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的剑出鞘,世界只余下他与敌人而已,只有过程,没有结果!
天空忽然有数道闪电划过,划破了风雨晦暗的天地,雷声一阵一阵,闪电也未曾停息,世界忽明忽暗,钟子津回头望过去,他这几日陪穆星河确认了许多次皇城的布置,一眼就反应过来那是金銮殿的位置,穆星河的目标所在。
——发生了什么事情?
然而钟子津闭了闭眼,重新睁开的时候双眸已经一片平静。
他面对的是自己的对手,剑的身后和远方是要保护的人。
他来到此处,是因为不希望再见到任何在意的人在自己面前牺牲!
他会赢!
作者有话要说:
又回到了平缓的更新节奏,感觉十分愉快~
第203章 真名
当穆星河踏入金銮殿、发出战斗的宣言的时候, 金銮殿上的少年天子笑了。
他那双眼睛毫无神采, 语气也有些僵硬, 却是清晰地吐出了两个字:“天真。”
穆星河沉默地注视着面前的人,眼中厉光一闪,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 一道斩风诀已经劈落!
或许是因为太快,那皇帝完全无法多看,任由斩风诀将他一分为二!
但穆星河没有很高兴。
区区一道斩风诀, 再快也是只是快而已,其本身并没有能将人一分为二的威力!
却见小皇帝身影一晃,被劈成两半,而那两半的身躯化为一段黑色迷雾, 消失了具体的行踪。
旋即小皇帝却重新出现在了穆星河的面前, 仰望着他:“那家伙不高兴我和你动手的。” 而后他的唇角微微勾起来,像一个真正的孩子一样,带着恶作剧一般的神色:“不过,我不听他的。我管他去死。”
穆星河能够意识到那个“他”是摄政王,花想容说的摄政王是此间唯一掌权人果真如此,但小皇帝却好像也不是全然的傀儡——至少, 他也不是寻常死魂。
穆星河低头看着小皇帝, 竟然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那并不是面对强手那般被境界压制,而是……在气势上被人所迫, 还是被这个反应似乎总是慢一拍的傀儡模样的人。
小皇帝的身份在他心中呼之欲出,但钟子津的生命和局势都系在他的手上, 他不希望只赌一个可能性。此刻无法再拖延,第二道术法生出,试探再起!
对方依旧不闪不避,身体再度四散,化作无边黑雾将穆星河包裹住,黑雾之中,穆星河竟然完全无法视物!他甚至看不清小皇帝何时出手,辨不到真气何时开始变化!
待到穆星河重新恢复视觉,他已不在那个金碧辉煌的金銮殿上。
那是一片雾海,他走在雾中,脚下是不断浮动的水波。天色晦暗,没有前路,也没有尽头。
这是幻境。
穆星河已经不是初出茅庐的少年,他很清楚他遇到了什么,而幻境中总有个中枢所在,击破中枢即可击碎幻境,这也是穆星河会闯来金銮殿,直面小皇帝的原因。
那么这个幻境的中枢何在?
穆星河低下身来,想探寻海中有何物事,却是被所见惊了一惊——那些波澜、那些水流涌动之下,竟然是一张张扭曲的人面!
他以术法往下探索,可是那道斩风诀往下落去,便被水流消解,再无影踪,与此同时,海中猛然跃起一样生物,激起一阵水花,那是一张狰狞的脸,拖着长长的尾巴,正张着大嘴向他飘来,而穆星河信手挥去一道术法,将人面打落,海面重新归于平静。
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穆星河心头。
穆星河不知道走了多久,疲惫开始侵入他的身躯,而他的视野仿若还是没有任何变化,还是那片雾海,还是那片云翳不散的天空,半明半暗之间,永远没有终点。
他找不到任何线索。
穆星河并不是一个善于从一个细节便推断出全局的人,他往往是在行动之中掌握线索,从而慢慢揭开真相的全貌,然而在这一片地界,竟然一点空隙都没有留给他。
但他依然十分平静——换了早几年,他或许会多多少少感觉到焦躁,会开始担忧外边的情况,甚至还会沮丧,可如今他并不会。修道是为修心,历练多年,他的心境终究是比以往更为宁定。
此时他听到了一阵脚步声,他回头望去,那人头戴玉冠,面目是模糊的,只是依然俊秀温雅,面带微笑:“师弟,不要再往前走了。”
“宋律师兄……”穆星河怔了怔,对方的面容虽然不甚清晰,可是依然叫穆星河一眼便辨了出来,他看着那人疾步上前,与自己并肩,而后按住自己。
然而穆星河挣开他的手,继续往前。穆星河甚至还笑了笑:“师兄不必阻我。 ”
宋律的微笑带上了几分恻然:“如我一般,你也要一意孤行吗?”
