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的依靠（兄弟）————望橙止渴

九月的骄阳仍然毫不吝啬地炽烤着这片沿海的土地，闷热的空气仿佛凝滞在一盒密封的过期罐头中，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大街上稀稀拉拉地没几个人。车窗外一闪而过几幅巨型广告牌上，衣着清凉的女郎咧着白晃晃的大牙，正在夸张地享受一片"晶晶亮、透心凉"的绿色液体。
但此刻在口干舌燥的人看来，只会感到愈发的心烦意乱，比如现在正拧着眉头坐在一辆的士中的顾涵，把目光从窗外不可餐的秀色上转回狭小的车厢内，像是忍无可忍地冲着司机嚷道："师傅，太热了！省钱也不是这么个省法儿，把空调打开！"
胖胖的司机师傅脾气很好，一边抹着汗涔涔的额头一边回头赔笑："哎呀，对不住啦年轻人，空调坏掉了哦，把窗户再开大一点就好了啦！"
顾涵忿忿地在心里念着：靠！大舌头，铁公鸡！真是，最近是不是冲撞了什么扫把星啊，怎么诸事不顺。
先是孝敬未来老丈人的足部按摩器没用两次就出故障，偏偏是在好面子的老泰山向家里亲戚炫耀的时候突然失灵，据晴晴事后在电话里气呼呼地描述，当时的情景是"要么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要么像疯了一样差点震碎我爸的脚！"
隔着电话顾涵都能想象晴晴那气得一鼓一鼓的小腮帮子，从那以后晴晴已经一个礼拜没有理睬过他。天地良心，那真的是自己顶着三伏天去挑的，不是拿客户送的礼品来糊弄老人家的。再加上最近公司里烦心的事儿一桩接着一桩，实在挪不出空来送去修，顾涵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只怕这样晴晴对他的误会就更深了吧。
唉，两个人在一起怎么不能轻轻松松地相处呢，想想自己一个外地来的打工仔，在这个异乡已经一个人打拼了八年，从最初整天鞍前马后、给人打下手跑龙套的小职员，到现在已经坐稳了市场部经理的位子，开始供房供车，是自己熬过了许多个通宵奋斗的不眠夜换来的，是自己顶住了无数的白眼、排挤拼来的。
可身边这个娇俏美丽的未婚妻，实在是任性撒娇的时候多，体贴关怀的时候少。别人看他是车子房子娘子票子齐全了，可顾涵心里常常感到说不出的孤独和疲累，就像一叶寂寞的小舟行驶在一望无际的海洋里，不知道哪里是岸，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风浪，可是不能停，不能停下来，再累也要一直向前。。。
的士吃了个红灯，顾涵在脏兮兮的座位上又烦躁地换了个姿势，自己的车已经送进修车行三天了，明天是周末可以去看看修好了没；
企划部的阿杰给自己推荐了一家装修公司，据说把他妹妹的新房装潢得很棒，要去一趟和他们聊聊；
部门里的那个新人Annie在跟的那单case还是不放心，要多关心一下。。。
哼，以为我不知道么，背后那几双眼睛总盯着我，就盼着出点纰漏呢，去年还暗中下过几次绊子，好在当时还是副经理，有一直提携自己的林经理帮衬着，才险险地过了几关。
这个亦师亦友的林伟年初辞职单干了，临走时不忘拉了自己转正，可如今副经理一职空缺，身边没有个出谋划策的得力助手，既要应付公司里杨晨光之流时不时的暗箭算计，又要在部门内部服众，可怜顾涵这个经理战战兢兢大半年当下来才稍微敢松口气。
今天下午是每周五例行的部门培训，顾涵找来以前MBA班上的同学来给下属们讲一堂案例课，自己则和大家打了个招呼就直奔火车站。
又是老一套的戏码，真受不了，顾涵在心里抱怨着，家族里有了一个在大城市站稳了脚跟的人，七大姑八大姨们就争先恐后地把自己的孩子送来"投靠"。
这次是谁来着，哦，一个远房表叔家的儿子，叫什么。。。天宝，嘁，恶俗，顾涵嫌弃地撇撇嘴，是不是小时候总拖着鼻涕跟在自己屁股后面那个小宝？把他安排到哪儿去好呢？希望别缠着自己太久。。。
