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嵘皱了皱眉,对他的这个反应有些不满。
但他很快决定放弃这段毫无营养的对话,这也让易安歌松了一口气。再谈下去,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脱口而出“你在哪件事上是认真的”这个问题。他有种预感,景嵘的答案会是“全部”。
到时候就真的聊不下去了。易安歌想象不出来在听到这个回答之后自己会是什么反应,但他确定,自己无法摆出一副坦然接受的样子。
就算之前自己再怎么想联系上景嵘,真到关键时刻还是会怂。盯着景嵘拿着啤酒、骨节分明的手,易安歌开始唾弃起自己的怯懦来。
景嵘将他的酒也放到桌子上,身子前倾,双手交叉撑在膝盖上,说,“我家里的情况不算复杂,你如果不想听,可以随时叫停我。”
他顿了一下,见易安歌没有打断,就接着说,“我的母亲出身异能者世家,父亲三代以前都是普通人,当年结婚,理应父亲入赘,但母亲并不同意。祖父原本定下的计划是结婚后他们要搬出基地,到他那里去住,但父亲当时是基地领导层的后起之秀,一番争论之后,母亲还是留在基地里陪着他。他们结婚很早,但五年之后才有了我。”
“你应该还记得三十年前基地里是什么样子。其实从更早之前开始,基地里就混入了一些人,但他们隐藏得太好了,混迹我们之间,当时还是孩子的我无法分辨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那时基地里的异能者很多,所有人都习惯过着隐蔽的生活,但有一些人还是会跟外界接触。他们主张‘入世’,但因为这种声音在基地内不是主流,所以一直没有得到回应,直到灾难发生前那段时间,领导层错误决策,引狼入室。那时我的父亲就是做出那种决定的领导者之一,虽然不是最终决策者,但他也脱不了干系。”
景嵘眯起眼睛,盯着前方的某处,似乎陷入了不好的回忆之中。易安歌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想拍拍他,伸出的手却又顿住,最终只能说,“在那个大环境下,每个人都有错。”
“也许吧。”景嵘道,“但这不是重点。”
他拿起啤酒喝了一口。仰头时候颈部抻起一道优美的弧线,喉结大力滚动了两下,看得易安歌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景嵘说,“在当时,最令人绝望的不是领导层做错了事,而是整个环境的恶劣程度。这也是很久以后我才逐渐领悟过来的。当时我并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不得不留在基地里的成年人,脸上会露出一种极其特别的绝望,每次他们看向天空的时候,总会叹息,似乎他们知道自己永远也走不出那里一样。”
“当时奥克匹斯对异能者的态度还只停留在‘怪物’上,他们认为异能的存在并不合理,一直在寻找证据,希望能证明这只不过是一场骗局,或者是劣质的基因变异,认为随着时间的推移,老去的异能者的身体会显现弊端。这种怀疑无可厚非,实际上,在异能最先被发现的时候,第一个怀疑这种能力的是异能者本人。”
易安歌理解这种心情。为什么我跟其他人不一样、为什么其他人不肯接受我、是不是我的身体发生了错误,这样的自我怀疑会出现在每一个对这个世界怀有善意的人身上,无论他是普通人还是异能者。
“人类也跟奥克匹斯的想法一样,”景嵘接着说,“但由于恐惧和厌恶,他们无法接触基地的异能者,所以基本都以奥克匹斯的想法为先。这两者率先达成了协议,由奥克匹斯对异能基因进行研究,人类提供帮助。奥克匹斯原本只是由有能力的普通人发起的组织,但后来我发现,他们之中明显有异能者存在的痕迹。”
听到这儿,易安歌恍然,“所以在第一次空袭的时候,你会说他们中有你们的人?”
景嵘点点头,很快又摇了摇头,“不只是这样。我一直不明白封睿为什么会成为奥克匹斯的领袖,但是这次事件之后……你还记得之前你找到的照片里,有一张我父亲、周敏才和一个男人的合影吗?”
