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源贞说益算星君性情不定,谢溦就有些头痛。他找人问了路,便朝着天同宫去了。
天同宫看起来冷冷清清的,连个守门的神官都没有。谢溦轻轻推开天同宫的大门,只听里面静悄悄地。他刚刚踏进天同宫,便有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坐在庭中的大树上,把吃了一半的果子笔直地朝着谢溦砸去。
谢溦一把接住那颗果子,抬头望着那少年。只见那少年身着玄衣,面无表情地问道:“你是谁?”
谢溦丢掉果子,擦拭干净了手上的汁液,答道:“小神是前来任职的。”
少年从树上一跃而下,仔细地瞧了瞧他:“原来苍霖帝君在人界的小情人就是你。”
谢溦心中的隐痛被他刺中,但见这少年的面上没有什么恶意,于是他什么也没说。那少年看够了,道:“师父还在睡懒觉,你自己随便找个空房子住下吧。”然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师父?是益算星君吗?
谢溦摇了摇头,找了个离主殿最偏的房间,却只见房间里布满灰尘。谢溦叹了一口气,打了盆水,仔仔细细地打扫起了房间。
过了午时,谢溦想着益算星君该醒了,便到主殿去寻他。他站在主殿外,敲了敲门,门开了,却是今早那个少年。少年披散着长发,一张面容冷若冰霜,视线仿佛刀子一样划过谢溦的脸:“不是跟你说别来打扰我师父?”
却只听殿内传来一道温和懒散的声音:“裴意,是谁?”
谢溦恭声道:“小神是文昌帝君派来星君手下任职的。”
益算星君道:“哦?进来吧。”
裴意打开门,侧过身子,让谢溦进来,表情却十分不满。谢溦走进内殿,看见益算星君斜倚在榻上,中衣大敞,如玉般的肌肤掩映在衣襟下,容色比傲因更胜三分。
谢溦拱手道:“见过星君。”
裴意走回榻前,将益算星君用寝被牢牢捂住,然后坐在榻边生闷气。益算星君却颇有意趣地盯着谢溦问道:“你就是裴瑍在人界的小情人?”
这两师徒怎么问的话一模一样?谢溦已经不知道该答什么了,只是道:“小神谢溦。”
益算星君笑着道:“裴瑍这厮很有眼光嘛。”却听得裴意冷嗤一声。
益算星君摸了摸裴意的头,纤长的手指在他发间穿梭。裴意就像一只小猫一样,瞬间所有的情绪都被抚平了。益算星君对谢溦道:“我这天同宫中根本没什么公事可办,因此也没有职位空缺,你立了多大的功才让文昌把你塞进我这里享清福?”
他似乎不欲听谢溦解释,只是那么一问,然后又挥了挥手道:“你自己随便找个地方住下,想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谢溦见益算星君又打了个哈欠,而裴意盯着自己的目光越发不满,便识趣的告退了。
出了主殿,谢溦心下一片茫然。自己钟山一战中并未立下多少功劳,那傲因是翊圣真君和祁暻收伏的,他只是拖延了时间,而且还是为了私心。怎么会被派来享清福,什么都不用做,便升职做了神君?怎么想也想不出什么原因,谢溦拿出自己带上界的零嘴,决定先去找源贞问问情况。
谢溦进了天枢宫,隐隐感觉来来往往的神官都在自己背后窃窃私语,他回头一看,却又看到大家都在处理公事。一见到源贞,他还没说话,便听源贞问道:“究竟怎么回事,是苍霖帝君把你安排进天同宫的吗?”
谢溦否定了他,道:“我还未见过苍霖帝君。”
源贞咬牙切齿地道:“也罢,这天同宫平日里也就益算星君一人,职位最是轻松,你只需在他手下做个清闲的神君便好。”
谢溦对他笑了笑,递给他一包零嘴。源贞拆开一看,感动地几乎热泪盈眶,扑上前来,恨不得立刻抱住他。谢溦推开他,笑道:“好了,我还得回碧霞宫拜见元君,便不多留了。”
拜别了源贞,谢溦便往碧霞宫的方向去了。
第十四章
裴瑍在梦中,仿佛又回到了十几年那座江南小镇。裴瑍最喜江南的雨季,天界任命他为雨神,因此为他来往人间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他撑着一把竹伞在雨中行走,迎面走来一个清秀的少年。裴瑍紧紧握住少年的手腕,却叫不出他的名字。
少年对他粲然一笑,看到雨势渐大,忽然甩开他的手,高兴地冲进了雨幕中。
裴瑍蓦然惊醒,发现自己身处于钟山的神殿之中。他轻轻呼出一口气,起身推开窗,出神的望着神殿外白茫茫的积雪。
谢溦走进碧霞宫,头一个便遇到了稻荷仙子。稻荷仙子一见他,便怒气冲冲地问道:“你和苍霖帝君是什么关系?”