终于到了火车站，顾涵长舒一口气下车来，双手插进裤兜晃晃悠悠地往大厅里走，迎着阳光在身后斜斜地拉出一道颀长的身影。
即使是这样酷热难挡的天气里，仍然有女孩子手搭凉棚眯起眼睛打量顾涵，合体的衬衫西裤，俊逸的面庞，两道浓眉衬着星辰一样的眼，挺直而秀气的鼻梁下面，薄唇微抿，仿佛在宣告主人的不耐，光洁的额头上渗出的汗滴显得那么性感。。。
在擦身而过的几个小姑娘的心猿意马间，顾涵已抬眼望向站台里密密麻麻涌出来的人群，心里暗叫一声"不好！"自己压根儿不记得这小子的模样了。
这可怎么办？顾涵不耐烦地扯低领带结，现在去做一块接人的牌子无疑是太迟了，那。。。难道要自己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扯着嗓子喊"顾－天－宝-"，太丢人了，不行！就在顾涵左右为难的时候，不远处一声清亮的喊声骤然响起：
"大宝哥！"
顾涵的嘴角明显抽搐了一下，冷着脸转过头来，接着却愣住了。眼前一个高个子清秀少年正兴奋地朝他扑过来，小脸涨得通红，鼻尖上全是汗，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顾涵觉得周围的喧嚣好像一下子静下来了，全副心思都看到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去了，眼前的景象一下子和二十年前重叠起来，那个唇红齿白的小家伙总是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一声声地喊着：大宝哥哥，大宝哥哥。。。自己离开家乡的时候这个小东西才五岁吧，脸上哭得眼泪鼻涕一塌糊涂，气都喘不上来，只知道死命攥着自己的手不松开，顾涵怔怔地想着。
顾天宝看见顾涵只盯着自己不开口，兴奋的神色怯下来了，小心地又喊了一声：大宝哥！
"啊？"顾涵很快回过神来，轻拍一下少年的头"来啦小宝，长这么大了！"顾天宝呵呵地乐起来，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又红着脸抬头看看顾涵，傻乎乎地笑。
顾涵觉得自己的心情奇异地平静下来，好像堆积一天的浮躁都融化在面前这清秀少年的笑容里了，一种久违了的亲情暖暖地包容着、抚慰着他。他也开心地笑起来，弯腰拎起小宝土气的褐色旅行袋，说："走吧，上哥哥家去！"小宝响亮地应着："哎！"
出租车一拐进市区，小宝的眼睛就不够用了，一会儿扒在车窗边上小脑袋拼命向上仰去看高楼大厦的最顶层，一会儿张大嘴巴看着路边娉婷走过的吊带裙美女。
顾涵瞧着好笑，一拍小宝的脑袋："小东西看什么呢！"小宝委屈地撅起嘴："大宝哥我不是小孩了，我只比你小三岁！"顾涵一愣，倒忘了这茬了，仔细一看小宝，原来是那张娃娃脸掩盖住了他的年龄，看上去只像个眉清目秀的大男孩儿。
他突然想起来："小宝你怎么认出我的呢？"小宝骄傲地说："去年四姨家的小六子不也来找你了吗，他把跟你的合影寄回老家了，我天天看呢！"
顾涵"哦"了一声，心里却想他怎么不记得还跟小六子合过影，只听得小宝在耳边絮絮叨叨说得带劲："大宝哥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好看，小时候我们就喜欢跟你玩儿，你走了以后我天天想你呢。我妈说大宝哥你现在出息了，叫我跟你多学着点儿。啊，大宝哥你记得丫蛋儿吗，他的儿子都满月啦，他比我还小一岁呢。咦，大宝哥你看那边，那两个是外国人吧！"
顾涵哭笑不得地望着他，尽量使自己的口气听起来严肃一些："小宝，以后别叫我大宝哥，叫哥！""啊？。。。哦，嘿嘿。"小宝又露出他招牌式的傻笑，顾涵憋不住也笑起来，又是一记轻拍落在他脑后"记住了！"
车子开过繁华的闹市区，缓缓驶入一片商业写字楼聚集的地段，因为新房还没装修，顾涵一直在离公司不远的白领公寓租了套两居室住。
