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什么也没学会。他还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被折磨,受欺凌。他的外表还是一样丑陋,他的性子还是一样软弱,他的一身还是一样狼狈。但他不再痛苦了。这似乎没有什么可痛苦的。一切都得面对。
他至今未忘的,便是男孩的那一句——我等你。
在崖底的生活总归是不好受的。他无法形容那种生活,总觉得是以前的生活突然被拦腰斩开,陷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他又找回了孤独与麻木的自我,所有肮脏又恶心的东西令他厌恶。
很痛苦,痛苦极了。但,又不是太痛苦,还有不痛苦的。暗无天日的日子里,有一个人的承诺,有人在等他。这份光明是在的,只是自己太弱小总是抓不住它。他只需要从这崖底出去,便可以看见满地的红花,一身红衣的他。他这么想着,等待第二天的黎明。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唯一的信念支撑着他在崖底重新站起来。他回到了崖上,可惜,一切都不复存在。像是嘲弄他般的,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没有梁家,没有生气,没有红花,没有,他。
他被欺骗了,所有的期待都被撕碎□□。他的心空荡荡的,那个重新振奋起来的自我消失了。
呵,多么可笑。
这时候,一个穿着青衣长袍,尖头尖脑的人出现了。他用一双细长的狐狸眼打量着易墨,啧啧称奇:“没想到来采个草药,竟还撞上从坠魔崖出来的人了。”
易墨没有气恼,没有什么可值得气恼的。这是理所应当的。没有谁会在意对他一个无亲无故的承诺。他用自己也始料未及的平静的语调问这个人:“梁家呢?”仿佛再大的事也无法惊起他心中的波澜。他的心,死了,世间唯一的美好也不复存在。
那人又斜着眼看了他几眼,带着繁芜难辨的感情:“被灭门了。”
“是么。”易墨凉薄地笑笑,却发现脸上没有一丝变化。
“地毒老祖同梁家同归于尽,大火烧了三天三夜。”
“你说谁?”
易墨沉寂的心猛地一颤。
“地毒老祖。”那人一字一顿地比重复道,完全不忌讳这个名号。
易墨仿佛又感受到了坠崖时的感觉,身体一软,整个人向下陷去,世界天旋地转。他不容易缓住了心神,却是呓语起来。
呵,地毒老祖,地毒老祖……
终归还是自己害了他。自己的美好没有不见,却被自己毁了。毁了!
那人见易墨疯癫起来,不觉皱眉:“但据说有个长相可人的人活了下来。”
易墨微微睁大了眼睛:“你再说一遍?”
“有人看见,有一个一身红衣的人跑出了大火之中。”
易墨的双手轻轻地颤动起来。
他没死?不。
易墨捏紧了拳。
那人见易墨战栗的身体,神色莫辨,哆嗦哆嗦了嘴,还是把“这也只是据说”给咽了下去。他对于眼前这个男人和梁家的联系并不自知,却又好像透过易墨的身体看出了七七八八。他无法安慰易墨,他没资格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易墨。他的眼神黯了黯,声音尖细有力:“你会找到他的。”
易墨却没有因此轻松多少,他用毫无波澜的声音问那人:“但这也只是据说,对吧?”
那人不禁一愣。
易墨的语气,不像是询问,更像是陈述一件事实。
那人不明所以,突然看不懂眼前这个男人,刚想试探地又安慰一番,易墨却忽地抬头,用泛着寒光的眼睛看着他,眼神冰冷,眼里却是痴狂。
易墨用笃定的语气对他说:“是的,他肯定死了。”
没错。
懦弱的他想的是——
他肯定死了。他说了要等我。他不会骗我的。
他不愿接受凉云盛违背承诺,不愿接受是自己让凉云盛违背承诺,不愿接受自己玷污了自己唯一的光明,不愿承认这是他犯下的罪孽。
只要死了,只有死了,这一切才解释得通,他才能毫无负担地活下去。
那人仔仔细细地观察着易墨的一举一动,易墨每一个细微的神态的变化都让他觉得这人的有趣与疯癫。他觉得他等待多年的机会终于来了。他忍不住也用肯定的语气对易墨说:“不,你会找到他的。”
“等你找到他,一定会需要我的帮助,到时候……”那人直直地盯着易墨,正经的神色仿佛这副轻佻的皮囊与灵魂是格格不入的,随后他又随意一笑,带着某种笃定——
“欢迎你来探灵门找我。”
☆、傻子
余清已经不知道在万象林里走了多久。
万象林里一世界。纵使外面或许已经黑得像一口锅,万象林里依旧天光大照,恍如白昼。
但以余清微微发麻的脚板来说,估计也是至少走了半把日。虽然他身体疲惫,一张嘴还是十分灵活。
他不久追上师兄后就在这万象林疯狂转悠。魔气强烈极了,但其原因是四面八方都弥漫着魔气。纵使他大师兄不痴路,他们也还是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就等着机缘巧合之下偶遇那魔修,但显然几率不大。
