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化成一个巨大的木刀,将岩石地面割裂,刻出符阵的图形,一面随意地说着他之前的事情。
“和你朋友猜想的一样,这死城中的身份应当是同原本的身份有些联系的。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是个宫廷乐师,而传闻宫中有个公主特别胆小,我一眼就知道是阿菀——当年我们在下界的时候,她是最不受宠爱的小公主,每日战战兢兢的,什么都害怕。”
姜菀原本埋头在地面法阵上渡入真气,一顶巨大的蘑菇为她遮住了雨滴,她发红的脸颊在阴影中都十分明显,她抿着唇,抬手结成一道术法飞出来,木烨侧头避过,还是笑呵呵的:“你也就不怕我。”
钟子津望着他们,忽然问道:“后来你们来了此界,也是你一直护着她吗?”
“说不上什么保护不保护,带她逃离了原本的生活,那便要对她的人生负责。”
木烨说得简单,但钟子津知道那并不容易。
一个人行走本就艰难,对自己负责需要十分的成熟,对别人负责更需要万分的勇气。
姜菀却是嘟起嘴来,有些生气:“只是想对我负责吗?我才不需要呢!”
木烨转过头来,看着姜菀微笑,看得她又低下头去,才缓缓说道:“你以为我会随便对别人负责吗?”
“啊……”钟子津移开了目光,注视着远方,要下雨了。
暴风暴雨,毒雾来得更为急骤。
钟子津站在城楼上,他感到汗水阻挡在他与剑之间。四周寂静,只有雨声淋漓。
他原本以为会有许多宫人禁卫前来骚扰,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有毒雾滚滚而来。木烨坐在一旁,望着远处。
他的面色越发凝重,原本会和钟子津闲谈一二,此刻却已经一言不发许久。
毒雾中的鬼影重重如大军压来,宫门边上姜菀在整理着法阵,他看着她的身影,声音里带了些叹息的意味:“小兄弟,帮我个忙吧。”
钟子津听他说下去。
“帮我带阿菀离去,我在此处与他殊死一战。若是胜了,我有办法找到你们,若是败了……且将她带到另一位小兄弟那里,她或许能助他破局。”
“为什么?”钟子津追问道,“你原本的打算不是我们共同击退他吗?”
“我预估错误了,我没想到因为这些死魂,他能强到这样的程度,”木烨摇头笑了笑,眼神落到他的身上,几乎要看到他的灵魂,“我能感受到那来袭的鬼气,阿菀不善争斗,你也不会是他的对手。”
换了平时的钟子津会反驳剑修向来以弱胜强不惧任何敌人,但此时他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因为在那个人的面前,他的确尽力过,而结果是落荒而逃。
他同样不相信自己。
雨势越来越大,雨点落到地上,不住的击打之声。雨声中,有很轻的脚步声,踏雨水而来。
那是个灰袍道人,举着招魂幡缓缓行来,招魂幡浸满了雨水,却依然在迎着风摆动着。他们已经来到宫门之前。
宫门几乎已经看不见道路了,义军的尸体,禁军的尸体都混合同一处,没有可踏足之处。
然而灰袍道人目不斜视地他踏过尸体,所过之处,倒地的尸身都缓缓站起,甚至不断蔓延的碧色毒雾都缓缓结成了更深的影子,默然跟随他前进。
宫门被义军连日撞击,已呈破损之态,但此时因为有几支巨大圆木阻挡着,这宫门竟然一时之间无法破开。
道人耷拉着眼皮,好似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样子,死魂们越过他,直行至宫门,受到阻碍,不断以身体撞击着宫门,一个接一个,仿若完全没有痛觉。
便连城墙都为止震颤。
宫门轰然被砸开,一扇门已经彻底断裂,扭曲地倒塌于地,道人拄着招魂幡缓缓走过,被宫门压着的尸体们一阵颤动,从那扇沉重的门中爬出来,加入到追随者的队伍。
皇宫中非常平静,非常寂静,只剩下重重雨幕,没有一点人声。
一道闪电划过,天地骤然变得明亮,又骤然黯淡下来,随后是滚滚的雷声。死魂组成的军队迈进皇宫之中,步伐却忽然停顿了——只见地面之中忽然生出了无数藤蔓,牢牢地缠住了他们的腿,还在不断往上蔓延着、往外生长着,死魂们被藤蔓互相连结起来,竟然一步也不能动弹!
藤蔓依然在生长,皇宫的入口堆积着密密麻麻的尸体,此刻却是生满了绿叶,宽大的叶片承接着雨露,呈现着勃勃的生机。
而此时,无数的冰晶伴随着巨大的雨点落下来,无论是尸身还是植物,都一同被冰雪覆盖着。
这是法阵之威!
