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云遮住了天上的月亮,视线暗下来。
我仰头往上望,想最后再看看夜空,却遇到一双比星辰更亮的眼睛。我呆住了。月光把他的脸照得纤毫毕现,我甚至能看清他唇边细短的胡茬阴影。
他慢慢弯下腰,慢慢把我搂住,手抖得像传说中的鼠标手。他在我身上摸了几下,退开一点,慢慢摸住我胸口的伤处。我想制止他,却使不出力气。他回头叫几个人的名字,叫他们赶快叫救护车来,那边立刻有人答应。
他给我上药的时候手一直在抖,怎么也抹不上去。他拔出匕首在自己手臂上插了一刀才制住可怕的颤抖。我看着挺心疼的,就是懒得说话,也不想动。这种液装伤药是驱魔人研发中心特制的,只要抹到伤口上立刻就能凝成一层保护膜,止血效果一流,只要运动幅度不太大,伤口一般不会再裂开。
处理完我身上还在流血的伤口,他把衣服脱下来铺到地上,把我平放到上面。我说:“你的胳膊……”
他俯下头吻住我的嘴,没有欲望,只是唇贴着唇。我明白他是不想我说话,就闭上嘴。他一直在发抖,不说一句话,只是保持着和我唇贴唇的姿势。滚烫的眼泪从他紧闭的眼睛里溢出来,滴在我脸上。
莫名其妙的,我和他一起颤栗起来。为了他这样的痛苦,我愿意原谅他的一切,包括那一次次刺伤我的多情和背叛。
许久,他硬咽着说:“我看到你的逆刃银丝丢在地上,就找了过来……小榭榭,你还知道回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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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觉得疲倦,有很多话想说,又仿佛什麽都不想说。
鸾宣温柔地抚摸我的眼皮,“不要睡……肖榭,看著我好不好?你不要睡……”
我心里一惊,猛地睁开眼,大声说:“我不会睡的,你放心。”为了安慰他,我故意很大声,但等那些字离开嘴,我却发现它们一个个都虚弱得像风中残烟。眼皮不听我的话,不断垂落,一股力量拉著我往一个黑暗的所在去,我知道这样很危险,绝对不可以睡,因此也很努力睁大眼。
“你不是要问我喜欢不喜欢你吗?”鸾宣抚摸著我的脸说,“我都讲给你听。但我只说一次,所以你一定要认真听。”
我连忙竖起耳朵。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是很坏……很坏的,我想这个家夥真漂亮,要是能带床上一定很棒。我真的很坏啊……对,这样瞪著我,不过别生气,听我……听我慢慢往下说……”鸾宣喉头哽噎,说著说著就会停住,要深吸一口气才能往下说。
“你开始的时候一点儿不把我放在眼里,我很不服气。不过我喜欢高傲的人,征服这样的人很有快感……又生气了?乖,别生气,听我继续说……”鸾宣抹了抹挂在脸上的泪,微微一笑,“在上海和苏州之间跑步的时候,我就跟在你後面,看你跳起来拍车窗,扮鬼脸吓里面的人,你跳到火车上面抽烟的时候,我站在火车尾厢看你……你独来独往,不和人说话,自己一个人玩儿……我心想这家夥这麽可爱,性格怎麽这麽孤僻,过这样的生活不会觉得寂寞吗?”
