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页, 侯爵右手拄着一柄黄金手杖,杖柄镶嵌玛瑙石,靠在石柱上,垂眸盯着约瑟:“你今晚很美,比我见过的任何时候都美。”
他夸赞的时候,声音轻如烟雾,让人听不出其中的真诚。仿佛是对恋人的温柔低语,却让约瑟觉得,这句话不过是顾及场合的客套话,连眼神也没有变动。
约瑟低头,笑了笑,不敢说话。
威灵顿侯爵却像是不在乎般,轻叹着缓缓说出一长串陌生动听的句子。
约瑟依稀听懂是法语,但他其实是不懂法语的,然而安娜懂。祖母是法兰西人,安娜喜爱那种动听迷人的发音,所以缠着祖母学习。对于约瑟而言,他不是太喜欢法兰西语。
以前尝试过学习,但是很快就放弃。法兰西语言很动听,没个单词从口中吐出来都像是经历过一场灼烧灵魂的舌吻一般,唇齿相碰,缱绻缠绵。
约瑟觉得,太过放荡,一如法兰西人天生的热情。他是保守的,为此而感到羞怯,所以向来尽量避免那些与性相关的。
如今,在眼前这个男人的诠释下,原来真的很动听。还是一样的缱绻,却多了分若即若离,不是如火的热情,而是湖水一样温柔。
比起灼烧时的痛苦,不知不觉将人溺毙的温柔,一样可怕。
威灵顿侯爵:“……你觉得如何?”
约瑟表情僵硬一瞬,点了点头,继续微笑,他根本听不懂。依稀能听出来的几个词,‘荆棘’、‘黑蛇’‘杀死’和‘玫瑰’。
他几乎能猜出意思,很多绅士们多爱用这些听起来很浪漫的词汇来叙说自己无病呻吟的感想。这个时候,只要附和、赞同就可以了。
于是,约瑟压低嗓音:“我认同您的看法。”
好在他的声音比其他男人的声音低柔许多,再压低一些,不仔细听的话,跟女士们的声音没有多大差别。
他低着头,因此没有看到闻听他回答时,威灵顿侯爵俊美脸庞上的笑容顿住,继而扬起微妙的弧度。
约瑟出神之际,忽然眼前出现一双白到极致的手,握住了自己的手臂。冰冷的触感让他生生打了个寒颤,不知为何,忽然就想起了海水。冰冷的海水,随着海风涨起来,拍打到脚踝上,将整只脚都冻得没有知觉。
约瑟不喜欢这种感觉,他喜欢一切温暖的事物,下意识想挣开。动作幅度不大,他想起安娜的叮嘱,硬生生止住反感的感觉。
威灵顿侯爵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腔调华丽诡谲,但是很轻,约瑟几乎听不到。
“你的手很暖,跟之前不一样。”
约瑟想起来,安娜一到冬天,手脚总是冰凉的。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全身也都冰凉了。他害怕被发现,传言威灵顿侯爵喜怒不定,假如被发现他欺骗了他,他和安娜一定会身无分文的被赶出去。
他自己倒是无所谓,但现在安娜还在生病。所以不能被发现。
威灵顿侯爵下一刻又说道:“或许是因为你生病了,高烧的人,身体温度会升高。”
约瑟渐渐松了口气,抬起头来,朝威灵顿侯爵小心翼翼地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不知为何,他却觉得威灵顿侯爵在此刻变得更为慑人,他缩着肩膀,一颗心缩紧松开,难受得不行。只期盼舞会赶紧结束,他实在疲于应付眼前的男人。
“……真是温暖。”
约瑟:“什么?”