而后宋律越过他走在前边,扭曲的海怪从海中冒出头来,一把将宋律撕碎,海水被血液染红,海中怪物在疯狂抢夺食物,肢体纠缠,一片混乱。穆星河踏在那波澜不定的海面上,望着底下潜伏的海怪,微微一叹:“是,步步艰险,我仍愿前往。”
海水很快恢复了平静,天空依旧如此阴霾,分不出是天光破晓夜晚将尽还是日头西沉夜幕将至。
他看见面前出现了一个人影,穆星河加快步伐,走上前去,那人回过身来,轻声唤道:“星河。”
穆星河动作顿住。时间过去那么久,他的模样再次在他记忆里清晰,那双眼睛依然那样宁静而温柔,姿态依然那样从容。
“小温师兄。”
他原想小温师兄或许是和方才那个宋律一样是前来阻拦他的,可是温行泽却只是站着等他,望着他,待到他离开时,小温师兄也迈步欲与他同行,然而此刻,那些雾凝成了枷锁,牢牢束缚住了温行泽,他呈现着痛苦的神色,张了张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穆星河看得出来,他开口说的是“等等”。
然而穆星河终究是转过头去,走入了茫茫雾海中。
他的脚步,原也不为任何人中止。
穆星河在想他接下来还会遇见谁,是钟子津还是修行道路上的谁,却不想他看见了那个朝思暮想的人。
他站在海上,风吹动他的衣袂,长发也被风飘起,他徐徐望向他,眼中是千秋雪,万里云。
他的剑映着水光,阻断了他的道路。
“从一开始我就应该杀了你,”他的声音是那样清冷,带着冰玉交击的质感,“你我一起,总是要死一个的。”
穆星河停步望着他,其实他原本觉得在幻境中问这个人也不可能找到真实答案,可是他却是忍不住问了:“为什么?”
“你我皆是纠缠因果之身,活在世上不过牵累旁人。你已经阻碍我计划太多,我再不想叫你活着。”
“这样的吗?”穆星河歪了歪头,“我明白了。”
他笑得灿烂,手上却凝聚起月刃,插向那人的心口,那人捂着心口后腿一步,望着他,一言不发。
穆星河却不再看他,扭头离去:“你不是沈岫,沈岫做事永远不会消极等待选择,若是他不愿接受选择,他只会重新开凿出一条路走。”
他呼出一口气,却觉得远方的雾稍微散去一点了。
四处回荡着缓慢而茫然的声音。那声音反复说着:“你杀人了。”
穆星河觉得很奇怪,他并不在乎杀人,更何况只是幻境之中的人,为什么这个幻境却一直提醒这件事?
“你会后悔的。”那声音又说。
穆星河扬起眉来,有些诧异:“我既然能为自己做的事负责,大不了只是一个死,凭什么后悔?”
“你会后悔的。”
穆星河觉得很奇怪。他向来任性妄为,十分自负,他深知这个破毛病他无法改变,那他只能乖乖对自己负责,一旦清楚了后果,便绝不后悔。
但是此时海面上升起了很多人影,有熟悉的——朝夕相伴的小厮,兢兢业业的管事,少主府上那些他基本无心理会的下人,睁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凑上来问他:“为什么要抛弃我们?”
穆星河信手挥开,以为那还像之前那些人与物一样化作云烟,然而此时他触手却触碰到一片温热。是人的温度。
更多的人朝着穆星河涌来,他隐约能辨认出那是死于他术法之下的死魂,跌跌撞撞,捂着伤口,问他他们无冤无仇,他们在此安家乐业,他为什么要杀他们。
“你会后悔的。”
那个声音之中,穆星河开始觉得有些茫然,他轻声说:“因为你们不过是死魂而已。”
假若不是死魂,他杀人还有善恶人情方面的喜好选择,但假如只是一些本就不在世上的东西,他为什么要犹豫呢?
海面上回荡着笑声。他看到海面消失了。
取而代之是寻常巷陌,流水人家。一个个碎片般的景象呈现在他眼前,那些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织生儿育女。他们的灵魂在某个很平凡的时刻忽然离开躯体,他们的亲人却等着他们归来。
“你就那样相信你的判断吗?”
