么回事,只要是这个人进他的房间,不管睡的多熟,他都会立刻醒过来。
暖暖的东西停了一会儿,好象是在试探他醒了没有,见他没有动静,便一点点的凑过去,突然从背后搂住他。
胸口猛的一紧,罗兰被勒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难道是冷血的?睡在被子里都浑身冷冰冰。"又是那种熟悉的抱怨语气,格里佩特好象看罗兰怎么都不惯,任何特点都被他当作发牢骚的借口。
"走开。"罗兰把头埋在被子里闷声赶他走,把身体更紧的蜷缩起来,往床脚缩了缩。
格里佩特不理他,继续紧紧的靠着,不需要早起的日子里,罗兰几乎都是被这只会说话的闹钟吵醒,从记事开始,一直都是格里佩特来叫他起床,而没有发生过相反的事情。
多了一个人的被窝,迅速热起来,以至于壁炉的火都有些多余了。
学校比罗兰勤奋的多,在不上课的时候也安排了各种活动,其中能引起他兴趣,甘愿放弃睡眠的只有文学讲座,文学从来都是他的最爱。
不过不是格里佩特的。
在罗兰坐在第一排认真听讲记笔记的时候,即使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格里佩特是如何的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缩着身子打瞌睡,时不时还抹一把口水,尽管他在平时总是精力充沛。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他甚至能听见从后方隐约传来的呼噜声,伴随着众人压抑的低笑。
在公共教室里,罗兰绝对不会和这个家伙坐在一起,以表示他们是认识的。
偏偏格里佩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如何的没有形象,好不容易熬到讲座结束被罗兰喊醒,居然还在大街上抱怨这个讲座是多么的无聊,而罗兰的喜好又是如何的奇怪,听着他的抱怨,罗兰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后悔把他叫醒。
"你又闯什么祸了?"他一边把笔记塞进书包里,一边问。
刚才还滔滔不绝的人立刻沉默,讨好的凑到罗兰身边,半天不说话。
格里佩特就是这样,没事的时候,哪里会来叫自己起床,又这么好心的陪着自己听枯燥的讲座?
罗兰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这次又是踢球踢碎了谁家的玻璃,还是砸了哪个花盆?"
格里佩特每次犯了什么事,都来找罗兰说情,在大人眼里,沉默寡言的他就是好孩子的标准模样,无论说什么都是有道理的。
"你才踢人家玻璃呢!根本不是!"格里佩特立刻叫起来。
"那是什么事?除了这些你还会做什么?"罗兰讽刺他。
"城里要组建反帝统治的军队,我想参军,想请你做推荐人。"
听到好友的话,罗兰站住脚步,像不明白似的望着格里佩特。
"行吗?"对方勾住他的胳膊,"你爷爷是负责人之一,去和他说说,他一定肯的。"
"参加了军队,你是不是就要去很远的地方打仗,见不到面了?"
"是不能了,可是,如果我们胜利,把皇帝赶走,以后就不用缴这么重的税,会过的比现在快乐的多。"格里佩特满脸放光,好象已经看到光明的未来,身为领主的孩子,他平时除了上学,工作之一就是收税,比同龄人了解的更多。
对帝制统治的缇桑来说,皇帝就是一切,无论他英明与否,可惜先任的皇帝,即使用再宽容的眼光来看,也称不上英明,整个国家从他那里得到的就只有天文数字的税收,以及由此引发的种种矛盾。
从罗兰记事起,格里佩特就从来没有放弃过推翻皇帝的目标,只可惜他的年纪是实在太小,即使今天有了这个机会,他也离16岁还差一个月,除去感情的因素,罗兰也完全不放心他的朋友就这样上战场。
不过要是老实的说出来,一定又会被格里佩特训斥。
罗兰用沉默结束了对话,格里佩特深知他的脾气,也没有追究下去,他知道自己的请求已经得到了同意。
他和罗兰都没有父母,很多年前去国都的一次进贡没有让皇帝满意,去的人一个都没能回来,反抗的情绪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埋下了根,直到现在完全成型。罗兰也想过,自己是否也应该出一份力,但是爷爷一口回绝。
回绝是理所当然的。
即使对于格里佩特的请求,罗兰的爷爷一开始也并没有答应,在他成年后将会继承现在由他叔叔代理的领主职位,北方的大部分土地,都需要他的管辖。
他的责任,远比一个普通战士来的大。
2
但是格里佩特显然不能接受这个结果,在他眼里,自己证明价值,实现梦想的地方绝对不在这片寒冷的土地上,而在更遥远的地方。
罗兰并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他渴望的是平静的生活,恨不得离开城市,到乡下去过一辈子,他生来就不是一个充满激情的人,以后也不会是。
但格里佩特是,要求参军的意愿被驳回之后,他几乎天天守在罗兰家门口,等着他爷爷出现,他原本就逃学惯了,现在有了事情做,更是天天不去上课,谁劝都没有用,罗兰也一样。尽管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罗兰却从来没有办法在观念上令格里佩特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最后,他去求了情,满足了格里佩特的愿望。