易安歌当然记得。站在镜头最中间的男人他不认识,原本这个人也是调查的目标之一,但因为爷爷的事情给他带来的冲击太大,所以将那男人的事情给抛在了脑后。
“那是封家兄弟的父亲,也是当年基地的最高领导者。”
说到这儿,景嵘摸了摸自己的唇,眉头紧皱着,似乎在纠结应该如何表达。
“我的父亲一直以为奥克匹斯只是对异能基因过于偏执的民间团体,一直没有放在心上,但后来母亲发现封家在偷偷与混进基地里的人类联系,这才撞破他的勾当。也是从那时起,我住进那栋楼的顶楼,被规定严格的门禁和出入时间,不允许与基地里一切陌生人交谈。她意识到有些事情开始变得不对劲了。”
易安歌想起自己第二次误入裂缝后看到的景象。那居然不是景嵘的父亲要求的,而是他母亲。易安歌一直觉得景嵘的母亲是个温和柔弱的性子,却没想到她会囚禁自己的儿子,看起来当时的情况要比他想象得要严重上许多。
但是……
易安歌看了看他,说,“这关不住你吧?”
像是想到了什么,景嵘的眉没有皱得那么紧了,唇角也微微勾起,“是啊。”
易安歌也笑了起来,但很快,他便收敛笑容,问,“那你父亲呢?”
景嵘的目光沉了下来,说,“我不知道。”
所有的事情都和母亲有关。发现封家的不对劲、保护自己的儿子、意识到出了事,但从始至终都没有父亲的影子。
也许这就是景嵘和父亲关系不好的原因之一。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到底有没有背叛基地,背叛他们的血肉至亲。
想到这儿,易安歌又想起了另一个人。
“你的祖父也是?”
他知道景嵘不是个没礼貌的人。就算有的时候会很冷淡,但那也是对着小组内的成员,而且那种冷淡也是他表达亲近的一种方式。对外人景嵘一贯很谨慎,如果三番两次都表达出厌恶,那一定是有哪里出现了很严重的问题。
景嵘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对。”
“还记得他说过什么吗?”景嵘问。
易安歌想了想,脸色就是一变。
——它是异数,是为不祥。
如果说他们要寻找的这种寻常人听不见看不见的鸟儿可以被称为异数,那异能者之于普通人,也同样是异数,同样是不祥。
当初他还没有注意到这句话中的深意,只是在那一瞬间觉得不妥,却没有深究。现在想来,老人在隐喻的居然是这层意思。
易安歌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跟上景嵘的思路,“那他自己不也是异能者,这么说来,不也把自己说进去了?这不对吧?”
如果老人认为自己跟普通人无异,异能是累赘的话,能有那样的想法还说得过去,但他看起来十分适应跟鸟类在一起的生活,这样还能称自己的能力不祥,该说是自虐,还是自我厌恶?
景嵘似乎很不想开口讨论这件事,沉着脸色想了很久,才说,“他的问题,远在我父亲之上。他并不厌恶自己的能力,相反,他享受异能给他带来的不同,也骄傲于自己的能力能够遗传下去。但他认为能力是分等级的,和弱肉强食一样,高级的能力保留下来,低级的能力理应被淘汰。这也是他选择我父亲做女婿的唯一原因。父亲拥有当时最强大的精神力,是祖父所认为的‘高级’。”
景嵘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似乎想将那些不好的东西全部推开,然后仰头靠在沙发背上,揉了揉眉心。
景嵘紧皱眉头疲惫的样子透着一种禁欲的诱惑感,但易安歌现在没有功夫欣赏他的样子,而是一个阵地觉得脊背发凉。
一边是不知道有没有背叛基地的父亲,一边是拥有偏执想法的祖父,当时的景嵘年纪尚小,所有的重担就都压在了他母亲身上。
怪不得那时景嵘母亲的声音会那样忧郁。如果长期被这样的环境折磨,换谁都是要疯的。只不过她坚持下来了,大概是为了自己的孩子。
想着,易安歌小心地看向景嵘,问,“那你的母亲……”
景嵘的声音毫无波澜,“去世了,在基地被毁后不久。”
“抱歉。”易安歌轻声说。
景嵘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就算不开口易安歌也明白这个眼神的意思,这不是他能够开口说抱歉的事,但易安歌就是忍不住。他见过那个时候那样一名坚强又悲伤的女性,无法不对她的事情感到难过。
“总之,三十年前的事情,跟我们家脱不开干系。”
景嵘的声音很闷,像是憋在罐子里很久,一朝倾泻出来,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
易安歌没见过这么服软的景嵘,愣了愣,脱口而出,“你……”
景嵘忽然打断他,“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回到基地去吗?”