道人意识到自己深陷法阵之中,却并不慌张,他扯断身上的藤蔓,招魂幡一展,冰晶下的死魂一个接一个爆裂,四处都是冰晶与破碎的植物,而死魂们的身体却重新凝聚,他们的身躯因为爆裂和凝聚显得格外扭曲可怖。
一个人男人在冻结的世界里走向他,带着殊死一战的意味。
钟子津带着姜菀走向皇宫深处。他很容易就能够追溯穆星河的路径,穆星河所过之处,唯有一片混乱。暴雨,姜菀撑着的伞几乎都要被雨点撕裂。她很安静,也很小心,钟子津也并非穆星河那样喜爱搭话之人,两人沉默地穿行在雨中。
那铺天盖地的声响之中,钟子津听到了鼓声。
从宫门那里传来,穿过了雨声。豪壮而又悲怆,几乎要击碎人的心房。
姜菀猛然回过头去。
风骤雨疾,她手中纸伞被吹翻,可她看都不看一眼,她双唇颤抖,轻声说道:“我得回去。”
钟子津沉默片刻,说道:“可是他让我带你走,是为了保护你。”
“他是个混蛋,”姜菀深吸一口气,呼吸里还有些颤抖,“我知道……他喜欢我,喜欢到愿意为我死。可是生死本该我自己来选择,我不想听他的。”
大雨滂沱,浇得她的身影格外纤细。
“我是个很没用的人,”风雨声几乎要淹没了她的声音,然而她那双时常充满怯意的眼睛此刻却是如此清澈而宁定,“我不会和人打交道,怕见人,怕和人冲突,怕输,鲜少和人交手,交手也总是输,可他是很厉害的人,谁都能战胜,总是将我护在身后,他在我便什么都不怕。他说他会背负我的一生,可是这样没用的我,也想去背负他的重量——他不能永远为我牺牲。”
钟子津看着她。她回头对钟子津一笑。
那笑意钟子津记得曾经在别人的脸上看到过,那是看淡了生死的——虽有不甘,但绝不后悔的笑意,叫钟子津心惊肉跳。
“你去吧,”她声音很轻,“你的朋友还需要你。”
冰冷的雨点砸落在他的身上,女子单薄的身影渐行渐远。地面的血几乎被暴雨冲刷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了淡淡的颜色。
一道闪电划破了天际,雷鸣声仿佛在他耳边炸响。钟子津深吸一口气,奔向了重重雨幕。
他不可能为了不知结果的所谓更好的结果而放下别人交托的责任,更重要的是,这一次,他不想认输。
他知道他即便是去了也什么都无法改变,时间已经过去很久,木烨战胜不了的敌人钟子津也很难扭转乾坤,但是至少这一次,他想要直面自己的无能为力,并且再也不会向这样的无能为力认输。
那剑变钝了也好,不再受他控制也罢,这一刻是他想要使用剑。无关天赋与热爱,只是因为他肩上有重量,而手中有剑。
大雨覆盖了皇宫,重重的鬼影在暴雨中若隐若现。
木烨与道人激战正酣,地面已经被折腾得不成样子,枝叶错生,死尸横陈。道人在久战之中终于呈现一种疲惫之貌,但木烨的状态更为不妙。他身上几乎没有一片完好的地方,衣衫褴褛,伤口里生长出一些枝叶来。他是一个妖修,当一个妖修暴露本来的形体,只能证明一件事:他已经没有力量维持人形了。
道人那倦倦然的样貌在木烨的步步紧逼中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失去了耐性的狠厉。
他无法接受自己在占尽优势的状态下还要与一个人僵持,那让他明白即使是这个世界他的力量依然是有限的,若是回到了现世,他依然是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生存,因为失败而步步退却。
但无妨……他铲除了那些拦路的蝼蚁,留下最后一个人慢慢玩弄,在这个世界之中,他仍然最强,仍然无人可敌。
心念一起,死气横生。
“千山鬼咒!”
只见无数死魂从尸体上立起,那些死魂竟然念念有声,诡异的低吟回荡在雨雾之中,那些身影连成一个巨大的法阵,将木烨困锁其中。
木烨已插翅难逃!
飘风急雨。
木烨看着鬼影步步紧逼,他的力量仿佛随着雨水的冲刷和震耳欲聋的咒声而消退,他的双手开始颤抖,但他只要往后一望——望向重重深宫中,他仿佛又能够得到力量。
是的,希望还在,哪怕战斗到血液流干,他也要争得时间。
鬼影已经插入他的身体,他的生命力一点又一点消失。
紧接着的是白骨组成的利剑,随着鬼影要一齐推入他的身体。
一道剑光穿越重重尸山血海而来,直指居中指挥之人!