余清把谢子峻惹火以后,只消停了一阵,又耐不住寂寞,腆着一张笑脸,厚颜无耻地贴上来了,至始至终都是那么几句话:“大师兄,我错了,你原谅我嘛,跟我说说话,大师兄……”
谢子峻不为所动,许久后终于忍受不了一下停住。
余清猝不及防差点撞上谢子峻,还以为自己的大师兄终于消气了,却不料谢子峻从腰间取来一个钱袋丢给他。银子砸在他胸上,磕得疼。
谢子峻依旧是一副淡漠的模样,不如说眼神里加上了一丝鄙夷:“你不是很爱钱吗?我给你钱,闭嘴。”
余清显然是没料到这一茬,半晌才恭恭敬敬地把钱袋递还给谢子峻,讪讪地笑:“大师兄,我就算再爱财,也不会收自家的钱吧。而且其实我没那么爱的,真的。我已经打算金盆洗手了。”
谢子峻不以为然。
湫灵山边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有一人爱财如命,虽然个矮,却杀人不眨眼。你给他钱,他就帮你办事,无论正魔。若是你出的钱多,那么他就会立马倒戈,反手毫不犹豫地灭掉之前的雇主。这个人,就是余清。真正的拿钱办事。
而这个冷血无情的人正在撒娇卖萌,求得大师兄的原谅,还一本正经地说打算金盆洗手。这显然是不切实际的。
谢子峻没有去那那钱袋,而是转身就走,余清只得悻悻地跟在他身后。他跟得极有技巧,谢子峻偏左,他就偏左,谢子峻右移一小步,他就右移一小步,整个人处在谢子峻的影子里,正面看去谢子峻像是至始至终只有一个人在行走。达到了真正的跟屁虫的境界。
但这是他从小的习惯。他喜欢跟在身前这个高个子的屁股后面。
他是在一个大雪天被师父捡来的。那夜大雪纷飞,柔软又冰冷的雪大片大片地往下飞舞。他蜷缩在地上,身上披了厚厚的一层洁白的雪。每一片雪都轻薄无比,落在他的身上却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他的身体不住地颤抖,眼皮打着跳,一张脸红彤彤的,不停往冰凉的手吹热气,再在胳膊上蹭蹭。
但他还是等到了。
一个没有胡须,眉毛却很长的老人把他捡了回去。
那个老人杵着一根有很多划痕的木拐,腰背却挺得很直。他不笑,但眉眼都是舒展开的,一张脸无时无刻都是松缓的,看人的目光也像煦日一样柔和。他的身边跟着一个少年,穿着青黑色的布衣,个头有老人那么高,却是一直板着个脸,也不言语。
是那个少年背他走的。他被放在一个硬邦邦的身体上,每走一步,他就颠簸一下,少年的肩胛骨磕得他生疼。但少年的背极其暖和,他的脸紧紧贴在少年的身体上,像是靠近了一个暖烘烘的火团。少年抱着他的手极稳,小而有力,手指上面还有粗茧,刮得他痒痒的,但从不让他的身体滑下去一分。少年的步履也极有规律,每一步都是相同的速度与力道。这个少年扛着他,替他挡住呼呼刮来的寒风大雪,向前坚定不移的前进。他在这个单薄而富有安全感的身板上沉沉地睡去。
他初到师父家的时候很怕生。一个人缩在床脚不愿出声。师父慈眉善目,但他第一个亲近上来的是大师兄。大师兄同师父相比,那是天差地别,既不懂得笑,也沉默寡言,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跟在这么一个不讨喜的人的身后。
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被桃酥饼收买的。一次半夜雷声大作,他一个人吓得泣不成声。大师兄发现异常后就立马冲到了他的房间里,看见他的哭却不知所措,仓促之间大师兄就把兜里还剩一半的桃酥饼掏了出来递给他,用生涩而僵硬的语气告诉他:“这是桃酥饼,很好吃,你吃了就不怕了。”至此,他才真正和大师兄亲近起来。
后来他才知道,师父也是在三年前的一个大雪天把大师兄捡来的,那时大师兄就跟我一样大,也是怕生得很,不肯说话。师父总说大师兄是不善言辞,害羞得紧,大师兄就总是不满得阻止师父讲下去。
大师兄和师父都很好。大师兄会不远千里在下山的时候给他买桃酥饼。师父则是会在晚上给总是睡不老实的他悄悄盖上棉被。这些他都是知道的。
他和俩人熟起来后,话也多了,人也机灵了。功不好好练,每天的日常就是骚扰大师兄,跟在大师兄的屁股后头东吵吵西嚷嚷。师父熟视无睹,不以为意,大师兄也无可奈何。最终结果就是大师兄话也多起来了——总是叫他不要说话。但师父却很欣慰,认为这是师兄弟情感渐进的表现。
可是人一机灵就忍不住惹是生非。他一次下山和别人起了冲突,弄坏了别人的佩剑,别人兴师问罪起来,师父和大师兄都犯了难。也不知那佩剑是什么稀世珍宝,竟然索要百两白银作为赔偿。他当时就急了,心道:既然如此厉害又怎么会被我弄坏,就准备兴冲冲地冲上去理论却被师父拦了下来。师父忍气吞声地赔罪,说是一定归还,却不责罚他一丝一毫。这件事很快就解决了。后来他才知道是大师兄把他的剑当了。
那是大师兄最心爱的剑。是大师兄亲娘留给他的遗物。大师兄一直很宝贝,只给他看过一眼,平时也只是像神佛一样供着,从不拿来把玩。可是这把剑就因为他的一次过错而没了。
他顿时急得大哭起来,跑到师父和大师兄面前下跪,哇哇地叫:“我赎回来!我以后一定会赎回来!”
