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希声和夫人感情深厚,何况已经有了殷恒光传承殷家,殷希声本人也不大重视子嗣,不认为有为了繁衍而续弦的必要,所以殷家的主母之位,已经空悬了十余年。
我又和德音聊了聊殷恒光,他是个极优秀的继承人,殷希声在他的年纪,恐怕还没有他成熟——我是知道少年时候的殷希声有多嚣狂的。
说人人到,我们这头还没聊完,那头就有人喊:“少爷回来了!”话音未落,一身风尘仆仆的殷恒光就大步走了进来。
他的目光逡巡了一圈,准确落在我身上,脚步一转朝我走来:“惊鹊在哪里?”
殷恒光的气势实在吓人,神情语气也不善,德音不得不警诫道:“少爷,此非殷氏待客之礼。”
我拦了一下德音:“无妨。”然后把手从殷恒光的禁锢下挣脱出来:“惊鹊回澶州了,你若想见他,备三分薄酒,一两点心,往澶州南郊去吧。”
殷恒光厉声道:“你胡说!”
德音的声音也严厉起来:“少爷,您失礼了!”
“好喧哗。”殷希声不知什么时候也回来,加入了这场闹剧,“德音,你记好了,殷家没有少爷,既加冠,便是外人了。”
德音应了一声是。殷希声又转向殷恒光:“我还活着,你怎么敢踏进这里一步?”
殷恒光低下头:“父亲…”
殷希声冷冷道:“出去。”
殷恒光抬头看看殷希声,欲言又止,最后愤愤一甩袖,夺门而出。
转眼之间事态就发展到了我看不懂的程度,我扯扯殷希声的袖子,一脸茫然:“希希…”
殷希声看我一眼:“不关你事,这是殷氏的规矩,家中男丁加冠后出户,非父母亲丧,不得回归本家,我当年也是这样的。”
德音看着殷恒光夺门而出,到底是他从小看着大的孩子,追出去几步,又停在门边,回身请示道:“那少…归明…?”
“随他去吧,到底是年轻人。”殷恒光叹了口气,“德音,我们都老了。”
我站在殷希声身边,没有说话。德音扶着门往外望了又望,最终还是收回视线,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叶鸣蝉这几天早出晚归,神神秘秘不知在忙些什么,直到今天才告诉我,说他在州府里找了个教头的工作。
我还颇有一些吃惊,行走江湖的路数和行军打仗的路数是不同的,打得好一套绝世拳法的人,也不一定教得好一支普通卫队。叶鸣蝉看出了我的怀疑,道:“我说过,我记住了很多东西。”
叶鸣蝉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看过记住的东西不可胜数,用起来当真是融各派之精,取百家之长。若只以理论记,恐怕叶鸣蝉已经是当世不可多得的宗师级别了。
我点点头:“那也好,能安定下来总是好的。”
叶鸣蝉心情很好,和我说了不少东西,大多是关于日后的计划之类的,我一边听,一边点头,时不时应答一声。
叶鸣蝉问我:“你有什么意见吗?”
“我?”我说,“我没有,你做主。”
叶鸣蝉看了我一会儿,突然道:“跟我来。”也不等我应好是不好,拉上我就走,穿过闹市,走过窄巷,七转八绕,最后到了一处荒地。
叶鸣蝉指着那块地方,说:“这里,我都买下来了。”
我一看这片荒地不小,大约是个移平了的山头,临近有河流经过,风景不算特别好,但在深州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已经是不可多得的好地块了。
我问:“哪里?”
叶鸣蝉伸手,从左到右一划:“这里,一整片,都是我们的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没记错,叶鸣蝉用的钱好像还是从我身上没收的。看着这块荒地,我好肉疼。
叶鸣蝉说:“等以后起了屋…”
这么一大片山头…我不由道:“安…安得广厦千万间…”
“只起一间。”叶鸣蝉低下头看我,“你和我,只一间。”
我估算了一下这未来的一间屋的面积,无奈道:“好吧,你可能要骑着马来见我了。”
我畅想了一下:每天,我从床上醒来,跨越半个山头去洗漱更衣,再翻山越岭回来用早膳,用完早膳,叶鸣蝉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如神秀公子乘风而来一般,载我去洁口。
到底是我有病还是叶鸣蝉有病啊?
“想什么呢?”叶鸣蝉扳正我的肩膀,把我转向他,“就起一间小屋,够你我住就好了。剩余的地方可以用来种花种菜,随你开心,怎样都好。”
我犹豫了半晌,还是跟叶鸣蝉说了:“你…”
“我?”