谢溦看她眉梢高高挑起,知她心中极怒,便温声道:“帝君下凡历劫时,我与他有一段情。”
稻荷仙子气得半晌说不出话,谢溦拍拍她的背:“好师姐,别气了。”
稻荷仙子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谢溦,道:“不是……你与他以后都别再来往了。”
谢溦看她的痛心中夹杂着苦闷的神情,仿佛不是因为苍霖帝君是个男人,而是因为这个人是苍霖帝君。一时间谢溦心中思绪万千,难道苍霖帝君和师姐有私仇?但是师姐虽然是个暴脾气,却从不与人结仇。
谢溦毫无头绪,便问道:“元君呢?”
稻荷仙子道:“师父在内殿处理公务,还有半个月人界便是新年。等开春后你也知道,我们便都要忙起来了。”
谢溦随着她进了内殿,只见碧霞元君正在查阅人界过去发生一年的天灾。碧霞元君见到稻荷,问道:“我让你去找庚泽神君问来年的雨水,你去了吗?”
稻荷小声抱怨道:“还有一个月,再过些时日去问也不迟……”
碧霞元君听到这话,神情变得肃然无比,道:“什么是迟,什么又是早?关系天下苍生的事情你也如此玩忽职守?”
稻荷从不这样,谢溦记得碧霞元君交代下来的事情她总是一丝不苟的完成,很少见她如此推脱。谢溦暗想,她居然厌恶苍霖帝君厌恶到迁怒庚泽?见稻荷被碧霞元君训斥地眼底现出了泪花,谢溦忙上前将她挡到身后,对稻荷低声道:“师姐还不快去?”
稻荷的泪水顺着白皙的面颊流了下来,被她飞快地拭去。她对碧霞元君行了一礼,便去找庚泽神君了。
谢溦笑着对碧霞元君道:“您训斥师姐的神情真是同当年一模一样。”
当年碧霞元君教他术法,让他好好练习,他却跟着去人界忙公务的稻荷去游玩。回到天界时,稻荷便被她如今日一般训斥了一番。
碧霞元君问道:“你不在天同宫,跑来这里做什么?”
谢溦叹道:“原来真是您把我安排进天同宫的。”
碧霞元君看着手中的卷宗,道:“以你的性子和修为,还是在天同宫闲着好。”
谢溦拿出一小包瓜子,递给碧霞元君:“您总是在天界管这些五谷杂粮的事,却没吃过。我在的那座县城去年丰收了,这是农人自己炒了给我的。”
碧霞元君听到这话,放下手中的卷宗,捻起一颗瓜子,剥开皮尝了尝,道:“好香。”
她对谢溦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你有心了。既然农人有闲暇做这些,说明平日里收成不错,不必为生计奔波。”
谢溦看碧霞元君终于笑了,绷紧的心弦松开来,便拜别了碧霞元君回天同宫了。
天同宫依旧是寂静无比,连裴意都毫无踪影。谢溦觉得天同宫可能真的是天界最闲的一座宫殿了,其他的神君,文官都在写卷宗,武官都在打妖怪。而天同宫统共只有三位神仙,两个都在睡觉,还有一个正打算去睡觉。毕竟他真的闲得发慌,之前在土地庙的时候,偶尔帮帮凡人,偶尔扫扫地,一天也就那么过去了。如今在益算星君手下,他什么都不用做,可是若是要打扫……这整座宫殿打扫下来,谢溦想想便觉得累。
于是谢溦打算去问源贞要几本卷宗来看,源贞那里的卷宗比所有话本都要精彩曲折得多。
三个月后,裴瑍便出关了。他在人界走了一圈,精神不大如从前,闭关这几日才略略养了回来。他刚出关,便接到了庚泽传来的消息,说天君想见他一面。
到天宫时,天君正在处理公务,见裴瑍来了,道:“苍霖回来了。”
天君又道:“既休息够了,便早些开始处理人界布雨的事务吧。本君看庚泽还是有些浮躁,还是需要多磨练。”
裴瑍应了声是,天君事务繁忙,便让他回去了。
回到钟山,裴瑍便见庚泽抱着一沓卷宗在殿前等他。进了内殿,庚泽把卷宗都整整齐齐地放在裴瑍的书桌上,道:“这些都是近年来人界的布雨情况,请帝君过目。”
裴瑍翻看了一下,问道:“怎么西边最近忽然开始大旱,祈雨的人如此之多。”
庚泽答道:“那里的凡人好战,肆意烧杀抢掠,天界便想给他们一个警示。”
卷宗很少,裴瑍很快便看完了。看完之后,裴瑍对庚泽道:“你这几年倒是比以前精进,在降雨上的的把握做得越来越好了。”
庚泽道:“多谢帝君夸赞,庚泽愧不敢当。”
只听裴瑍问道:“谢溦呢?还在人界做土地吗?”
