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都会停下来,想一想太玄山。
萧显还在世的时候,他为了避嫌,不敢上太玄给天衍添乱,于是两袖清风地跟着商队西行的商队出了关。
一走就是这么些年。
当年他在罗耶寺里入乡随俗的时候,真神给的其实不是妙龄女郎,而是天衍——一个足以以假乱真的泥巴人。
绛屿知道是假的,可他也没故作清高,对着人家该想的不该想的通通都想过,反正他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他活到这么久,什么都敢想,什么都敢做,可独独没敢想过“君心似我心”。
“……天衍?”
天衍把头埋在他是肩上,紧紧抓着他的衣裳,绛屿愣了一下,他感觉到天衍在发抖。
窗台上最后一盏长明灯收缩了火光,只剩下豆大一点随风摇曳着,颤颤巍巍地不多时就要歇了。
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
天衍没有力气问出去,他贪婪地从绛屿身上汲取着自己逐渐褪去的温暖。
晚了呀。
绛屿感受到圈住自己的力量慢慢抽却,眼前的青丝一根一根地变白,红颜枯骨,朝生暮死。
长明灯溘然长逝。
绛屿把斗笠戴在他头上,笑着说:“没事,我去找你,天涯海角都找。”
第110章 绛屿番外·中
“大姐!高人请来了!”
一个年轻人还在门外就先朝里头吼了一嗓子,急急忙忙地领着高人往屋里走:“我那外甥生下来就只有耗子大点,病殃殃的一天能往鬼门关里扑腾八回,大家都觉得养不活,劝他娘再生一个……请这边走。”年轻人拉开门,“可那小子也是命硬,三年了,总还吊着一口气——喏,那就是。”
高人取下斗笠,露出了那张熟悉的脸。
绛屿花了三年时间才找到天衍的第一次转世,本以为他说的命魂受损不过是体弱一点,可是没想到居然这么遭罪,那得受了多大的损?
根据现有的例子来看,渡劫失败就失败了,从来没见有谁还能从天雷之下逃出来的,天衍不仅逃了出来,还给自己续了七天的灯,是他格外要厉害一些吗?
怕不尽然。
天道之下一视同仁,天衍更有可能是用什么来换的——比如后世魂力。
绛屿是在毗茨列听到传闻说天衍君要不好,毗茨列那个时候也算是家大业大,离天顺朝也有那么远的距离,连他们都听说了,这事就不可能是不小心传出来的。
渡劫失败是个多丢脸的事,天衍门还不得藏着掖着,再不济跟明溪一样编一套飞升的说辞——绛屿一向不觉得明溪是飞升了,他自己还没飞升呢,哪能让人捷足先登?
可是消息还是从太玄山传出来了,甚至连生死七天都传得分毫不差,想到这儿,绛屿就是再不明白也明白了。
天衍在钓他。
绛屿给面前痉挛的孩子喂了一粒金丹,有些哭笑不得地想:万一我没听到消息,你是不是就认为你不重要了?
到后来,绛屿看着床上呼吸渐渐正常的人,探了探他的额头,心说:“我没回来的那几天,你在想什么呢?我不爱你,不关心你,生死与我无关。所有的春花秋月都是你的一厢情愿?”
蠢材。
绛屿没有久留,此一世彼一世,他不可能完全不顾现实去掺和天衍这一世的人生。
他回了天衍峰后山,和同样孤家寡人的陵泉搭伙,准备过段时间再下山去看他。
可是等到半个月后他再回到当地的时候,孩子他舅就告诉他,当天晚上人就没了。
“怎么可能?我走的时候还好好的!”
他舅把绛屿拉到远了些,小声说:“是好好的啊,醒来还能下床了!可是没过多久就开始七窍流血,大夫说是补过头了!你给他吃了什么?”
“……金丹。”
绛屿忽然怔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给了自己一巴掌:“我怎么能给他吃金丹呢?”
他那个样子,怎么受得住?
我是猪吗?