“你好败家?4" 上神他被我养死了13" > 上一页 16 页, 丁?br /> 这话也不知哪里不妥,竟然惹得叶鸣蝉笑起来,他边笑边道:“败的我们的家,你不高兴了?是我不好,下次注意。”
我挑起一边眉毛,总觉得他这话不可信。俗话讲,男人靠得住,母猪都会上树。男人,你的名字叫不靠谱。
第84章 醒来觉得甚是爱你
观颐
我依旧留宿殷府,叶鸣蝉自己在外谋生,我也没有干涉他。邀他入殷府,不说殷希声同不同意,叶鸣蝉自己都不愿意。
我睡得很好,也没有什么梦做,据说梦是愿望的反映,这么看来我大约是无欲无求了。
我翻了个身,决定掀被子下床,结果一转脸,直直撞进一双黑眸里。
黑眸的主人心情很好的样子,对我说:“早上好。”
吓死人了好吗?我惊魂未定,被子也不掀了,反而更往里缩了缩:“干什么?”
“没什么。”叶鸣蝉说,“今天天气很好,晨起发现天很蓝,云很好看,屋外的桃树结了很多果子,突然就想见你。”
我不解:“这有什么关系?”
叶鸣蝉想了想,道:“好像是没有。”
“所以?”
“那么就是天蓝不蓝,云好不好看,桃树开花还是结果,我都想见你。”叶鸣蝉说,“早上好。”
我静了一会儿,默默把被子拉过头顶,遮住我突然一红的老脸:“早、早上好。”
叶鸣蝉笑了两声,道:“起来吧,不闹你了。”
我消极抵抗:“不成,不起,你先出去。”
叶鸣蝉从善如流:“我要去点卯了,你早些起。”
我一直缩在被窝里,直到听见房门“吱——呀”的一声被打开,又“吱——呀”的一声被关上的声音,才慢吞吞地从被子里蠕动出来。天还不大冷,被窝又不透气,闷了半天,我脸上的红热不退反增,我坐在床沿呼吸呼吸呼吸了半天,才勉强能够挺直腰板开门传水。
铜镜不大照得出人脸色,我梳洗的时候嘟哝了一句,马上就有个侍女快步出去,不一会儿,拿了一个奇怪的银盘来。
侍女把银盘递过来:“这是海客带回来的新东西,叫水银镜,义武都没得用的,公子且试试。”
我依言试了试,银盘里的人眉眼清晰,脸色红润,我还以为自己在看小轩窗,确实是好新奇。
我左照照右照照,边问:“海客是什么?义武又是哪里?”
侍女答:“自从转朱阁造出了大船,澧河也好通行了,平卢那边就有不少人打上了下海的注意,他们就是海客。听说瀚海的另一头还有片陆地,这水银镜就是瀚海客带回来的。”
我听得似懂非懂:“平卢又是哪里?”
“公子这样好看,莫非真是天上下来的仙人?怎么连平卢也不知道?”另一边的侍女插嘴,她嘻嘻地笑着,说:“义武是定州和易州的合蕃,平卢在海边,是个临海藩,两个都是新建的藩镇…听说定州那边还有要动作,说不得深州以后也要建蕃呢。”
“双鹂!”先前那个侍女开口呵斥,她应当是个地位不低的大侍女,带怒开口,一屋子里的人都惶恐地把头低下去。她扫视了一圈,威严道:“侍奉贵客,也敢多嘴?再让我见一次把不牢的,立时就打发出去,听见没有?”
我捧着镜子,暗道一声好凶。
大侍女回头对我说:“公子大量,小婢们不规矩,私底下议论公子,闲言碎语,公子也不必往耳朵里听;建蕃是大动作,小婢们不懂事,胡乱说上几嘴巴,还望公子不计较。”
我摇头:“不计较不计较。”
大侍女说:“公子可要人帮忙束发?家主恐怕等得久了。”
我疯狂摇头:“不需要不需要,我马上好。”
直到上了桌见到殷希声,我还是对大侍女的威严心有余悸,感觉她比身为家主的殷希声还要凶…
殷希声问我:“怎么了?神思不属的样子。”
“没事。”我夹了一个汤包,戳开外皮,“藩镇是什么?”我方才根本什么也没听懂,还被大侍女吓了一跳…
殷希声的讲解果然简洁易懂:“藩镇是数州合并的一个大区,长官叫节度使。义武以定州为首,不设节度使,平卢以荣州为首,节度使你应当认识。”
“元贞?”