庚泽犹豫了短短一瞬,答道:“他已经不在人界了,听说是立了功,被调回天界任职了。”
“哦?在谁手下任职?”
“益算星君。”
听到是益算星君,裴瑍心中有几分惊讶,没想到谢溦会被调进天同宫。他想了想,恐怕是文昌看在碧霞元君的面子上,才给了谢溦一个清闲职位。这个职位不错,只是想起自己前些日子午夜梦回时谢溦的模样,裴瑍还是对庚泽道:“你去知会一声文昌,说我这殿里缺个扫雪的人,让他把谢溦调进钟山来。”
庚泽心中百转千回,还是应了声是。
谢溦在天同宫中,闲得都快长草了。他借了源贞一些陈年的卷宗看,都是度厄星君写的。度厄星君平日里冷若冰霜,谁知内心世界如此丰富,将那上一世十恶不赦的人这一世这一世的劫难写得凄惨无比,惨不忍睹。
谢溦看得津津有味,他不知道度厄星君是怎么想出来的,那些他根本想不到的灾厄发生在那些人身上,他们的结局比所有话本里的反派的结局都要出人意料。况且那些人度完该度的灾厄,还要以种种难以置信的方式死去。
度厄星君的文笔,实在是教谢溦叹为观止。难怪他总是瞧不上源贞写的命书,跟他自己写的一比,源贞写的那些真的……难以形容。
虽然很精彩,但是整日在房里看这些,谢溦觉得自己快闷出病来了。
这日谢溦正打算扫扫自己住的院子,裴意却来找他了。裴意看着他手中的扫帚,嗤道:“果真是无比合适。”
谢溦在天同宫的这些日子里,只见过益算星君一面。倒是见过裴意好几次,只是裴意没给过他好脸色,他也不想跟裴意遇到。
只听裴意道:“放下吧,别扫了。师父有事找你。”
天同宫居然有事要处理?谢溦仿佛被巨大的喜悦砸中,立刻前往主殿,听从益算星君的调遣。
到了主殿,益算星君正坐在桌旁喝茶,一见他便笑道:“我就知道你在这里留不长。”
谢溦疑道:“星君这是何意?”
益算星君道:“文昌宫的神官刚走,那位神官说苍霖帝君那边缺个扫雪的人,刚好就只有你闲着,便要你去钟山扫雪。”
谢溦沉默了半晌,道:“我可以不去吗?”
裴意在一旁嗤笑道:“我看你刚刚拿扫帚的姿势,想必很适合这个职位,还是快去吧。”
益算星君放下茶杯,道:“是苍霖帝君点名要你。”
谢溦不明白苍霖帝君为何要他去钟山任职,按理说裴瑍回到天界,便会忘记在人世间历劫的记忆。况且若是他没忘,定会第一时间来找自己,而不是过了这么久,才让谢溦去钟山。
益算星君眼看着有些乏了,裴意便道:“你走不走?要我赶你?”
谢溦在心中默念三遍:不要跟小孩子计较。然后便听到益算星君干咳了一声:“阿意,好好说话。”
谢溦便道:“拜别星君,谢溦告辞了。”
谢溦将自己的东西都收好,便慢悠悠地向着钟山走去。钟山遍地都是雪,谢溦疑惑自己到底怎么得罪了苍霖帝君,竟然要他在钟山扫雪。难道是自己之前的态度得罪了庚泽神君,所以庚泽神君公报私仇?可是庚泽贵为钟山的神君,肯定就是那么小气的人。
谢溦走到钟山神殿门口,轻轻地叩了叩门。
过了许久,门开了。谢溦看见面前那张熟悉的面容,心中不禁被酸楚填满。他面上却装出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道:“见过苍霖帝君。”
只见裴瑍望着谢溦,微微一笑。这一笑仿佛冰天雪地中绽开的花枝,令谢溦心旌神摇。
裴瑍温声道:“你来了,进来吧。”
裴瑍走在谢溦前方,心中也满是酸楚。谢溦看起来似乎完全记不得他了。裴瑍一边庆幸,一边难过,不知究竟是记得好还是不记得好。不过既然谢溦已经到了钟山,一切还都有重头再来的机会。
只听谢溦忽然问道:“小神听益算星君说,帝君是要我在钟山扫雪?”
裴瑍应道:“是。”
谢溦没想到居然真的要扫雪,一路走来,他看到这神殿中满是积雪,有些角落的积雪看起来甚至已经到了自己膝下。他瞬间觉得日后在钟山的生活,毫无希望。
裴瑍看他郁郁不乐的神情,问道:“你在想什么?”
谢溦幽怨地道:“承蒙帝君看得起,这神殿中满满的积雪,小神一定每日清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