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队到达之后,直接占据了村里唯一的小诊所,将病人全都隔离在了里面。
“这村子到现在已经有七个人‘生病’了。”
今天的林博士没有戴口罩,一头黑长直的秀发依然高高束起,金丝边眼镜戴得端端正正,身上一套利落的野战服,外面罩着白大褂,比平日显得更加精干利落。
“你们跟我来。”
她引着风尘仆仆连口水都还没来得及喝的萧潇一行人,走进狭窄昏暗的小诊所,掀开其中一间临时病房门口匆匆挂上的塑胶门帘,带他们去看里头的“病人”。
不大的房间里,横二竖二交错地摆了四张床,显得房间更加拥挤,其中三铺睡了人,也不知是因为病情的关系,还是药物的缘故,他们都盖着被子,双眼紧闭陷入熟睡之中,对他们几个来访者毫无所觉。
最靠近门的一张床上,躺着一个约莫五六十岁的干瘦男人,脸上手上遍布沟壑,因着久经风吹日晒,不太能看得出准确的年纪。但光就他露在衣服外头的那一点儿皮肤上,就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溃疡疮口,有些疮口边缘还带着外翻的蜕皮,从溃疡中心处渗出些黄黄白白的汁液,伤口看上去令人不寒而栗。
“卧槽!”
从来没见识过这般景象的周涵,这会儿吓得倒抽一口凉气,噔噔连退两步,很不要脸地躲到还比他矮了几公分的白意鸣身后,一双爪子熟稔地就抱住对方的两肩。
“这、这这这看起来很严重啊!”
“是很严重。”
林医生严肃地点点头,伸手握住床上老农的手腕,将他埋在被子下的手拉出来给几人看,“这些人双手指甲都变成了黑色,从末端开始溃烂脱落,我们推测,这是‘白山黑水’中的‘黑’字降。”
“‘白山黑水’是什么?”
阮暮灯凑近自家师傅,压低声音问道。
萧潇蹙起眉,脸上露出少见的纠结又严肃的神情,“这是宋末元初曾经出现过的一个很恶毒的用墓局布下的降术,某种程度上,是你在郗家村经历过的那墓局的前身。”
飞快地解释完之后,他又看向林博士,“所以,除了这些病人之外,你们还有没有别的发现?”
“的确有。”
林医生又阖首道:“我们仔细调查过,中了降的这几个村民,都在村子后头的一片山头料理过自家田地,然后我们在那附近的林子里,发现了一处新近挖掘的痕迹,感觉……应该是个盗洞。”
听美人医生这么一说,萧潇立刻突兀地截断了她的话头,先确定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你们没有冒险进去吧?”
“没有。”
林博士摇头,“光从洞口来看,盗洞挖得很平整很专业,不像是新手所为,但却非常奇怪的,挖洞的这些人,并没有重新填上土掩盖痕迹,这对职业盗墓贼来说,实在太过反常了,我们觉得事有蹊跷,只将现场保护了起来,其他连一抔土都没碰过。”
“这就好。”
萧潇不明显地轻舒了一口气。
“如果真的是‘白山黑水’的话,那就能解释……‘那地方’的问题了。”
他手指轻轻压在下巴上,似乎陷入了长考之中,沉默了片刻,才接着说道:“看来这一次,是不得不把这拖了数个甲子的陈年旧案,给彻底破解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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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四人被安排在村长外出务工的长子家暂住,只是因着空房不多的缘故,必须两人一间,于是萧潇自然和自家徒弟住一屋,白意鸣和周涵则睡在他们对门。
匆匆吃了顿简陋的晚饭之后,萧潇就回了房,坐在台灯下,拿着一张地图,仔细琢磨起来。
自从表白失败之后,这还是阮暮灯第一次和自家师傅在同一处狭小的空间里独处那么长的时间,他既惦记着凶多吉少的兄长,内心无比焦虑,又还没能从捅破窗户纸后的羞涩尴尬中彻底解脱出来,此时正坐在离萧潇两臂远的单人床上,目光定定地看着对方在灯下低眉敛目的秀致侧脸,心头万千思绪翻涌,许多问题不知从何问起。
“萧潇……”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打破了房间中的安静。
“现在能告诉我,所谓的‘白山黑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吗?”
萧潇抬起头,和平常一样,神情自若地朝阮暮灯招招手,又指了指桌子上的地图,示意他坐到自己旁边来一起看。
阮暮灯挪了挪屁股,将那两臂远的距离缩短到只剩十厘米。
“你还记得,我当初给你画过的,你们老家那边的墓降简图吗?”