威灵顿侯爵朝他露出一个稍纵即逝的笑,不像之前规矩礼貌的笑,稍微有点惑人。约瑟一不小心就被迷惑,回过神来时,已经被带到舞池中心。
约瑟慌乱的攀着威灵顿侯爵,小声的祈求道:“大人,您饶了我吧。我可不会跳——我会为您带来麻烦的,求您饶了我吧,大人。”
然而威灵顿侯爵狠心拒绝他的哀求,揽住他的腰和手,跳起了圆舞。听说这是从法兰西流传过来的舞蹈,身体贴着身体,肢体交缠,裙摆飞扬。
威灵顿侯爵:“交给我吧,ma rose……”
这一句法语,在耳边呢喃而过,约瑟听懂了。
我的玫瑰……
约瑟觉得自己的灵魂离开了躯壳,留下一句肉体,任由眼前的男人驱使。他操控着那具失去灵魂的躯壳,如同木偶师操控着木偶,举手抬足,不由心意。裙角扬起一片玫红色的波浪弧度,绚丽璀璨的灯火不停地旋转,男人黑色的礼服,女人无声张开的红唇,交碰的酒杯——‘砰’地一声,一片死寂。
约瑟回过神来,发现一曲舞毕,下一首曲子响了起来。人们纷纷步入舞池,而握住左手的冰冷温度骤然褪去。约瑟的目光追随过去,只来得及见到那隐入人群的身影。
威灵顿侯爵松开了他,走了,不见踪影。
约瑟喘着气,静静站立原地。忽然又有人牵起他的手,抬头看,是陌生的男人。这是交换舞伴的音乐,场内不断的交换着舞伴,每个人都在舞会中尽力地倾洒着热情。他们不为生活而烦忧,或许有些人拮据,却不会放弃奢侈的玩乐。
不知不觉,面前的人又变成了威灵顿侯爵。
眼前的这个男人,仿佛掌控着他的躯壳,又随时会离去。
约瑟觉得危险,起了瑟缩之意。
好在,只是今晚而已。
*
舞会结束后,威灵顿侯爵亲自将约瑟送回去。他们站在长长的走廊上,月光透过小小的窗口洒进来,落在地面上。地面很干净,每天都有女仆跪下来一点点的清扫擦洗,百年过去,依旧干净没有灰尘。
约瑟觑了眼威灵顿侯爵,拎起裙摆行礼:“晚安,大人。”
侯爵静静地望着他,抬起手——手上不知何时戴上了手套,他脱下手套,然后手掌贴住约瑟的脸。拇指在他的红唇上摩挲片刻,深邃冰冷的眼神令约瑟颤抖。
约瑟几乎要缩着肩膀逃走,而就在他将要坚持不住的时候,侯爵松开手,退后两步:“晚安。”
约瑟点了点头,满是仓惶的离开。
走到尽头时,他匆忙回头,看见侯爵还站在原地不动。他看不清侯爵的面貌,却见到他身后的影子,在月光之下,巨大化、怪异化、扭曲化,像是邪恶的魔鬼。
约瑟推开门,轻喘着气进入房间中,脱下帽子、手套、首饰等等,并且央求安娜:“你睡了吗?如果没睡,赶紧替我把束胸摘掉吧。我快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了,安娜——安娜?”
他回头,见到安娜靠坐在床头上,面色苍白,目光冰冷。
约瑟的动作顿住:“怎么了?”
安娜生气,怒气冻结了她美丽的容貌,变得尖锐、可怕。她目光阴沉又冰冷地盯着约瑟看了半晌,渐渐笑了:“我没事,约瑟。”
她帮助约瑟脱下裙子,洗去妆容,拥抱着约瑟:“今天晚上谢谢你,约瑟。感谢上帝,我的病已经好了,你再也不用假扮成我去欺骗别人。”
约瑟沉默。
最后他回抱住安娜,低声回道:“是的,感谢主。”
☆、第6章
安娜病好之后,每天早出晚归,随同威灵顿侯爵参加大大小小的宴会。他甚至会把安娜带去城里,和那群贵族老爷们谈论庄园的事情。
所有的人,他们都在讨论安娜的美貌,并深信不疑威灵顿侯爵已经完全爱上了安娜。
除了约瑟。
那天晚上的相处,总让他觉得威灵顿侯爵深不可测。那绝对不是安娜能驾驭的人物,太过相信的话,会摔得很惨。
约瑟犹豫着,劝过安娜。
安娜起初很高兴,安慰他,后来就有些不耐烦。她说:“约瑟,你为什么总是小瞧我?难道我会对此毫无察觉?威灵顿侯爵透露过消息,他会娶我。”
约瑟猛地站起,腿肚撞到椅子,疼得他的脸扭曲了一下。但他顾不及那疼痛,而是震惊的看向安娜:“真的吗?”
安娜面带笑容:“是的,或许今天晚上你就能听到侯爵宣布迎娶我的消息。约瑟,你不为我高兴吗?”
