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敲敲桌子:“你什么时候还我刀啊?”
他抬起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看我:“你和殷家有什么关系?”
我说:“正当关系。”
他丝毫没有还刀的意思,伙计过来上酒,我才翻起一个杯子,他就准备走。
我在他身后闲闲道:“俊容要分享大家欣赏没错,但性命难保的情况下,还是遮一遮的好。”
他似乎笑了一声,但声音太小,我没有听清。他说:“绿蚁醅内不兴刀兵,不生江湖事。”
我“哦”了一声,明白自己又多管了闲事。
他要往外走,11"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10" > 上一页 13 页, 有人先一步绕过柱子,走进这块颇为密封的空间:“哥哥出门喝酒,怎么不叫上我?”
我刚要说话,余光瞥见要走的那人脚步一顿,全身紧绷起来,是一个万分戒备的姿态。我心下奇怪,惊鹊已经走了过来,看见他,也是一愣:“你?”就这一个字,语气里又是轻蔑又是敌对,感情无比丰富,就是没有半点友好。
我一看这气氛不对,一边还分心想了一下:这两个人一个拿着云中君的刀,一个拿着云中君的鞘,本来刀与鞘应当是最密不可分的,但这两人却好像有深仇大恨,等下万一打起来,大家武器一亮发现哎呀居然是配套,那不是尴尬?
我拉了惊鹊一把:“鹊啊,算了算了。”
他和惊鹊同时转头看我,两双四只黑黝黝的眼睛盯着我,我有点头皮发麻。
我拍拍惊鹊的手:“绿蚁醅是自家产业,闹大了归明不好收拾。”
惊鹊唇角一勾,一双剪水秋瞳笑着看向我,开口语气阴森冷淡向着另外一个人:“既是武林人,就要遵守武林规矩。今日相逢绿蚁醅,便赠这一杯酒;明日再见,生死罢休。”
惊鹊抄起桌上我斟满的一杯酒向对方飞过去,他稳稳接住杯盏,酒水没有洒出半点。他仰头一干,空杯倒扣在桌上“砰”地一声响,然后大步走了出去。
惊鹊“哼”了一声,收回目光看我,又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猛然回头盯着那人离去的背影。
“哥哥。”惊鹊叫我。他缓缓回过头,皱着眉,脸色是山雨欲来的沉重:“为什么,云中君在他身上?”
完了。我眼前一黑。人啊,欠债多了,走哪里都倒霉。世间从来报应不爽,天道好轮回。
第70章 寒蝉
观颐
惊鹊给出了两个猜测:要么那人是我情郎,要么那人又是我弟弟。并且似乎倾向于选项一。
我为了证明我和那人是真的不熟,问惊鹊道的:“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他叫什么?”
惊鹊想了想,说他也不知道。
我无言以对:“名字都不知道,还掐得厉害?”
惊鹊说:“横竖是他死我活的争斗,通晓了姓名我也不会给他立碑啊。”倒是和我的“决斗不必公平论”颇有相似,横竖是我要赢,细节不必计较。惊鹊不愧是我养…过的孩子。
我说:“不是情郎,别乱想。”和一个小我几万岁的年轻人谈恋爱,我自认为还没有那么空虚寂寞,何况我也是活不长的神了,没有那么多风流的力气。
惊鹊挑眉:“那他是谁?”
我说我怎么知道他是谁,路上遇见的,迄今也就见过三回,说过的话一只巴掌数得过来。
惊鹊不信:“若是生人,为何哥哥的云中君在他身上?”
我也不知道哇?天知道我当时抱着什么心态一时冲动就把云中君递了出去,现在拿不回来我也很绝望啊。
我无奈道:“当真是生人。”
惊鹊不知被我这话踩中了哪里,猛然爆发道:“云中君可以给别枝哥哥,可以给我,也可以给生人?哥哥是不看重刀?还是不看重持刀的人?”
我吓了一跳,愣愣道:“我当然是看重云中君的…”
惊鹊道:“那么便是谁都可以了?别枝哥哥也可以,我也可以,那个生人也可以。哥哥的目光可以分给那么多人。”
“那别枝哥哥算什么?”惊鹊问,“我又算什么?”他的声音陡然转轻,似乎经过了一次喷薄的火山一样,动荡之后之余有气无力的静寂,剩余一点情感,也不过是轻飘的灰烬。
我无措地叫他:“惊鹊…”
惊鹊安静下来,低垂着目光站在桌前。他生得精致,沉默低头的时候有一种温顺的乖巧感觉,很是招人疼。
这个角落桌位虽然隐蔽,但我们动静不小,已经吸引了绿蚁醅里大部分人的注意。不知是殷恒光原本就在店里,还是伙计去找了人,他很快出现,强势插入这一角僵硬的气氛里。
我看到殷恒光拍了拍惊鹊的背,惊鹊偏头看见是他,没做什么动作,也没有什么表情。殷恒光一手扶着惊鹊的背,抬起头来看我。
我茫然地回看他,殷恒光和我对视了一会儿,道:“兄长出来得早,还没有用早膳,家里备了桌,兄长不如先回吧。”
我转去看惊鹊,惊鹊没有反应,安安静静地站着。殷恒光说:“兄长请。”
我步履迟疑地往外走,转身的时候,回头看见惊鹊还站在原处,殷恒光扶着他背的手换到了肩上,揽着惊鹊的肩膀。
我神思不属地走在回殷府的路上,街角新开了一家糕点铺,门口的队伍排到了街上。
我过去站在队尾,队伍随着前面顾客的离去缓慢的往前推,终于轮到我时,伙计问:“客官来点什么?”