萧潇抬笔点了点他随手在地图边上空白处涂鸦出来的一个十字形小图,四个端点和中间的交叉处被他勾了五个圈。
“嗯,我记得。”
阮暮灯肯定地点头。
“那其实就是‘白山黑水’的简化版。”
萧潇开始给自家徒弟解释。
“所谓的‘白山黑水’,是宋朝中末将教发展至巅峰时出现的墓降之术的代表。方法是术者依照山川林海之势,在四个遥相呼应的风水穴位上,分别布置性质不同、功用不一的四个墓穴,让它们遥相呼应,组成一个系统的降阵,保护核心的大墓。”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
“这墓降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四个伴墓本身就分别是一个非常危险而且具有杀伤性的降术,而盗墓贼若是想要染指中心的大墓,就必须先逐一破去四角四个伴墓,若非如此,但凡闯入墓中的人,必然会遭到整个墓降之术最严厉最骇人听闻的反噬——能求个速死都算是轻的,通常都只能落得个生不如死,或者干脆变成被墓降束缚的人牲,再也别想有安宁之日。”
第 81 章、九、前尘05
“这么说, 这个黑字降的‘黑’字, 就是指会让人全身溃烂生疮,指甲变黑剥落的意思咯?”
阮暮灯听得很认真。
“对。”
萧潇点了点头, 详细解释道:“虽然同样是伴墓, 但‘白山黑水’四墓按核心主墓封墓时辰方位, 依四凶门伤、惊、景、死排列,彼此虽互为掎角, 但凶险厉害程度却不一样。”
阮暮灯略一合计, “这么说来,处于景门的黑字降, 反倒是其中最趋平的一个了?”
“现在看来, 的确应该是如此。”
萧潇点点头。
“其实这四伴墓的布阵做局方法、效用和威势, 我从前见识过的,也就这地儿的一个‘白’字降。”
他说着,抬笔在地图某个山坳里画了个圈,又在圈中写了个“白”字。
“那和你当初在郗家村遇到的元墓有些相似, 里面也是用以人尸养蛊的方法, 豢养了数以万计的蛊虫, 只是这些蛊虫不吸人脑髓,而是食人血液,成群结队地扑到闯入者身上,不用一分钟,就能将一个大活人吸成一具白惨惨的干尸——因此才得名‘白’字吧。”
听过自家师傅的解释,阮暮灯脑中不由得浮现出当日在郗家村里见过的那写似蜘蛛又似甲虫的八脚虫群, 还有变成活死人的一众剧组同僚们的模样。
“那白字降墓还在这儿吗?”
“没有,白字降在许久之前,就被人破了。”
萧潇在刚刚画的白字圈上又打了个叉,示意这处墓降已经没有威胁了。
“你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我有个从小将我养大的师兄吗?这个白字降,就是他独自破去的,不过方法嘛……对我们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参考价值就是了。”
“师……”
阮暮灯本想称那位只知其名的萧潇的师兄萧宁为“师伯”,但立刻想到对方已被逐出师门除名多年,只好改口道:“那位,是怎么做的?”
“很简单。”
萧潇抬头笑了笑。
“萧宁他当年绑了好些附近农户山民家的小儿,事先让他们服下专克蛊虫的毒药,然后将孩子们都驱进墓里,墓中蛊虫自然扑而食之,又被小儿们血中剧毒所伤,动弹不得,他轻轻松松来几个术法扫尾,就将白字墓中的虫降破了。”
“……这!”
阮暮灯登时瞠目结舌,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这样岂不是……!?”
“是啊,能想出这等破降之法,萧宁萧师兄他……早就已经完全走火入魔了。”
萧潇唇角虽然依旧含着笑,但阮暮灯却觉得,自家师傅这笑容分明带着难以掩饰的苦涩。他放下笔,两眼定定地看向那盏幽黄昏暗的台灯,但目光似是穿透了那层层渲染的光晕,回望甚为遥远的过去。
阮暮灯心头一阵猛跳,右手藏在身侧,用力握了握拳,靠着指甲戳进掌心的刺疼,强压住想要伸手将离他只有咫尺之遥的萧潇拥入怀中的冲动,咬了咬牙,有些生涩地继续问道:“他为什么要去破那白字墓?”