“因为你是异能者的‘巅峰’?”易安歌隐约记得封煜以前提过这么一个词。
景嵘摇摇头,道,“与这无关。”
他扭头看向窗外,初夏午后的阳光美好得像个错觉。他盯着外面的树荫看了很久,然后转回头,对易安歌说,“这是赎罪。”
是原本应该承担责任的父辈遗留下来的罪孽,是对所有被迫流落在外的异能者的愧疚,是对过去所发生的、无力改变的事情的无奈。
是一个在灾难之中成长起来的男人最后的赎罪。
第49章 邀请
洗漱台前水雾缭绕,源源不断的流水声从龙头处响起,溅起一阵清凉。易安歌撑着池壁抬起头来,看着朦胧镜面中的自己,眯起了眼睛。
他伸手擦了擦镜子,擦出一小块圆形,看清了自己现在的模样,然后重新俯下身,将冰凉的水拍在脸上。
冷水刺激着皮肤,令他的思维更加清醒。他低头看着水流从指缝间溜走,有些发愣。
脑袋里全是景嵘刚才说过的话。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好像有生命似的,赖在他的身体里,挥之不去。
这是赎罪。
易安歌从未想过景嵘会有这样脆弱的一面。景嵘冷静,强大,掌握着整个基地的命脉,却在私底下,在与他在一起的时候,会说出“赎罪”这两个字。
短短四个字,蕴藏了多少年积攒下来的苦涩。在此之前,景嵘应该从未对什么人说过,他将一切都埋在心底,也许早已经打定主意要藏一辈子。
易安歌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是个什么心情。他感觉有些难过,但更多的居然是愤怒。景嵘是多好的一个人,虽然有些冷过了头,但终究是好的。他没有理由要替那些不是他犯下的过错买单。
但这到底是景嵘自己的选择。早在他们还不认识的时候,景嵘就已经走上了这条路,早没有了可以挽回的余地。所以易安歌在愤怒的同时,也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悲哀。
他能为景嵘做些什么呢?
易安歌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景嵘只是将实际情况描述出来,并没有要求他做什么,但正因为这样,易安歌才觉得自己不能不主动一些。如果连他也退却了,那景嵘身边真就没有一个能懂他的人了。
他知道自己这样想可能有些不自量力,但他控制不住。总有一个声音在他脑中回荡着,想着,如果景嵘真的需要他呢?就算不是那种特别依赖的感情,只是一种慰藉,一种发泄,他也依旧愿意为景嵘放弃一些自己的坚持。这和景嵘是否是他的上司无关,一切都只关乎他对景嵘的心情。
他愿意为景嵘做任何事。
易安歌看着镜子上逐渐汇集起来的雾气,得出了这样一个答案。
十多分钟以后,他走出浴室,穿着睡衣,一边用搭在肩上的毛巾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头发。景嵘还坐在沙发上,正在翻看封睿留下来的资料。
资料里有一多半是文字材料,易安歌没来得及全部细看,后面还附着几张照片,是三维模拟图,大致描绘出鸟的样子。
这只鸟名字叫“凯撒”,是一只由奥克匹斯实验室经过数代繁育后得到的精良品种。报告上称他们培育这种鸟的目的是为了研究特定变异基因在个体上的具体表现,这种玄乎其玄的东西易安歌看一眼就算过了。在见识过人面蛛之后,他对什么样的实验结果都不会感到惊讶,相比之下这只凯撒要温和多了,至少对其他生物没有危害。
唯一的问题是,这只鸟从来没有出过实验室。它生长在无菌室里,到外面来,对它来说跟掉进病毒堆里无异。易安歌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找到它,就算能找到,也很难保证那个时候它还活着。
但这就不是他和景嵘需要担心的事了,封睿自然会处理。
景嵘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样子。远远地看着他,易安歌觉得整个客厅里的气氛平静得可怕,就好像他之前表现出来的那些情绪其实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这种感觉给他带来一种莫名的恐慌,好像眼前的这个人随时会消失,或者变了模样,而他们却根本找不到任何一点变化的痕迹。
易安歌站在客厅门口看了他许久,直到景嵘抬起头来,问他,“怎么?”
易安歌笑笑,说,“没事。”
景嵘没再说什么,只是从手里的材料中抽出一页纸,递给他。
上面被勾出来一句话,称凯撒祖上的鸟儿是从树林里捕捉到的,那时的鸟完全是野生,喜欢在高处筑巢。在后续的研究中也发现,所有繁育出来的鸟对高大的杆状物都有着特殊的感情。比起实验室里现成的窝,它们更喜欢花好几个小时笨拙地筑巢,然后睡在衣帽架上。
“你认为凯撒会飞到森林里去?”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景嵘说,“如果它继续留在城市里,应该活不了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