我什么也没想要,于是问他:“有些什么?”
伙计笑呵呵道:“有青州快马加鞭送来的鲜鱼,鱼糜和着鸡肉和时蔬蒸出来的鱼糕,鲜甜不腥,客官来点儿?”
我说好吧,买一份。
热乎乎的鱼糕到手,我情绪低落地游荡在街上,想来想去,准备让殷恒光把点心送给惊鹊。
走近了殷府,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气没舒完,后颈就是一痛,我全身气力松懈,手里的鱼糕也滚落在地上。
倒地之前我还在想,就算是神体,冷不丁地往后脖子来一下,该晕还是得晕,所以成神到底有什么意义?
纵马特有的颠簸难受得我五脏都要呕出来,我差一点没能睁开眼睛,就在昏迷中被颠死在马背上。
我艰难道:“壮士饶命…”
还是熟悉的黑子黑发黑眼睛,还是熟悉的低沉嗓音:“我不会杀你。”
我痛苦道:“你还不如杀了我…慢点…肺要颠出来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把我摆正了,我原本脸朝下横挂在马背上,他把我扶坐起来,我才长舒一口气。感觉重获新生。
“等一下。”我突然意识到不对,“这是在哪儿?”
他说快到荣州了。
虽然我本来目的地也是荣州没错。但用这种方式到达我倒是从没想过。天地良心,我和这位老兄就见了四次面,他绑了我两回,这造的什么孽?
他问我:“你和平野客什么关系?”
我反应了有一会儿,才想起来平野客是对渡荆门门主的称呼,现任平野客就是惊鹊。我斟酌道:“普通的…父子关系?”
他眉毛一挑,拍马就是一段疾驰,我本来就还没缓过劲,这一下简直要了我的命。我自暴自弃道:“你还不如杀了我呢!”
“不杀你。”他说。
我信他有鬼,他不杀我,也已经折腾掉了我半条命。况且他绑了我,一走这么远,惊鹊在平州还不知要怎么着急,最重要是,惊鹊恐怕以为是我再一次抛下他了吧…
我对他说:“放我下去,我得回平州去。”
他没有说话,很明显意思是不放人。我刚掐起指印准备缩地溜走,他又是一个劈手下来,我眼前一黑,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安静会儿。荣州马上到了。”
我安静你个大西瓜。稍微也尊重一下我作为神君的设定啊!生气!
第71章 给你们表演个神仙式哭哭
观颐
再睁眼时,我倚坐在一棵树下,他站在稍远一点的一个石墩前。我环顾四周,这里似乎是一片屋宅的废墟,还能透过倒塌的屋梁,焦黑的亭台,看见往日的风光。
他背对着我站着,我们两个人都不说话,过了有一会儿,他才动作起来,看样子,好像是从衣襟里掏出了什么东西。
他把那东西拿在手上,转过身,目光却不看向我:“母亲怀我的时候,曾有仙人赠予此珠,说能保我一生康泰…便是这样的康泰么?家破人亡,孤身一人的康泰?”他冷笑一声,做了一个扯动的动作。扯下的项链被随手抛出去,落在了不知哪个杂草丛生的角落。
他第一回在我面前说这么多的话,我才意识到其实他的声音还是很好听的,语调也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但我此时关心的不是这个,我急急问道:“你叫什么?”
他自嘲一笑:“连我的名字也是仙人赐下。”
“这里是哪里?”我追问道,“小寒巷?这里是小寒巷?”