约瑟摇头:“我很为你高兴。”
安娜的终身幸福,是他为之牵挂的。倘若威灵顿侯爵真的迎娶了安娜,那么他势必奉上最诚挚的祝福。
但是,高兴之余,心中却有阴影逐渐蔓延。
约瑟还是觉得威灵顿侯爵深不可测,让他感到害怕。
他不知道怎么回事,隐隐觉得阴影在逐渐靠近他们兄妹俩,逮着机会就会把他们扯进深渊中。这让他感到心慌,这种感觉时不时的出现。
城堡黑色的墙砖,光洁的地面,冰冷华丽的装饰以及总是显得安静的庄园,还有枯萎阴暗的树林,如同魔鬼一样步步逼近,让他深感恐惧。
安娜是不可能再离开庄园,而约瑟也抛不下她。
总得……总得见到她真正幸福的样子,才能安心的离开庄园。
安娜抱了抱约瑟,心满意足地离开。
约瑟怔忪片刻,躲在房间中看书,许久过后,他听到钢琴声。琴声充满着忧愁,仿佛月色之下,少女漫无边际的愁绪。
约瑟回神,放下书,关上窗户。
夏洛克小姐不是他能够靠近的人。
夜晚来临的时候,女仆忘记送晚餐和水。过了晚餐时间,厨房就关上了。而约瑟苦等不到食物,只能饿得勒紧肚子。他苦笑着,这并不难怪女仆,谁让他存在感太低?安娜不在,所有人都以为这是个空房间。
深夜,约瑟实在饿得睡不着觉,翻来覆去,无奈之余,只好起身去找管家。希冀能得到一块面包,只要能够填饱肚子。
他提着一盏煤油灯出来,走了很长一段路。
长长的走廊,静寂无声,两旁挂着的画像看上去格外可怕。
约瑟忽然停下,抬头看向头顶的画像——威灵顿侯爵的画像。
这是他的肖像,似乎才完成不久,看上去很新。画中的侯爵好像是在看着外面的世界,凝视每个路过的人。他浅灰色的眼眸藏着黑暗的世界,任何秘密在他眼前无所遁形。
约瑟发现,无论他走到哪个位置,画中的侯爵都在盯着他。那双浅灰色眼眸无时无刻盯着他,牢牢锁住了他。
约瑟心慌不已,埋头匆匆走过。走到楼下时,他抬头看上去,陡然发觉画中侯爵勾唇笑了一下。当即吓得他心一颤,战战兢兢地查看一遍,发觉是灯影造成的错觉。但他已经没有胆子再走回去了。
饥饿的感觉远比恐惧更令人难以忍受。
约瑟继续往前走,走过楼梯时,他听到了可怕的哭泣声。
女人的哭泣声,断断续续,呜咽可怕。
约瑟吓得头皮都炸起,慌忙转身就想跑,但身后的女人快一步喊住了他:“是约瑟吗?”
“我是夏洛特。”
“请别走,留下来,帮帮可怜的我吧。”
她看上去很憔悴,神色灰败。
约瑟朝她走过去,而夏洛特深深看了他两眼,猛然抓住他的手腕:“约瑟,求你娶我吧。”
约瑟吓了一跳,连忙想要甩开她:“不,夏洛特,你疯了吗?”
夏洛特掩面哭泣:“假如你不娶我,那么将没人能够拯救我。我会被暗地里杀死,因为我玷污了威灵顿家族的家徽。”
杀死?这句话太严重了。
约瑟忍不住问:“你遭遇了什么,夏洛特小姐?”
*
简直是荒唐!
倘若未曾对夏洛特有过好感的话,约瑟必然会当着她的面斥责。
她怎么能如此不自爱?在未婚的情况下,让男人触碰她,致使她怀孕?
当然约瑟并非觉得夏洛特淫荡该死,他只是非常不赞同她的不自爱。他见过很多贫穷的少女,为了填饱肚子不得不去街头充当雏妓。她们年纪轻轻就生下孩子,虽然这些孩子通常活不下去。
那些情况是迫不得已。
夏洛特拥有富裕的生活和贵族的身份,却自甘堕落,这令约瑟感到愤怒和不赞同。
但是,假如她未婚怀孕的事情传出去,将会遭到无数的流言蜚语。更甚者,她会死在这些流言蜚语中,或者,她被盛怒的威灵顿侯爵赶出庄园并剥夺嫁妆。
一个没有钱财傍身的女人,可以想象她最终的归宿。
约瑟对上帝虔诚的信仰,让他不喜夏洛特的作为。但心里的善良也让他做不到忽视一条人命。
那天晚上,月光下的少女,如精灵般的笑靥,总是在约瑟的脑海中徘徊。
夏洛特小姐,毕竟是跟安娜同岁的女孩。
最终,他做下了决定。
*
面前瘦弱的男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他害怕得全身瑟瑟发抖,甚至啜泣出声:“我娶了她,娶了夏洛特小姐。但是,我发现,我再也走不掉了。我们掉进了魔鬼精心编织出来的大网,只有等待死亡这条路。”
神父震惊得瞪大了眼睛,望着眼前漂亮的男子。
天啊,他听到了什么?他说他是威灵顿侯爵的侄女婿?天啊,这听起来太荒唐了。那位侄女婿已经病死了不是吗?那么出现在他眼前的人是谁?
哈,这故事编得不错。
神父冷漠的想着,但他脸上挂着理解、怜悯的笑容。
钟声响起,神父看向门口,门口果然出现了那天见到的先生。依旧是一身简单的黑色服饰,高帽、手套,右手拄着玫瑰木的手杖。
毋庸置疑的绅士,拥有一颗善良慷慨之心的绅士。
现在他知道了,眼前的漂亮男子可能精神不太正常。神父觉得自己早该看出来的,漂亮的男子总是慌张畏缩,好像在害怕身后有什么东西在尾随。可是神父发现,当门口的那位绅士出现,漂亮的男子在一阵剧烈颤抖过后反而变得安心,不再慌张畏缩。
或许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