这件事之后他也收敛了脾性,做事也规矩起来了。可他却是看出来大师兄的闷闷不乐。但大师兄从不在他面前表露出来,还是一脸风轻云淡。他也像以前那样找大师兄说话,看着大师兄强颜欢笑他心痛不已,羞愧难当。他一面肯定了赎剑的决心,一面白昼黑夜总是思量着怎样让大师兄开心。
后来他和师兄比剑,故意被打得遍体鳞伤,倒在地上。
大师兄一看就急了,顿时蹲下来查看他是否真的受伤。
他就让师兄接着打他,打得爽,打得出气了再开心起来。大师兄一听挥拳就是往他的肚子。
他的眼已经闭上了,大师兄却是只在他的肚皮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不痛。
大师兄把他扶起来,朝他脑门狠狠地弹了一下:“好,我原谅你了。”
他顿时不知味起来,看着大师兄无奈又纵容的神情一面笑一面哭,泪水吃到了嘴巴里。“大师兄你看。”
他舞动着自己的粗眉毛,又是抬,又是压,傻不拉几的,“有趣么?”
大师兄看见他傻里傻气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噗嗤”一笑,答道:“有趣。”
“开心了吗?不生气了吗?”
“开心了,不生气了。”
“真的?”
“真的。”
听见这个回答,他的泪水越流越凶,一张嘴越裂越大,把嘴边的泪水全都舔进了嘴里,砸吧砸吧嘴,说道:“甜的。”
大师兄只得无可奈何地笑笑:
“傻瓜。”
☆、徐珏
云盛看着眼前一双剑眉,眼神凛冽的人,不禁往易墨身后躲了躲。
他和易墨从崖底出来了,当然还是易墨带他飞上来的。他们先是打整了一下行头,再买了些正儿八经疗伤的东西,最后还是没能制止地一起带伤沐了个浴。
在他们找好饭馆准备大餐一顿的时候,易墨就收到了消息——他要找的人找到了。
带消息的是一只纸鹤,纸鹤上明明白白地写上了所有疑似徐珏的人最近的状况。
一共有三个人。易墨一一念给他听:“……白衣青带,打扮得体,跟着一个着黑衣,戴青龙玉佩的人……”
凉云盛一面听,一面津津有味地啃着手中的包子,但他还是隐隐觉得不对劲,他先是不慌不忙地吞下最后一口包子,再把手擦干净后才扯了扯易墨的衣袖,指了指对桌的两人:“是不是他们?”
“……”
于是就有了这种局面。四个人围坐一桌,小孩躲在黑衣男子的身后,黑衣男子盯着他,他把易墨扯到身前,易墨注视小孩。总之,气氛凝重,十分怪异。
到底还是易墨开的口:“徐珏?”
那小孩一颤,声音糯糯地答道:“不,不是。”
易墨一针见血:“我有问你?”
徐珏似乎被易墨的语气吓着了,瑟瑟发抖地用黑衣男子的衣袖挡住半个身体。于是黑衣男子的眼神就更不善了。
虽然凉云盛很想夸赞一下易墨的机智,但显然他们再这样僵持下去,就会有什么不可挽回的事发生了啊喂。
易墨没有说话,只是把一块缺了一半的白色玉佩放在桌上。那玉佩通体晶莹润泽,乳白色,缺口整整齐齐,缀有绿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