格里佩特欣喜若狂,抱着他猛亲,罗兰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参了军,就意味着他们以后无法再天天一起上学,天天见面。他想让格里佩特高兴,由此却导致了自己的不高兴。
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自己也不知道,被格里佩特软磨硬泡之后,他总会把什么事情都答应下来。
格里佩特作为年龄最小的人进了军队,他没有退学,却几乎就是个退学生了。部队里有严格的纪律,有每天的训练日程,他已经没有时间再上学。罗兰每天只能一个人去学校,又一个人回家,以往总趴着一个打瞌睡的高大家伙的课桌,现在也是空空的。
和学校相隔两条街的地方就是部队的训练营,每当休息日的时候,罗兰都会跑到训练营的大门口去等着,不过,他还是改不了爱睡懒觉的习惯,只有很少几次比格里佩特先到,而其余的日子,都免不了被他嘲讽一番。
那时他们都不知道这种彼此间无法压抑的思念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拼命的想和对方在一起,罗兰总以为只有自己才想的多,格里佩特必定是在哪里都无忧无虑的,能适应任何地方并且交到朋友的,直到三番两次的听到格里佩特唠叨军营里的生活是多么的无聊,而没有罗兰可以嘲笑的地方又是多没劲,他才不得不想的多了一些。
"没劲的话,就回来吧,我也不用每个星期都来这里等你了。"他故意装做无所谓的样子,想套出格里佩特的话,心里的想法从来不敢清楚的说出来,也是他自己难以忍受的一个缺点。
格里佩特没有立刻回话,好象在犹豫,罗兰转过脸看他,发现他也正看着自己。
"真要我回来?"格里佩特露出一种戏弄般的微笑,顺手拉了拉罗兰的头发。
"我......随便说说,部队也不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罗兰用语言掩饰着真正想着的东西。
格里佩特忽然大力勾住他的肩膀,疼的罗兰差点叫出声来。
"干脆你也参军算了,军队里也有念书的地方,也一样可以写写东西什么的。"
"为什么要我参军,而不是你退伍?"
"不愿意?那算了。"格里佩特看了罗兰一眼,故意立刻松开他,一个人朝前走。
罗兰根本没想到这里还有什么圈套,快步跟上去:"我没有不愿意!"
格里佩特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对着他嘻嘻的笑。
"没有不愿意?"
罗兰就这样上了他的当,他是一个脾气很犟却又爱面子的人,明明不是自己出于情愿而说出来的话,因为格里佩特小小的刺激而变成了事实。爷爷当然不会同意他参军,但是脑筋全用在歪点子上的格里佩特却不担心,找了一条暗路,偷偷带罗兰进了自己的宿舍。
他在军队里交了很多朋友,还夸张的和朋友们说了许多罗兰的事,着重强调他是个好孩子,会做很多家务事。20岁左右的年轻人都懒惰,总是找着法子不洗衣服。不打扫卫生,所以检查卫生的时候都手忙脚乱,对于罗兰的到来他们自然很高兴,以至于罗兰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了宿舍里最受欢迎的人,或者说是编外清洁工。
这时的军队还相当稚嫩,全都没有接触过军旅生活的新鲜军人,对于军队的规章制度只停留在"知道"的层面上,谁也没有意识到,格里佩特将一个外人带进来,是多么严重的违纪。
罗兰自然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自己又做了件傻事,又被格里佩特给甩了。能够经常看见他而不用忍受每周只能见一次面的离别,是用洗衣打扫来换的,这究竟值不值得?
每次在一堆满是汗味的衣物里奋斗的时候,他总在思考这个问题,可以等衣服洗完了,也经常没思考出来,因为格里佩特总会来和他捣乱。
3
格里佩特喜欢恶作剧,尤其喜欢看罗兰惊吓失控的样子,他知道罗兰怕痒,偷偷溜进洗衣房以后,就先掐他的腰,掐的他大叫,像触电似的扭个不停,随后才认真和他说话。
罗兰的脾气很好,即使格里佩特做再过分的事,他也只瞪他两眼。
他也不知道除了瞪他,力气没有他大,脑筋没有他灵活的自己还能做什么。
反正和他认识的时间这么久,也早就习惯了,反而是没有格里佩特胡闹的地方,有这么一点无聊。
"累吗?我帮你洗。"格里佩特一边说着虚伪到让罗兰想笑的甜话,一边从后面抱住他。
"你来洗?那我回去了,你自己全洗完。"罗兰举起手,弹了格里佩特一脸肥皂泡。
"好啊,我洗,你一个人回去,那我这个星期就不回来了。"
罗兰刚一着急,突然明白这家伙又是在耍自己,立刻把嘴边的话硬生生吞下去,连看都不看他一眼。
"不回来就不回来,我以后也不来了,还省得做这种苦差事。"他说着甩开格里佩特,冲干净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就装出要走的样子。
"谁让你走了!"格里佩特果然着急,胡乱来抓他,罗兰反手一甩,一下子失去平衡,脚下一滑,整个人趴倒在洗衣池边。
他顺手撩了一把水,全洒在格里佩特身上,连地上也湿成一片。
"反了你!"格里佩特大喊,冲过来提起一盆子水就往罗兰身上泼,罗兰伸手挡,两个人立刻笑闹着打成一团,把地上全都泼湿了,洗完和没洗完的衣服也混在一起,全掉在地板上。
最后还是格里佩特赢了,罗兰像个大尺寸的玩具一般被他捏住,还在不停的挣扎。
"以后不许跟我捣乱,听到没有?!"