他舅叹了口气:“你也不用太自责,三年了,他们家为了给他治病,欠了一屁股债,就算不是现在,也拖不了几天了。说实话,走了也好,下辈子投个好胎,还能少受点罪……就是我那个姐姐还没缓过来,哎。”
根据当地的习俗,早夭的孩子都不办事,家里人随便找个过路地就烧了,不起坟,不立碑,就当这一世没来过,过路的阴差就当自己人领着走了。
绛屿借着“搜魂符”找到了他的埋骨处,新翻的土已经被来往的车辆压得很平实,一根绿芽从里头长了出来。
他家小舅说,他三年吊着一口气,拼了命地想活,而自己却亲手断了他的生路。
绛屿坐在路边,没敢抬头。
他在这里呆了五年,到后来周边的人都认识了他,逢年过节还会喊上他一起,他也会时不时地帮人们祈福驱邪,再后来有一天,他就不见了。
他有了新的消息。
天衍的第二世依然不怎么好,绛屿去的时候正好赶上他咽气,他只好趁三魂七魄尚未离体时,强行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他也没敢再用金丹,而是用真气慢慢地给他安魂固魄,这回总算是没出什么大乱子。
当天晚上,天降三道天雷,不知应在谁身上。
绛屿一朝被蛇咬,怕再出什么意外,完事后也没敢走,一直留在他们家观察。而等到他确定天衍没什么性命之忧后,才发现想走也走不了了。
“大哥,你别老跟着我,”绛屿按住他的脑门,心累地说,“不合适。”
天衍有恃无恐:“大哥,你不把我送回去吗?”
绛屿:“……”
他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这已经是第三回了,他把他送回去了三次,可这小子总能想方设法地跟着他,要么就拉着他不让他走,撒泼耍赖无所不用其极,绛屿再信他才有鬼了。
天衍身子弱,脑袋却不知道怎么长的,鬼精鬼精的,让人防不胜防。
没过多久,绛屿就尴尬地抱着小祖宗回到他们家,对着着急找儿子的大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婶,我又回来了。”
绛屿又成了当地的活神仙,每天都有人来找他帮忙,看病的最多,算命的紧跟其后,他左右也没事,在门口搭了个台子就开始了神棍生活。
天衍人矮,够不上台,他就踩着绛屿的大腿爬上了桌子,期间滑了一下脚,绛屿眼泪一下就出来了:“大哥!”
旁边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关心道:“道长,您没事吧?”
“……”绛屿摆了摆手,深吸了一口气,“没……没事。你这个没什么大问题,我给你开个方子降降火就行了。哎,我不收钱,写着呢,义诊……”
绛屿回过头来看了天衍一眼,天衍心虚地笑了一下,绛屿认命地往桌子上一趴,怕了,惹不起。
就这么过了几年,天衍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以前他有事没事还能给绛屿捣乱,现在就只能躺在床上等死,连撒个尿的力气都没有。
绛屿背着手在院子里来回地走,不时抬头看一眼天,又低下头摸了摸鼻子。
多大点事。
他把所有人赶了出去,让他们躲在房间里千万不要出来,自己则撩着袖子坐在了天衍的床边:“回答我,你想不想活?”
天衍没有说话,他的手指虚虚搭搭地落在绛屿的手上,绛屿反手握住他:“闭上眼睛,无论听见什么,都不要睁开。”
天衍听话地闭上了眼。
可是紧接着光线就暗了,一根布条蒙在了他的眼睛上,上头的人还在说:“还是我自己来,你靠不住。”
天衍:“……”
我的可信度已经这么低了吗?
他这厢还在为过去的自己进行深刻的反思,可还没等到他反思出什么结果来,他就听见一声惊雷响起,很近,好像就炸在自己的身边。
他猛得睁开眼,可是上头还有一层,他只能用尽了力气去摸旁边的人,直到一只手握住了他,他才松了口气。
“打雷了。”
“没事,过路雷。”
天衍皱着眉,感觉绛屿的声音有点不对,他的手也是凉凉的,冒着冷汗,他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从床上爬了起来,解开了布条。
可是房间里空荡荡的,人已经不见了。
他从屋子里走了出去,多日不见的阳光洒在他的脸上,暖洋洋的,可他只觉得六月的天,冷极了。
第111章 绛屿番外·下
绛屿是在太玄山上醒过来的,天雷几乎夺去了他半条命,多亏了陵泉捞了他一把。
他统共也没被天雷劈过两次,比不得内丹道身经百战,业务实在是有些不熟。
“他怎么样了?”
绛屿随手从旁边拿了一根挂衣架拄着就往外走,陵泉坐在院子里削竹棍,看见他出来也仅仅是抬了抬眼皮。绛屿一瘸一拐地往山下走,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被什么挡住了,他猛得回头,陵泉吹了吹竹屑,挑了挑眉,你尽管走,下得了山算我输。
绛屿咬着牙,低声念了句咒语,脚下的落叶齐齐冲拦住他的结界打去,可是没用,陵泉的修为早就到了合道境,绛屿就是全盛时候在他手下也走不过一个回合。
绛屿期盼地看着陵泉。
陵泉一向不同意他去找天衍,觉得有违天道,只是因为他好歹还留了点分寸,知道此一世彼一世才没管。可是他倒好,要么不出格,要么一出就出个大的,还敢逆天改命了!