晴晴家里管得严，虽然她隔三岔五来和顾涵温存一番，可到底不敢明目张胆地搬过来同居，所以这套房子顾涵一个人住着宽敞又惬意。打开房门带小宝进屋，顾涵把旅行袋放在地上，用下巴朝一间小一些的卧室一点：
"你就睡那儿，我给你收拾出来了，我睡你旁边这间，厨房在那儿，不过我很少用。这是洗手间，你把带来的东西简单收拾一下，再洗个澡，晚上我带你出去吃饭。"
小宝环顾着四周亮堂的房间，时髦的摆设，一时还沉浸在初来乍到的喜悦中，乐滋滋地回答到："知道啦！哥你这儿真棒！"顾涵一笑："你收拾吧，我出去一趟就回来。"
顾涵来到附近的超市，买了不少零食饮料，想着两个大男人在家估计断粮断得快，又拿了一些速冻饺子之类，歪着脑袋又想了想，还是给小宝挑了两条干净的毛巾、新的牙具和一柄刮胡刀。
刚满八岁就被带进城市生活，顾涵潜意识里觉得自己幼小时在乡下生活的那段历史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自从这两年事业蒸蒸日上，发现周围排挤、不屑的眼光里渐渐有了些羡艳、讨好的味道，和所谓的上流成功人士斡旋在觥筹交错的场合也游刃有余，顾涵就开始有意识地培养自己的小资情调，比如和晴晴去看些前卫意识流的舞台剧，坚持用POLOBLUE的香水，把公寓布置成欧洲田园风格。。。
既然这样，那就绝不能容忍小宝把他从老家带来的旧毛巾和刷牙的破口瓷缸摆在自己光可鉴人的蓝色盥洗台上。嗯，甭管他在这里住多久，反正一定要听我的。在收银台付款时，顾涵这么想着，直到手机铃声响起，打断了他的心不在焉。
"喂，你好！。。。哦，杨总您好！。。。明天吗？没问题，我有时间。。。上午十点，好的，我准时到。。。嗯，再见。"挂了电话，顾涵狐疑地盯着手机，电话是公司老总打来的，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杨总明天中午就要出差去北京一个礼拜，走之前还把自己叫到公司一趟做什么呢？
顾涵一路想着，也没猜出个所以然来，回到公寓走进电梯按下"12"，看着明亮的数字一格一格往上蹦，顾涵自嘲地笑笑，真是高处不胜寒啊，老总一个电话自己就神经过敏成这样，长此以往怕是要未老先衰了。顾涵甩甩脑袋走出电梯，掏出钥匙开门"管他的，去了再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心里这么念叨着进了门，一抬头，愣住了。
好几天未见的晴晴大小姐抱着胳膊坐在沙发正中瞪着自己，她的脚边趴着那台倒霉的足部按摩器，沙发后面，杵着明显有点儿手足无措的顾天宝。
"顾涵。"
晴晴悠然自得地开口"你这几天忙得很嘛！"瞟一眼小宝，目光又扫过顾涵手里拎的大包小包。"又是接弟弟，又是去购物，难怪我在家里左等右等你也不来。"
顾涵尴尬地咳一声，走上前拍拍小宝的头"叫嫂子了吗？"小宝赶紧惶恐地叫道"嫂子好！"晴晴用后脑勺对着小宝，吭也不吭一声。小宝脸一红，求助地看向顾涵，顾涵把手里的东西往小宝怀里一塞，说"去，帮哥把东西收拾收拾，该放冰箱的放冰箱，零食放你屋里，对了，这些毛巾牙刷什么的，也是买给你的。"
晴晴"腾"地从沙发上站起，自鼻腔里"哼"了一声，踩着高跟鞋一蹬一蹬地径自走进顾涵的房间。顾涵叹口气，跟了进去，留下小宝一人抱着满怀东西站在客厅里不知所措。
关上房门，顾涵笑嘻嘻地凑过去：
"亲爱的，你今天真漂亮！"
"哼！"
"你终于肯来找我了，人家还以为你不要我了呢！"
"哼！"
"我们来看电视吧，honey，你想看什么节目？"
"走开！"
"嗯？没听说过这个片子啊，谁演的？"
"少来这套！"
"少来这套？还是日本演员哦？"
看着顾涵的嬉皮笑脸，晴晴的鼻子都要气歪了：
"顾涵！我不是来和你打情骂俏的！我问你，你这一个礼拜干嘛去了，连个电话也没有？"
顾涵作出很委屈的样子说："不是你自己挂了人家好几次电话吗？我就不敢再打了。"