"就要!我才不理你!"
"你敢不理?"格里佩特移动双手,不停的捏着罗兰怕痒的部位,直捏的他笑的连气都喘不过来。
"还理不理?理不理?"
"你们在做什么?"门口突然传来严厉的斥责声,两个人一惊,立刻停下嬉闹。
几个带着臂章的上级军官走了进来,每一脚都无法躲避的踩在积水里,向整个狼狈不堪的洗衣房环视了一圈之后,站在最前面的军官转过身来,望着一动都不敢动的两个人。
"报上你们的姓名,番号。"
格里佩特和宿舍里的人都糊涂了,竟然忘记今天是检查内勤的日子。
当时军队的风气还不够严肃,正需要几个事例来给其余人一个警告,格里佩特私自把外人带进宿舍,得了个严重处分,和罗兰两个人被扔到城里的广场上展示,像两只动物。
广场上搬来两只一人多高的透明箱子,把他们分别关在里面,四周围上一圈绳子不让人接近,就差竖上一块牌子了。
城里的人都好奇,展示的第一天广场上拥挤不堪,每个人都想看看所谓严重违反军纪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格里佩特满脸通红,像困兽一般在箱子里走来走去,恨不得在地上挖个洞,罗兰只顾低着头,反正箱子的隔音效果好,只要低下头,外面的声音全都听不见。
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只小脚,不停的踢着箱子,罗兰微微一抬头,看见一个脸上长着雀斑的小女孩正对着箱子一脚一脚的踹,不一会儿就走过来几个军人,对小女孩说了几句话,让她后退了几步,退到绳子外。
那是罗兰和珊琦的第一次见面,彼此都完全没有形象。
展示的时间持续了3天,每天都是从早上到中午,罗兰注意到那个小女孩每天都会来,她有一双充满灵气的大眼睛,眼角微微上翘,总是用一种小孩子特有的傲慢盯着罗兰看,偶尔也会看看格里佩特。
不过格里佩特忙着羞愧,丝毫没有注意到她。
到了第3天的时候,好奇的人已经基本没有了,广场上冷冷清清,偶尔有几个人朝这里瞥一眼,也立刻匆匆赶路,两个被惩罚的人在箱子里踱步,等着中午快点到,这3天里他们都受了足够的惩罚,在广场上的时候被人耻笑,回家了又被大人训斥,就连格里佩特家里打扫房间的女仆,看到他的时候都是一脸忍耐不住的笑意。
军队还真是会使手段。
最后一天的惩罚终于结束,两人回家的时候,格里佩特一言不发,铁青着脸快步走在前面,罗兰知道他不高兴,不敢说什么话,紧紧跟在后面不远的地方。
而那个每天都准时去广场报道的小女孩则偷偷的躲在拐角处,罗兰转弯的时候,能清楚的听见她皮鞋踩在地上时清脆的声音。
等出了小巷子,上了马路,他故意闪到一边,果然不一会儿,那张长着雀斑的小脸就从暗处冒了出来。
"你在找谁?"罗兰扯住她的辫子,小女孩惊叫起来。
4
走在前面的格里佩特回头看了一眼,没有理睬,他心情正差,走到哪里都被人嘲笑,哪里有心思去管什么小女孩。
"你家住在哪里?"罗兰放下手里的辫子,摸摸小女孩的头,对方一把打开他的手,吐出舌头做了个鬼脸。
罗兰尴尬的笑,试着走了几步,小女孩果然继续跟上来,却又不靠近,保持着一定距离,跟着两个人一直回到家里。
他们回的是罗兰家,格里佩特的叔叔可没有罗兰的爷爷这么慈祥,这时让他看见过去三天里变成全城人嘲笑对象的两个家伙,后果不堪设想。罗兰和格里佩特已经商量好,要是爷爷也生气,他们就找个小木屋,住到森林里去躲一阵子。
"都是我不好......"两个人并排坐在屋外的台阶上,格里佩特小声道歉。
"算了,反正该丢的脸也丢过了,过一个星期所有人都会忘记的。"罗兰尽管心里怨恨不已,嘴上还是装的满不在乎,格里佩特拉他下水的事情早就不是第一次,只不过这次特别凄惨而已,反正跟着他,就不可能过上太平日子。
那个小女孩在不远处一个人蹦蹦跳跳,嘴里不知在唱什么歌,罗兰支起下巴望着她,等着不知道在哪里的,她的家人把她接回去。
到了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某个方向终于急匆匆的跑来一个人,年纪看起来和小女孩差不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