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麒兽抓完了,我留在天上也不顶什么事,于是准备回去人间。
原汀还要绑麒兽回神天,问我:“你不一起?”
“不了。”我说,“我回人间。”
“你是神。”
“我是楼岚起。”
原汀问:“你就非走不可吗?”
我避而不答:“我很快回来。”
原汀于是不说话了。直到走出很远,我还感觉身后有一道视线紧紧跟随,我回过头,原汀果然还在原地看着我。濒死的麒兽被关在原汀脚边的笼子里,我却没由来觉得分明无所拘束的原汀更像一只困兽。
我收回视线,不再回头地离开了。
回到深州,我第一件事就是要去向殷希声赔罪讨饶,杳无音信一走数月,见面后怕殷希声活撕了我的心都有。
进了殷府,果然我又一次地迷路了,七转八转,误打误撞来到花园里,殷希声正背对着我,好像在赏花。
我蹑手蹑脚上前去,到了近前,快跑几步一跃而起挂到殷希声背上:“希希!我回来啦!”
殷希声被我扑得踉跄了一步,手忙脚乱地把我从背上摘下来:“公子自重!”
与此同时,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小朋友,回来了?”
是殷希声的声音,是变得成熟了的,沧桑了的,沙哑了的殷希声的声音。我茫然地转过头,花园的月门下站着一个丰神俊朗的中年人,他的两鬓已有些许斑白,那双沉淀了风霜的眼睛里,还是一如既往的笑意。
我无意识地向他的方向走出一步:“希希?”
中年人笑了:“小朋友,回来了。”
我怎么忘了,天上一天,人间三月,我所以为的两月余,在人间,却是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不够一次沧海桑田,却够无数次月升日落,够当年那个与我在塔顶纵情诗酒的殷希声,变成如今这个鬓生华发的中年人。
“对不起…”我喃喃道,“我不是有意去得这么久的…”
殷希声只是道:“回来就好。”
被我误认为殷希声的年轻人适时出声:“父亲?”
“过来。”殷希声冲青年招招手,对我说:“你回来得正好,正赶上我儿恒光的冠礼,恒光,来拜见这位…”殷希声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又若无其事道:“来见过这位兄长。”
我一时悲从中来,竟然落下眼泪。殷恒光无措地看看我,又看看他的父亲。殷希声无奈道:“又哭…恒光,你且先去罢,为父与故人叙叙旧。”
殷恒光听话地离开了,殷希声拉着我的手腕,把我带出花园:“小朋友,这下你可真的是小朋友了。”
我口齿不清道:“希希…”
殷希声道:“一把年纪了,叫希希也不怕人笑话…恒光表字还未定,不如由你来取如何?”
加冠取字是男子人生中多么重要的一事,众所周知,而在我不负责任地一去二十载以后,殷希声还能毫无芥蒂地把这么至关紧要的任务交给我,说不动容,那是假的。
但动容之余,我又不免愧疚更甚。殷希声不怪我,我却不能原谅自己,我转移话题道:“我还不知道你的表字…”
殷希声说他表字余音。我就想起那个叫德音的仆从,想来殷希声和他确实感情深厚,赐名都可不避主人字讳。
殷希声问:“小朋友表字是因岚?”
殷希声连我二十年前随口胡诌的名字都还记得。我强忍心中动荡,摇了摇头:“不,我没有表字,原有一个‘雾生’,但未行冠礼,做不得数。”
说到这里,我突然反应过来:二十年前我未成人,二十年后却仍是青春模样,没有半点老态,殷希声会怎么看我?
心中忐忑不安,殷希声却仿佛没有发现任何不对,他沉吟了一会儿,道:“岚起,雾生,山雾成岚,雾先生而岚起,好。”
我“嗯”了一声表示回应。
殷希声最终把我带到的目的地是一个酒窖,窖中昏暗,看不清东西,但单只闻那飘散在空气中的醇香,就知道这是一个存放着红泥的地窖。
殷希声掀开了悬在墙边的一块帘布,夜明珠幽微的光芒柔柔地晕开,照见满窖酒坛。
殷希声捞过离得最近的一个坛子,揭开封泥,红泥的香气就争先恐后的涌出来。殷希声把巴掌大的坛子托在手里:“再问一次,世上还有比红泥更好的酒吗?”