“肖榭,睁眼!”鸾宣轻轻拍打我的脸颊。我提了提神说:“我听著呢。”
“眼开眼听好不好?看著我的眼睛。”鸾宣在我旁边躺下,用手支著头温柔地看著我,“对,就这样,看著我……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时候喜欢你的,也许是在船上和你滚成一团笑的时候,也许是在上海看到你提著逆刃银丝站在血泊里冷笑开始,也许是我帮梵呗抹完药发现你在门外睡得流口水的时候……也许是从海里把逆刃银丝找回来给你的那天……肖榭你知道吗?那天你又惊又喜想要哭的表情多可怜。你整天做出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样子,其实根本是个脆弱的小孩儿。反正从那天起我就不想把你骗上床了。我想好好宠著你,让你不要再一个人坐在火车上寂寞地抽烟,不要再自己跟自己玩儿了。”
“我这麽喜欢你,可你根本不把我往眼里往,那天我离得你近一点还挨了你一拳打伤了鼻子。回到苏州,我被人拉出去灌酒,喝了一半我突然很想知道你在干什麽,打电话给你你不接,我那天不知道为什麽发了神经,就是想知道你在干什麽,我溜出去跑你家找你,却发现一个女人穿著你的衣服从你房里出去……我当时真想把那女人给一巴掌拍死,可我哪儿敢动你的人啊,你还不把我的皮给扒了……”
最後一句我觉得有点可笑,可是却有点儿笑不出来,我分辩:“我和她没什麽……”
“我相信,你说没有就是没有,以後你说什麽我都信。”鸾宣点了点头,摆弄著我的头发说:“可那时候我不太信你说你们没什麽的话,我以为你是害羞。把直人掰歪不容易,可就这麽被打败又有点不服气,我就想,那女人能跟你睡,老子也要跟你睡。你不许我在你那儿住,我只好编瞎话说第二天就要回四川。我以为你多少要有点儿离愁别绪什麽的,可等了半天没等到一句挽留的话,第二天醒过来你就叫我滚。我郁闷了几天,还是放不下你,打电话约你去酒吧喝酒,你去倒是去了,却一脸不耐烦,甩都不甩我,宁愿跑过去和调酒师聊天。我不见你郁闷,见了你更郁闷,可看著你被灌又舍不得,最後自己被灌了个半死。”
我不想听有关那天晚上的任何事情,那一段记忆过於屈辱。
鸾宣把我别开的头转回去,用黝黑的眼睛直视我:“那天晚上我不知道是你,我真的不知道。你知道沈俊友的,对吧?我们早就分手了,那天晚上我们正在酒吧喝酒,他突然打电话过来要求见面。要分手的是他,要见面也是他。以前只要他找我我就没办法拒绝,可那天晚上我很烦,骂了他。後来喝了很多酒,我醉得什麽都不知道了,第二天醒过来,已经在家里,沈俊友躺在我床上。对前天晚上的事我多少有点记忆,可记不清楚,我以为晚上和我在一起的人是他,我……我怎麽会想到是你……”
我勉强笑了笑,不知道该回应点什麽。
“後来我们去香港。佛兰•班德凯亲自接见我们,邀请我们参加神圣龙组,我真希望你答应,你告诉我你在考虑。不久杨歌找我谈话,告诉我你拒绝参加神圣龙组。”鸾宣凑过来在我嘴唇上轻轻咬了咬,“睁眼,肖榭。”
我答应了一声,把眼睛睁开。
他重重一咬,霸道地说:“不要再敷衍我,睁眼。”
我这才惊觉自己的眼睛根本没有睁开,连忙抬起像挂了千斤巨石一样的眼皮。我累得不行,想死的心都有了,我疲倦地说:“鸾宣,让我休息一会儿,就一小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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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鸾宣把手贴我脸上粗暴地揉弄,“不要睡!肖榭,告诉我,为什麽拒绝参加神圣龙组?是不是从那个时候你就放弃我了。那天我在门外什麽都听到了,你们在谈论我,白小花把我的故事都告诉你了是不是?我的过去是个大笑话。沈俊友像丢垃圾一样把我抛弃了,可只要他招招手,我就跟狗似的摇著尾巴跑回去了。你看不起我,所以放弃了,不愿意参加龙组了是不是?”
“不是。”我轻轻摇头,看著鸾宣的眼睛,“我的确不愿意加入……加入龙组,可我打算为了你加入的……我不知道白小花会直接跟杨歌说……後来看到你和那个SD娃娃在一起,我才决心放弃的……那时才知道白小花已经帮我做过决定。”
鸾宣怔怔地看著我。
“我不骗你。”我急得想要坐起来,可全身没有一点力气。鸾宣抓住我的肩膀,柔声说:“好了,我相信你。我说过,以後你说什麽我都相信。”他轻轻搂住我,不敢用太大力气。
鸾宣的怀抱非常温暖,我多想摸一摸他的脸,亲一亲他柔软的嘴唇,不是摸一下,也不是亲一下,我想要亲许多许多下,摸许多许多下,我突然感到说不出的伤心和害怕,忍不住哭出声:“我不想死……鸾宣,我不想死……”
鸾宣身子一震,在我的脸上胡乱亲吻著,一边低声喃喃:“不会的,肖榭!你会好好的!救护车一会儿就到,很快。凌厉都打不倒你,一个吸血鬼算什麽!”