“你怎么那么能呢?”
陵泉就着削好的竹棍往他身上抽了一下,“阳界兜不住您了是吧?您老这是要抢阴官的饭碗啊。”
绛屿:“……他说他想活。”
“这世间谁不想活?”陵泉简直气笑了,“你不想活?那你当时一见着我就往我身后钻是怎么回事?想我给你挡天劫,做梦呢。”
“是,他想活,可他上一世也想活,是谁把人家弄死的?”
“……”
“说话啊,你不是很能说吗?这会儿装什么哑巴?抬头——”陵泉用竹棍垫着他的下巴,“他的魂魄需要在轮回中慢慢养,是正常的轮回,不是你瞎掺和过的烂摊子。你给他续一年的命,他的魂力就多消耗一年,你在帮他还是在害他?等他哪天魂飞魄散了,我看你上哪儿哭去。”
陵泉气不过又狠狠地抽了他一下:“刚愎自用,自命不凡,滚。”
绛屿身后的结界突然撤了,他一个趔趄差点摔下山,去路陵泉已经给他留出来了,可他没敢再迈出去。
自己真的是为他好吗?
他踉踉跄跄地走回院子里,陵泉已经走了,院里的小炉子上还煮着药,盖子已经被沸腾的水撑开了,砸在炉子旁边碎了一地。
绛屿从此以后没再下过山。
几十年后的一天,陵泉告诉他:“他死了,如你所愿,长命百岁。他这一生,烧魂燃魄,日日流连病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高兴了?”
“……”
“还有,他找了你一辈子。”
时隔多年,绛屿终于再一次下了山。
他来到天衍的墓前,这回是个大墓,香火异常的鼎盛,当地有说法,活得越久的人,墓一定要修得够大,这样才能更好的庇佑子孙。
绛屿靠在墓边,懊恼地想,这么大的墓,是付出了多少代价才换来的?
忽然吹过了一阵幽风,绛屿抬起头,看见一个人从不远处走了过来。在他愣神的一瞬间,那人却已经走近了。
绛屿瞠目结舌地望着他,差点没分清今夕何夕,来人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是绛屿最熟悉的一个模样。
“我找到你了。”他轻轻地说。
绛屿眼泪一下子就飙了出来,对着他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几十年的病痛好像在他的眼前凝成了形,把这样一个风度翩翩的年轻人折磨成一堆骇人的白骨。
天衍蹲在他面前,想要给他眼泪,可惜他的魂力实在是不足以支撑他与活人接触,只得无奈作罢。他叹了口气:“看见你没事就好,我得走了。”
临走前,天衍问:“我们上辈子认识吧?”
绛屿点了点头。
天衍松了口气似的:“我说呢,天底下那么多养不活的崽,怎么偏偏就我命好遇到了你。我还以为是哪个仙人路过让我勾了魂呢。”
绛屿哑着嗓子说:“你命不好。”
天衍看着他:“下辈子你还愿意来找我吗?”
绛屿没有再去找他,准确的来说,没有再进入他的生活,他成了一个随时随地的过路人,冷眼看着他一次次夭折,又一次次重生,直到几百年后……西南边陲的一个小镇。
林歧趁着家里人不注意,偷偷地跑到了太玄山,站在正心道前望山兴叹。
这也太高了吧。
绛屿跟个偷窥狂似的,从他家一路跟到太玄,愣是没敢上前说一句话,还是林歧忍不住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喂,那边那位很喜庆的大哥,你都跟了我一路了,劫财还是劫色,给个准话啊。”
绛屿:“……你要上太玄?”
林歧看着他一派仙风道骨样,私心以为他是天衍派的人,于是问:“嘿,有门路吗?把我塞进天衍峰,我给你劫色行不?”
“……”绛屿道,“你对你的美色很自信吗?”
林歧一眨眼:“那可不。”
绛屿哭笑不得地把他带到陵泉面前,陵泉正准备补觉,一看见面前这小东西脸都黑了,绛屿连忙找了一棵树躲着:“等等,你先听我解释!他自己找来的,不关我的事!”
陵泉瞥了他一眼,压根不信他的鬼话:“不教。”
正在玩泥巴的林歧一抬头,简直不敢相信帅到没朋友的自己居然会被拒收:“为什么不教我,是我不够可爱吗?”
陵泉:“……”
陵泉没能抵御住“可爱”的林歧,勉勉强强将他留了下来,不过他总觉得这里头有绛屿的手笔,所以一直也没敢教他什么,只是帮他调理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