"亏你还好意思说，我能不生气吗，买那么一个次品来糊弄我爸，坏了就扔那儿不闻不问，你让我跟爸妈怎么解释？"
顾涵伸手抱住她的肩膀："对不起嘛，亲爱的，这几天公司里事情实在太多走不开，我本来就打算明天送去修的，你还给我送过来，你真好！"啵！在晴晴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
晴晴冷笑一声"公司里事多？是你家里的事情吧！先是工作、再是家人、还有朋友，我永远是排在后面的那一个！"
顾涵深吸一口气："。。。晴晴，我今天已经很累了，不想再和你做这些无谓的争吵。你早就不是小孩子了，不要总说这些幼稚的话！"
晴晴抓起皮包就走，头也不回。
"靠！"顾涵暗自咒骂一声，还是三两步追上去，抓住晴晴的胳膊往屋子里拖，晴晴一边拼命挣脱着，一边用空出的那只手捶打顾涵"放开我！你放手！"正在洗手间里摆放毛巾的小宝探出脑袋看着他们，目瞪口呆。
重新关上房门，顾涵把晴晴抵在墙上，用双臂圈住她："对不起，亲爱的，是我态度不好。我今天累了乱说话，你别跟我计较。"晴晴抬起头来瞪着顾涵，眼圈儿都红了。
顾涵心疼地用额头蹭蹭她，说道："刚才是我没有顾及你的感受，是我的错。我保证，一定送给咱爸一份更好的大礼，哎，国庆咱们一家四口去新马泰旅游怎么样？爸妈肯定喜欢，就这么说定了！"
看到晴晴犹疑的目光瞥向客厅，顾涵赶紧补充："不用担心那小子，只是个远亲家的孩子，本来就不熟，我也没义务照顾他。借房子给他住两天，等找到工作就搬走了！"
他的话清清楚楚地传入小宝的耳朵中，小宝手一抖，饺子差点掉到地上。他的神色黯下来，把最后一袋饺子放进冰箱，低着头进了自己的房间。
这边的一对情人还在兀自絮语，晴晴的手攀上顾涵的脖子，低声说："其实我不是和你计较这个，我是气你这么久没来找我。按摩器坏了你也不管，我怕爸妈对你的印象差了，你知道吗。"
顾涵温柔地吻去晴晴眼角的泪迹"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我的错，别生气了。"
"我就生，我偏生！唔，你干嘛。。。"
"我让你生啊。。。"
星期六上午九点半，顾涵已经走进公司大楼，意外地，在电梯门口看见了行政办公室的苏姐。
"早，苏姐！"顾涵愉快地和她打招呼，"也来加班吗？"
苏姐回头见是顾涵，爽朗地笑起来"顾经理啊，早！我是被人事部老赵给叫来的啊，他要招聘两个文员，我们那儿不是也缺一个做杂务的吗，他叫我跟着去人才市场看看。哎呀，我说他帮我找一个就好了嘛，可老赵那人你知道，什么事都认真的不得了，非要我自己去。哎我不跟你说了，得赶紧找他去。。。"
顾涵看着苏姐一个人絮絮叨叨地出了电梯，不禁摇头失笑。苏姐真是，什么时候都改不了风风火火的个性，公司上下都喜欢她的热心肠，谁有个大事小事第一个想起来找她，估计她也实在忙不过来了。顾涵习惯性地拧起眉毛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掏出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小宝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走进客厅，乱蓬蓬的小脑袋向左转转、再向右转转，终于确定了声音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喂？。。。哥？你不在家啊。。。我刚醒。。。啊，茶几上。。。嗯，看到了，有钱。。。哦，我拿笔记下来。。。知道了，谢谢哥。"
挂了电话，小宝坐到沙发上对着手里的纸条发了一会愣，突然吸吸鼻子，抬起头来发现饭桌上摆着一锅热腾腾的粥，旁边还有几个白胖胖的包子，小宝咧开嘴笑了，放下纸条直冲进洗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