我想起离开之前给殷希声留的纸条,写着:我出门去买酒了。
“没有了。”我说,“红泥就是最好的。”
殷希声于是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把酒坛递给了我。我们二人十分随意地在酒窖楼梯上坐下,一边喝着酒,我就没有忍住,问他二十年来的经历。
殷希声道:“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普普通通的二十年。”
我“嗯”了一声,小口小口地喝着酒。
殷希声沉默了一会儿,又道:“十几年前,有人来回报,说在平洲见了你,我找过去的时候,什么也没有,想来是那人错看了吧。”顿了顿,殷希声又道:“大概十九年前吧。”
我心中一震:“你找了我多久?”
“不多久,我没有过找你。”
骗人。
殷希声在骗我。可我分明知道他在说谎,却不能揭穿。殷希声也许找了我一年,两年,七年八年,十年二十年,但他不愿意告诉我。
而我知道了又能如何呢?二十年的光阴,我还得起吗?二十年的空缺,我补得上吗?
我只能说一句:“是吗?那就好。”
殷希声冲我举了举酒坛,仰头豪饮。我喝下一口红泥,发觉这坛红泥的味道竟然和芙蓉泣相去无几。
芙蓉泣的辛辣,是因为泣露芙蓉的泪水;红泥的苦涩,又是因为什么呢?
第66章 听风惊鹊声
观颐
我坚持不肯接下为殷恒光取字的重任,于是殷希声最后定了“归明”二字,归明自视,倒也恰合恒光的名。
行完冠礼,殷恒光就该分家立业了。殷希声问我之后有什么打算,我想了想,告诉他我大概要去荣州或平洲一趟,殷希声告诉我殷恒光也将往平州。
殷希声道:“不如往平洲去,有恒光在,多少也能照应你一二。”
我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殷恒光严格来讲也算我的后辈,哪有一个长辈依靠后辈的道理?
殷希声说:“最关键是,恒光能替我看着你,以免你再出一趟门买酒。”
殷希声这么说,我就没法推拒了,我说:“那好吧。”
一番打点后,我和殷恒光就上了路。长路漫漫,走了有几天,殷恒光在路上问我:“兄长与家父是如何相识的?”
我被这一声兄台叫得浑身别扭,若论真实年纪,我完全可以当他一声老祖宗;论外表年纪,则我还要比他小上几岁。而殷恒光这个老实孩子,听了殷希声的一句“见过兄长”之后,就老老实实地一口一个“兄长”叫我,我别扭归别扭,想纠正他的称呼,又想不到合适的身份,只好随他去。
我告诉他:“我与你父亲在澶州相识,那时他还经营着一家绿蚁醅。”
殷恒光点一点头:“家父确实是在澶州开了第一家绿蚁醅。”
“第一家?”
殷恒光解释:“自父亲从澶州回来,掌管殷家以后,殷家所有酒馆产业,都叫绿蚁醅。”
我一时心中万般滋味混杂。
殷恒光又问:“但父亲暂住澶州已是二十年多年前的事了,兄长看起来却像刚及弱冠,这又是为何?”
我“唔”了一声,含糊道:“大约是我不显老。”
殷恒光点点头,这事就这么揭过了。
到了平洲,殷恒光还有不少事宜要打点,我倒是无事一身轻,于是和他说了一声,自己一个人出门去了。
大约是流年不利,才会人在街上走,祸从天上来。
我被捂着嘴拖到了一个无人的街角,内心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这人是不是看我美貌无敌要对我图谋不轨。
我这么想着,一边艰难地回头,撞进一双深沉的黑眸中。
黑眸的主人和我对视了一眼,放开了禁锢我的手,我这才能看清绑架我的人的全貌: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他似乎刚经历了一场恶战,身上有几道新添的刀口,还在往外涌血;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痛一般,一双黑眸没有半点波澜,神色也很平淡;他手里的刀已经折了一半,只剩下一点可怜的断茬。我能感觉到他还提着全身心的戒备,应当是后有追兵。
我看了一眼他手上的断刀,神使鬼差地解下腰间云中君,递了过去。
他没有说话,一双黑眸定定地看了我好半晌,最后接过云中君,扔下我一个人走了。
似乎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他看我的眼神似曾相识。
我晃了晃脑袋,把不合时宜的妄想甩出去。男人提气轻身已经去了很远了,我从街角转出来,继续我的闲逛。
今日运道恐怕不适合我出门,走了没两步,我又遇见一桩江湖仇杀。说仇杀也不大合适,纯粹是一场围殴,中间被围的人几乎没有半点反抗之急,很快被按在了地上。我心想这平洲可真不太平…
我探头看了一眼,怂怂地缩回脖子就想走,见义勇为是不可能的,绝对不会去强出头的,怂又没什么不好,就是要怂一点才能过得开心。
不料人要是倒霉起来,真的一切皆有可能。我就那么迅雷不及掩耳地偷窥了一眼,居然都能被发现。围在一起的人群突然潮水一样地退开,露出被他们挡住的似乎是头领的人物。我还看到有人伸手把地上的人拖到了一边,以免挡住他们头领…的脚。
人潮退去后,唯一留在原地的人就变得格外显眼:那是一个极其美丽的青年,说一句沉鱼落雁也不为过,只是他的脸色过分苍白,带着几分病气,似乎身体不是很好。
青年直勾勾地看着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瞬不瞬地定在我身上,青天白日的,居然也让我起了一身冷汗。
我拔腿就想跑,青年一句话却又把我钉在了原地:“哥哥?”