“他是为了主墓里的某件东西。”
萧潇回答。
……
处于核心的主墓,最早时其实是两晋时期一座颇具规模的藩王墓,后来因其风水得天独厚,元初时被某蒋姓道士所占,在晋墓之上又新修了自己的坟冢,以及旁边的四座伴墓,将此处变成了“白山黑水”之阵。
照萧潇的说法,这位鸠占鹊巢的蒋姓道士,可算是降教祖师爷一脉的亲传弟子,当年在朝廷刻意的支持扶植之下,学成之后便另立门户,自开山门,名号“蒋真人”,其门派一度声势颇大,弟子众多,替“上头”培养了专为宫廷服务的大批降术师,直至三十八岁时,算出自己阳寿将尽,才亲寻了秦岭这处前朝大墓,改出这“白山黑水”阵法,好让自己有个羽化登仙的风水宝穴。
而萧潇他的师兄萧宁盯上的,正是随蒋真人一同下葬的,降教开山祖亲手所著的降术典籍。
“当年发现那核心降墓的,其实是我师傅。”
萧潇在地图上又画出一个圈,阮暮灯仔细一看,却发现落笔处却是某处狭长而细窄的峡谷。
“他老人家年轻力壮的时候,曾经在这一带游历,听说此处常有阴兵过境,兼有恶疾怪病为祸乡邻,在附近搜寻的时候,就意外发现了一座因地震而封土被毁,暴露在外的古墓,仔细探过之后,才惊觉那居然是凶险非常的‘白山黑水’连环降中的阵眼所在,霸占着墓穴的,竟然还是蒋姓道士那般的降教传人。。”
“原来是这样。”
阮暮灯恍然大悟,“当时,师祖并没有破了阵眼,对吧?”
“因为,他破不了啊。”
萧潇轻轻摇着头。
“‘白山黑水’实在太过厉害,尤其是四角俱全之时,便是吕祖下凡怕也会觉得棘手。而且师傅当年也没有那精力和能力一个个将四个伴墓逐一破去,再去对付中间的核心阵眼,于是不能‘破’,就只能‘镇’了——他当时是用法藏国师右手拇指指骨煅烧而成的舍利,镇住了凶煞之气外泄的核心主墓。”
阮暮灯没想到自家师门居然和这秦岭中的降墓有如此之深的渊源,听得连连点头。
“后来,师傅收了师兄和我两个徒弟,就把他壮年时这段经历,当故事一样讲给了我们听。”
萧潇苦笑着长叹一声,“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有心算无心之下,任谁也不会想到,将来萧宁会为了陪葬的降教典籍,来闯这‘白山黑水’。”
“既然黑水阵还在,那么他……就是萧宁……”
阮暮灯略一斟酌,还是说道:“他当年也没有将这四个伴墓破去,也就是说,核心大墓中的那些陪葬的典籍,他也没有得手咯?”
以青年耿直端正的性情,实在是无法接受萧宁这个会将许多无辜小儿当做人牲去喂蛊虫的同门师伯。
“没有,因为当时我没给他足够的时间。”
萧潇又是轻轻一笑。
虽然已经过去了这许多年,但昔日那个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条腿,拄着拐儿与自己面对面站在阴暗墓道中的男人的身影,依然仿佛烙印一般,深深刻在了他无法磨灭的记忆深处。
那时的师兄,早就没有了萧潇从小看到大的,最为熟悉的潇洒俊逸、从容谈笑的风流情态。
因为常年修习降术,在精血损耗与术法反噬的双重报应之下,萧宁一个明明只是三十出头的人,模样看上去却足有五六十岁的年纪,干瘪消瘦,两鬓斑白,仅剩的那只眼睛却依然精光大盛,疯狂而狠厉地盯着自己……
“是你阻止了他?”
阮暮灯问道。
“嗯……勉强算是吧……”
萧潇忽然伸出手,如同以前做过无数次的习惯一样,温柔地摸了摸自家爱徒剪得短短的柔软前发,“反正,咱俩师兄弟,谁也没让谁好过就是了。”
“你——那时怎么样了!?”
阮暮灯立刻睁大眼睛,一把擒住萧潇的手,死死攒在掌心里。
“其实要论修为道行,我这不学无术的家伙,比萧宁差的可不止一星半点,好在师傅那时已经将红鸾和白狐两只灵役传给我了,全靠师傅给我开的‘外挂’,才勉强有一战之力。”
萧潇也不在意自己的手被阮暮灯捏得生疼,浅笑不变,声音依然平淡无波。
“萧宁当时被我重伤,逃出古墓以后没多久就死了。至于我嘛,因为情急之下吞了法藏国师的舍利子,所以从此肉身都只能留在墓里,成为镇墓的法器咯……”
说着,他用空着的那只手点了点自己的心口。
“本来我合该在那时和肉身一起永远呆在暗无天日的墓穴之中,等墓中阴气慢慢侵蚀魂魄,直到神识彻底消散的,只是当时那护主而亡的白狐躯壳就在身边,体内妖丹仍在,我的三魂七魄才得以附身其上,逃脱出来,平白多活了这许多岁月。”
说着他讽刺的一挑唇角。
“真要说起来,这夺舍移魂之术,还是萧宁萧师兄从前瞒着师傅,偷偷教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