“这里曾经是小寒巷。”他说,“我叫叶鸣蝉。”
我陡然生出一种命定如此的无力感, 绝望铺天盖地笼罩而来,我几欲窒息。
天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叶鸣蝉和越别枝没有半点相似, 他没有越别枝的灰眸,鼻梁不如越别枝高挺,双唇也不如越别枝削薄。但那或许是越别枝还未长开的缘故,如果越别枝长到叶鸣蝉的年纪,或许也会有叶鸣蝉一样高大的身材和修长的四肢,当他度过了变声期,开口时候,应当也是和叶鸣蝉相似的低沉嗓音。
但世间已经没有越别枝了。
叶鸣蝉把我带离了叶府遗迹,在去客栈的路上,我一直出神地看着他的侧脸。他真的和越别枝太不像了,我在他身上看不到半点越别枝的影子。明粢上神还在,叶鸣蝉还在,唯独是越别枝不见了。
“为什么哭?”叶鸣蝉问我。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叶鸣蝉犹豫了半晌,终于把手放上我的发顶,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头:“别怕。”但我只是难过。
我不想说话,也停不住哭,就坐在那里啪嗒啪嗒掉眼泪。叶鸣蝉看了我一会儿,转身走出去,不一会儿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布老虎。
他把布老虎塞到我怀里。再把我塞到被子里。他隔着被子拍了拍我的背,一言不发地走了。
我陷入了两难的境地:我既不敢离开叶鸣蝉,又不能抛下惊鹊;我想给惊鹊去信,又怕暴露叶鸣蝉行踪。思来想去,我只能写一张平安纸条,折成一只纸鹤,放飞给惊鹊;又怕惊鹊认不出我的字迹,纸鹤不能负重,我只好用我那可怜的画技,歪歪扭扭地在纸鹤翅膀上画一把云中君,还有一只圆滚滚的小鸟站在云中君的刀柄上。
我去开窗放鹤,纸鹤脱手,就看见叶鸣蝉站在窗下,仰头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但看得再久,也不是我想见的人的模样。我低下头,感觉还是难过。
还没等我情绪缓过来,叶鸣蝉率先撇开了头,转身就走。
不多时房门被叩响,客栈的伙计拿着一捆纸包递过来:“公子的朋友托了小的送这个上来。”
我再回到窗前时,叶鸣蝉早已消失在人群中了。我打开纸包,雪白的糖糕还冒着甜丝丝的热气。
我吃完糖糕,又等许久,不见叶鸣蝉回来。我看了一眼,不远处金光冲天,叶鸣蝉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就在离客栈不远的地方呆着不动了。
我还在想要不要去叫他回来吃饭的时候,金光就往我这边开始移动了,我怕闪瞎眼睛,赶紧闭了天眼,老老实实坐着等人。
房门很快被推开,叶鸣蝉提着一个食盒走进来,把东西放到桌上,人又要走。
我叫住他:“你去做什么?”
叶鸣蝉问: “你不是怕我?”
所以他根本是以为我被他吓到了所以不愿意回来吗…
我澄清道:“我胆子哪有那么小?”
“那你哭什么?”他问。
“我…”我抛弃老脸转移话题道:“你不觉得我哭起来很美吗?”
叶鸣蝉愣了一下,随即肩膀抖动地笑起来。他转过身,回到桌边坐下,打开食盒。
我内心无比痛苦,感觉自己晚节不保,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必要。
叶鸣蝉把饭菜一盘盘端出来摆到桌上,我正准备把自己噎死在饭桌上一了百了的时候,他突然说:“嗯。”
“嗯?”我疑惑。
“很美。”叶鸣蝉笑着看向我。
我可真是死了算了吧。
我很想知道当年叶家惨案的详情,但又不知如何开口,还是叶鸣蝉自己挑起话题:“平野客叫你兄长,但为何我从未听说过你?”
我含糊道:“我离开过一段时间…”
叶鸣蝉意义不明道:“你们倒不大像兄弟。”
我肯定道:“是的,惊鹊是我的弟弟,他是个好孩子。”
叶鸣蝉冷冷地笑了一声,并不接话。
我踟蹰道:“惊鹊他…”
叶鸣蝉打断我:“他是个疯子。”
我似懂非懂地看着他,叶鸣蝉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眼睛很黑,映着烛火的时候,也反射不出光亮。
叶鸣蝉说:“他是个疯子,迟早有一天,会拉着所有人一起死。”
我不愿意相信,但不可抑制地,心中却有种不祥的预感。
叶鸣蝉把云中君拿出来。云中君在我手上时其实大部分时间是闲置,雪白的锋刃难免变得暗沉,但叶鸣蝉手上的云中君霜锋雪刃,刀尖闪着寒芒,是刀兵洗血过后特有的摄人光彩。
叶鸣蝉把刀往我的方向推了推。我摇摇头,没有接受:“你留着。”
叶鸣蝉看我一眼,最终没有多问,把刀又收了回去。没了刀鞘的云中君不再藏锋,萦绕刀身的血气几乎要凝为实体,哪怕只是看上一眼,都有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云中君这个光风霁月的名字,似乎并不适合这把刀。它从锻生起始就带上血腥从未消散,天上人间,光阴荏苒,它带来的从来只有噩运。但嘲讽的是,持有它最久的我平安无事,反而是与它短暂接触的人难逃劫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