“是。”殷希声点头,“藩镇是振恒君的新政,并不多为人看好,元贞作为不怒修罗的接班人,由他身先士卒平息众议再好不过。”
“嗯?”我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过来,牛头不对马嘴道:“昆玉君不姓昆啊?”我误会了他好久。
殷希声无奈道:“昆玉君是尊号,君上本名一松庭。”
“哦…”我把晾凉了的汤包吃掉,“好少见的姓氏…殷家也有海客吗?”
“没有。”殷希声说,“海客是不要命的行当,不说瀚海无际,天象又多变,出海一趟返航十不存一,振恒君也明令禁止海客生意。”
殷希声低声道:“谁都知道,海客一旦兴起,敌国之富不过翻手之间。海客风险太高,非亡命之徒,也不敢出海。”
我想想那个精致的水银镜,也明白了:海路没有管束,海客一旦兴起,就是一股乱流;加上下海之人多是亡命之徒,更不要指望他们心存法纪;再次,瀚海另一头是什么势力,谁也说不好,若放任海客两头往来,难保不会引狼入室。所幸海客初起,一旦入海,生死全凭天意,即便侥幸生还,也不一定能带回瀚海彼端的货物,暂时不足为患。
殷希声却道:“海客兴起不过早晚…罢了,难得偷闲,不议论这些,我有些别的事情与你说。”
我疑道:“什么事?”
殷希声搁下筷子,正襟危坐,气氛一下严肃起来:“叶鸣蝉早晨来找你了?”
我:“啊?”
殷希声语重心长道:“啊什么?你是我家的小朋友,交往些什么人,我还不用留意么?我都知道了,他就是那个把你带离平州的人,他是什么身份?有什么企图?可不可信?能不能照顾好我家小朋友,我少不得要一一弄清。”
我摆摆手:“欸…欸…希希你想多了…”
“我还看不出来么?”殷希声道,“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我也不问了,你既然愿意把他带回来见我,我也要好好看看人。归明是一头栽了,但那是他自己的事,他是成人了,该自己负责,但你不行。”
我不平道:“我比归明大多了。”
“我知道。”殷希声说,“但你还是我家的小朋友。”
第85章 红尘自染人
观颐
背后说人果然要不得,我和殷希声刚议论完利攸行,没过几日,我就在殷府里看见了他。
利攸行苍老了很多,不是外貌上的老态,而是整个人从里到外透着一股沉沉的暮气。他似乎背负了极重的悲伤,短短数月,就被温柔红尘绞断了脊梁。
我进门的时候,殷希声正在和他说话,两人看上去很熟稔的样子,我才想起来前几日说到平卢节度使时,殷希声也叫利攸行一声“元贞”。
利攸行似乎十分疲惫,见到我,也只点一点头就做打过了招呼。
殷希声站起来:“路途奔波,你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利攸行摇头:“我拿了东西就走。”
“出人头地了,就能在我面前放肆了?”殷希声冷淡道,“你做的什么主?这里是殷家,我才是家主,你要的东西,我不给又怎样?”
利攸行揉着眉心,他的疲态已经显而易见,确实不适合再费心神,任谁都能看出,他此刻最需要的就是睡眠。
“德音。”殷希声吩咐,“带利大人去休息。”
德音奉命引路,利攸行也不知不眠不休了多久,站起身的时候甚至踉跄了一下,德音上前要扶,利攸行挡开了他,自己一步一步缓慢地往前走。我看着利攸行的背影,竟然觉出了一股日薄西山的凄凉味道。
“我在澶州结识第一人,就是元贞。”殷希声突然开口,他的声音低低的,语速也很慢,一边说,一边努力从回忆里剥离出故事的线头。
“澶州排外,绿蚁醅刚开的时候几乎要支撑不住,而殷家男子一旦出户,就不能再寻求家中帮助,贫富生死,全在自己。”
“元贞那时也只是个普通捕快,手头紧巴巴的,也没什么权利。但他喝了一口,就大笑起来,说‘这口酒,我保了’。”
“但他只是个小捕快,能做什么?不过隔天,我就听说他被老捕头罚了二十棍,因为当值时候贪了杯。”
“然而绿蚁醅又确实站住了脚,最后一家找绿蚁醅麻烦的店消停的那天,利攸行又一次上门,还是喝一口红泥,把腰间的佩刀摘下来,重重拍在桌上,大笑一声:‘这口酒,我保了’!”
殷希声说到这里,也露出一个笑容,少年的风发意气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仿佛漫长光阴的距离,也不过是回忆里的一声大笑,和一口红泥。
但他又很快收敛起笑容,叙述的内容也急转直下:“千不该万不该,就是裴珏衣不该出现。元贞仿佛昏了头一样,竟然连裴珏衣杀人的罪过也敢包庇,甚至险些为了他断绝和刑风的师徒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