我感到身体沉得像口湿冷的麻袋,不停往河底沉下去。我不缺乏常识,当然知道这状况很糟糕。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麽怕死过,我睁大眼睛,听鸾宣絮絮叨叨地说我离开香港後的一切。
他告诉我当朱昊告诉他朱昊和我走到一起的时候他是多麽恨我,可朱昊是他的朋友,而肖榭和鸾宣这两个名字之间从来没有任何关系,他根本没有立场质问我,除了送上违心的祝福,他什麽也做不了。他说那个时候他妒火烧心,还要以老朋友的身份笑呵呵地送朱昊和我离开,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撑下来的。
我恍惚想起在火车站外鸾宣曾经问我选的为什麽不是他?那一刻,我从他眼中看到了痛楚和仓皇。在戏谑笑容的遮盖下,那些脆弱的神色转瞬即逝。我以为是自己眼花,原来那却是最真心的话,只是主人在说时戴上厚厚的面具,用上了最漫不经心的口气。
我们都怕受伤,最後却被自己穿戴的厚厚盔甲伤得体无完肤。
他告诉我再次重逢他的心情有多复杂,带著恨,又舍不得真的对我做什麽,甚至还要因我对凌厉的矛盾态度担心。当我被凌厉打伤,不停往外呕血,他才真的懵了。他说那时忽然发现自己浪费了太多时间,竟然连认认真真的表白都没有一个。他心急如焚,去医院的途中却听到来自我的告白。他说那一刻他彻底混乱了,感觉一切都是假的,可我不停往外涌的血又腥又热,触目惊心。
他告诉我在我昏迷不醒的那几天他想得很清楚,他决定再也不退缩了,他要和我把一切说得清清楚楚。他打电话给所有的情人,了断一切关系。他说只有那样才有资格追求我。然而他去制造凌厉假死的现场回来,竟然在医院门口看到了沈俊友。他在电话里已经和沈俊友说清,沈俊友在电话里笑著恭喜他、祝福他,可在车里,沈俊友却一点点崩溃,搂著他说自己至今还深深爱著他,沈俊友疯了似的吻他,说愿意为他离婚,再也不在乎别人的眼光了,求他不要抛弃他。
讲到沈俊友,鸾宣把嘴唇贴在我手背上失声痛哭。他说虽然沈俊友那样伤他,可他还是没有办法恨沈俊友。沈俊友其实是个很温柔深情的人,他会在冬天把鸾宣冰一样的手拉自己衣服里,用温暖的身体替鸾宣暖手,夏天他会顶著烈日跑几条街买鸾宣喜欢喝的皮蛋瘦肉粥,他只是有点懦弱,只是有点小性,他只是一边爱著鸾宣,一边小心翼翼保护著自己的名声、地位和未婚妻每一样都不愿意失去。
鸾宣说他们之间有太多牵绊,他不能忘,不能忘……他狠著心拒绝了沈俊友的要求,看著曾经最爱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觉得自己的心也像死了一样,可他不能回头……他对沈俊友的爱已在漫长反复的互相折磨里耗尽,无论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沈俊友,都必须一刀把一切斩断,不留一点念想。
他说他想得很明白:爱每一个人,就是每一个人都不爱,不想伤所有人,就会伤所有人,如果只能保护一颗心,只好对肖榭以外的人说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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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过,放荡过,只因听到顾小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就心寒至死,绝然离去。一切的一切之後,忽然发现自己原来是这样被爱著。
呵,肖榭,你总说鸾宣是个混蛋,是个猪头,原来最混蛋最笨的是你,你才是个真正的胆小鬼!
在鸾宣的倾诉里,我一次次沉入混沌里,又一次次被他拉回来。他强迫我睁开眼睛听他说话,我努力配合,也很感动,只是身不由己。在我最後一次睡过去之前,鸾宣屈膝半跪在地上郑重地说:“肖榭,我等了你两年。我告诉自己我必须找到你,亲口问你一句为什麽?为什麽消失两年?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人?”
我心里模糊地笑了一下,沉入黑暗。
如果我能醒过来,亲爱的鸾宣,我会告诉你答案。如果……如果你注定失去我,不知道那个答案也许更好吧?
十九个月後的一天下午,变成植物人的肖榭忽然苏醒。
一年半前,肖榭被送进医院的时候已经休克,看著那道挨著心脏贯空前後的伤口和血压指数,所有医生都轻轻摇头,鸾宣通红的眼睛吓得他们不敢不尽全力挽救。手术倒是做得不错,可过於沉重的伤势不是高超医学就能解决,败血症、器官衰竭、呼吸衰竭、休克轮换著来,一样也没少。
除了鸾宣和白小花几乎没人再抱期望,可肖榭身体里像是有一团不熄的火焰,支撑著他竟然熬过了危险期。脱离了生命危险,人却成了一具不会说不会动的空壳。鸾宣变成了肖榭的私人保姆,每天给他洗澡、梳头、按摩全身的皮肤和肌肉,他说:“这副身子要照顾好,等肖榭醒了还要用呢。”
肖榭变成植物人的日子里,鸾宣变成了个神经病,常常有人看到他一边给美丽的植物人按摩,一边嘀嘀咕咕说话。有人过问,他就翻著白眼说:“老子爱跟他说话你们管得著吗?肖榭都听著呢。等他听得烦了,就会睁开眼睛叫我闭嘴!”
可肖榭始终没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