剑客的利刃将鬼影一分为二,那个剑客少年因为奔跑和疲倦气息十分不稳,可是那一度沉寂的黑色眼瞳中却有久违的斗志重新燃烧着。
“你们……回去!”即使是木烨,如今也因此心境不宁。
“前辈对不住!”钟子津扬声喊道,“我拦不住她,那我便也一起来了!”
他的话语未歇下,那剑光迅如流星,道人方才指挥死魂,精力稍有不济,竟是被窥到了破绽!
那是没有来路的一剑,剑身清寒,有无数细微的变化隐藏其上,仿佛暗流汹涌的海潮,而后剑光一亮,仿佛月升海上,剑气携带无匹剑意而来!
然而那一剑被挡住了。
挡住他的是一截白骨。
道人信手将那截骨架丢掷一旁,招魂幡在风中扬起,他的眼睛依然无甚光彩。
“不过是手下败将。”
四周的死魂向剑客涌来,剑客站在最前,眼中只有自己的目标!钟子津站立在死魂之中,以剑迎向道人,招魂幡引动着灰色的雾气,钟子津识得厉害,借着死魂的躯体闪避挪移,剑招未停,招招狠厉!
钟子津的剑术走的是快的路子,借绵密剑势压制敌手,在无穷变化中窥破弱点,让对方无路可去。
道人信手抽来白骨去挡,那些白骨自死魂身上脱出,一节一节自空中飘荡,竟然在钟子津的招式之下仍有抵挡之力,甚至,钟子津的剑因为受阻越来越慢!
钟子津的呼吸越来越急促。
他看不到机会。
这样的状态于他而言,并不少见,当年他从未刻意寻找过机会,出招向来随着心意而动,可不知何时开始找不到了他的心意,他一贯敏锐的感觉此刻也越发迟钝。
地面有瘴气升腾开来,他身陷瘴气之中,痛楚开始侵入他的身躯。
长久以来他脑子尽是如何破解如何拆招,如何寻求机会打败对方,但是苦思冥想也没有一点办法,反倒被步步逼退。无能为力的感觉像细细密密的网,一点一点缠住了他,将他包围在密密的茧中,看不到一点光。
这样的感觉并不是第一次,他练了许多年的剑,却许久没有任何新的体悟,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师兄去送死,却没有一点力气阻止。直到如今,在死城之中,他的命运好像又重演了一遍,开始他只需要一柄剑便能无往而不胜,后来即使他获得了许多资源都始终无法更进一步,到现在他站在对手面前,竟然无力支撑。
为什么呢?
为什么此刻他觉得会伴随自己一生的剑是如此沉重,如此冰冷,如此陌生。
白骨支起一道道鬼影,他的剑越来越慢,越来越难顾及。
他艰难地抵抗着,那柄剑失去了所有的锋利,他无法牵制对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破开他的攻势,转而结成术法,直向木烨。
他明明以快著称,此刻竟然是收招不住,眼睁睁地看着!
然而与此同时,天上的雨点却是化作冰雹纷纷落下!
白骨与鬼影都被冻结在空中,有人在冻结的世界中向木烨走来,身影单薄得像某种脆弱的失去依靠的藤蔓植物,但又是那样坚韧,即便暴风暴雨也无法摧毁。
所有的冰块都一齐破碎,那个女子脚步停了下来,面色刹那间变得苍白。而后血迹从她的嘴角渗出,是苍白中唯一的一点艳色,又瞬间被大雨擦去。
她勉强笑了笑,凝望着木烨:“这次,该我保护你了吧?87" 带着非洲式神去修真0 ">首页89 页, ”
可木烨说她不善争斗,其实还是过于委婉了。那一道术法下来,她好像就被折断了枝干一般委顿于地,气息微弱,且还在不断流失。
木烨挣扎着起来,可是本就重伤,如此行动,叫他伤口破裂,露出破损的木质内里来。
钟子津拄着剑,呼吸紊乱。
这一幕好像他曾见过,同样的绝望,同样的无能为力,同样要看着别人离开自己。
但不该如此。
他执剑不为如此!
一道闪电将云层撕开,他脑海里那些混沌的阴影好像也被一并撕裂,带着揪心的痛意。
他回想起自己的过往。
其实当初……他不是很在意胜负,也并没有执着于招式为何,如何破解,他向来由着自己的心意,追逐的是剑意与心潮的鸣响。
他如今没有变强,反倒是一日一日变得更加怯弱。
剑修之剑一往无回,他如今却是自己束缚住了自己的手脚。
不该如此!
他的朋友穆星河是个很有趣的人,想要什么就会摆在脸上,每次战斗之前都说自己会赢,哪怕从未尝试过。事到如今钟子津才真正了解那样的感情——想要就去争取,就去斩断自己所有退路,在流尽最后一滴血之前,他的战斗就不会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