那个声音再度响起来的时候,穆星河没有立即答话。
穆星河任由那些人推挤着他,不停质问他。他的身躯因为不断的推搡而退却,可是他闭了闭眼,重新笑了起来。
“即便我真的错了,那又如何?我与他们同样置身于死城规则之下,我在规则之中存活着,莫非就对他们不住?”穆星河淡淡看着那些人或清晰或模糊的身影,那双眼睛冷静得几乎毫无感情,“我没有必要为无关人等负责。”
那些人忽地四散,却是化作了一阵阵的笑声,如同海浪向他涌来。
细碎的声音传到他耳中,穆星河听到了一句“明白了,你是胆小鬼”之后,面前的景象又变了。
“那这样呢?”
他竟然又看到了温行泽,温行泽身后的人竟是当年的他还有钟子津。
当时的他们眉目未曾全然长开,承载着阳光和属于年轻的稚嫩。他看见自己笑嘻嘻拉着钟子津的手,然后将温行泽推入了深渊。
哪怕他不断提醒自己这不过是幻境,但他的身体好似被寒气侵蚀,被一寸寸冻结,他再也无法动作,只能眼睁睁看着温行泽被推落深渊。
他感觉那僵硬的、被冻结的心脏被谁捏住,不住掉落冰渣。
对……哪怕他一直不想提起,没有提起,这一段记忆终究无法从他脑海里抹去。是他的狂妄和自以为是,将自己的朋友逼到了这个境地,是他不知天高地厚的提议,叫自己的朋友久久徘徊,再也不回他所爱着的宗门。
他一直与人保持距离,终究是因为他不过是个胆小鬼,知道自己恶习难改,那便将其它人隔离在自己保护圈之外。既然是陌生人,他便不需要负任何责任。
他连自己的生死都不在意,以“不后悔”作为保护壳,因此能够刀枪不入。
但假若,涉及到旁人呢,他真的可以不后悔吗?
真的可以毫不在意继续前行吗?
穆星河看见钟子津被自己的剑束缚,渐渐沉入了海中。
海面重归平静,他看到那个穆星河站在海上,与自己对视着。一阵风吹过,那个人的形貌发生了些许变化,熟悉又陌生。
那是个比他如今还要骄傲还要无畏的、骄傲无畏到叫他感觉到十分愚蠢的少年。
他看到了少年在废旧工厂四处翻找,尘灰扬起,好像那些尘封的记忆又重新扑面而来。
他记得那一个案子。
那是一个灰黄色的冬季。一个女人死在旧宅之中,警方定性为自杀。他一向闲着,观察一番后发觉可能并不是那么一回事便开始调查。
他很快证实了自己的观点,并且利用自己在警局的关系,将真相重新公之于众。
春风得意正当年少。
那一件事到这里其实于他而言已经司空见惯,结果还是如往常一样,旁人的赞美簇拥着他的得意,还有一些微不足道的杂音。
他依然是别人嘴里的传奇。
穆星河望着那个自己不断往前走,目中无人。
有人将他拦住,那是个年纪和自己相仿的少年,问他为什么多管闲事。
他当时回答了什么他忘记了,大约是带着他一贯的漫不经心,回答得不痛不痒。
他做很多事情其实没有为什么,无聊而已且能够做到。寻找真相也是一样。
他并不知道真相也会带来灾难。
一场不堪入目的死亡牵连着无法弥补的罪恶,令一个可以勉强维持的家庭倒下,令一个体弱的母亲一病不起,令一个原本就卑微的少年再也抬不起头。
他并不知道那天是那个人活着的最后一天。
而那个本就岌岌可危的家庭也不堪其重,度日艰难。
一开始也只是因为有趣而已,正如他那天去找温行泽一般。
旁人说不怪他,但他当时也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因为家里人的纵容和自身的天赋而万事顺利,自以为什么都懂,什么都可以去做,那时候却是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负责任和自以为是。
当时——他想告别他那可笑的自以为是。
他负担不起别人的重量,他愿意混混沌沌地活着。
那些人向他爬过来,扯着他的衣角裤腿,一个一个头颅挤向他。
而后他先前的话语宛若嘲讽一般反复回响着。
“我不后悔。”
其实何能不悔?
情势无法挽回,他不能无悔。
第一次他躲进了普通人的躯壳,第二次他选择了隔开自己与他人。
那一声声的逼问之中,穆星河的灵魂好似脱出了身体,他远远地审视着那个人,感觉一阵恶心。
那个人死性不改,从来如此,自以为能承担责任,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他看着那个人被拖拽着,在哭声里,在回响着的不后悔里,一点一点没入灰黑深海之中。
一死万事皆休。
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却意外感觉到奇异的轻盈,好像随时要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