我一头雾水之余,心中又不免浮起了一个似乎绝无可能的猜想。
青年说:“哥哥,我是惊鹊。”
原以为最荒谬的可能,却原来就是现实。我曾经也想过惊鹊将来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是不是也同儿时一样软糯可爱,或者变得沉稳庄重,无论哪一种情况,都绝不是如今这样的…这样的…
我竟一时无话。
惊鹊过来拉住我的手,他已经长得和我一样高了,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非常成熟的大人了:“哥哥,你终于回来看我了。”
一旁的人露出怪异的神色,毕竟无论怎么看,以我的外表,都不像是能当惊鹊兄长的年纪。
惊鹊邀功似的说:“哥哥留给我的刀鞘,我一直都好好保存着…当年…那是哥哥吗?”
我点头:“是我。”
惊鹊一拍脑袋,道:“怪我,哥哥难得回来一趟,怎么能就在此叙旧?哥哥随我来,我们到门内去。”
“什么门?”我随口问了一句。
惊鹊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当然是…渡荆门啊。”
我皱眉道:“你怎么和渡荆门扯上了关系?是不是裴珏衣逼你了?”
“裴珏衣?”惊鹊重复了一声,似乎是回想了一下记忆中的这个名字,而后漫不经心道:“裴珏衣已经死了。”
我被惊鹊半拉半拽地往前带,看着惊鹊位扬起唇角的侧脸,我有预感,这一场叙旧,恐怕是无法单纯了。
第67章 抱玉揽珮
观颐
渡荆门的老巢出乎意料的简朴,一座三层小楼,占地还没有一家普通酒楼大。
惊鹊边往里走边和我解释:“底下还有地方。”
“天镜海楼行舟分别在平洲的另外三个方向,此处是内门。外门弟子在地下建筑里,楼里都是内门弟子,门主在顶楼。”惊鹊说。
我心想渡荆门真是好残酷,不努力进内门就只能在湿乎乎的地下室打大通铺。
惊鹊带我到三楼坐下,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惊鹊抢先道:“哥哥,我很想你。”
我说:“我也是。”
“骗人。”惊鹊笑起来,“哥哥想我,为什么不来看我?”
“真是好啊。”惊鹊说,“这么多年,哥哥一点变化也没有,我却变了许多。”
我没想到惊鹊一开口就是这样的指责,但他的怨气又没有半点错处。我无措地问:“怎么变了?”
惊鹊歪头想了想:“就是…就是变了。”
我艰难道:“你…你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惊鹊点点头:“这么问…看来哥哥是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了——我确实有些东西要和哥哥说,不过…还是哥哥来问我吧。”
我迟疑道:“你会告诉我什么?”
“取决于哥哥问了什么。”惊鹊道,“我对哥哥,有问必答。”
我问他:“你怎么会在渡荆门?”
“不是哥哥送我来的吗?”
“不…我的意思是,你怎么还在渡荆门?”
“哥哥要我呆在这里,我就呆在这里了啊。”惊鹊说,“是哥哥没有来接我。”
似乎我这一趟回到人间,就是注定要来偿还欠债的一般。堆累了二十年的利息,再小的亏欠都会成为最终无可挽回的局面。我似乎从来也没有做过正确的事情,我忽视的人,沦入深渊;我重视的人,堕落阿鼻。
好像我还站在这里,是因为登临了他人血肉砌成的阶梯。
惊鹊说:“不过没关系,我不怪你。”
我只有沉默。
殷恒光问我去了哪里。
我说随便逛了逛。殷恒光看了我一会儿,说:“兄长脸色苍白,怕是受了风,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我疲惫地“嗯”了一声,径自回了房。裹着被子在床上干躺了许久,睁着眼到了翌日清晨。
我翻身下床,草草洗漱了一下,抬头看见铜镜里映出的我半死不活的脸。我就这样气息奄奄地晃悠出去,一边还分心想我要是再飘起来一些会不会就是活脱脱一个枉死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