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恐怕是触发了此处禁制,总之那蛇总算是解决了。”
“说的是,”周文宣微舒了口气,举目四望,以踏青赏景的语气赞叹道:“穷奇巢穴原来是这般模样。”
显而易见,他们在外头和群蛇遭遇,一番驱逐之下,蛇群慌不择路的进了此处。
谢秋寒与周文宣结了梁子,知他们来者不善,屏气凝神,暗中观察。
只见周文宣穿的虽是内门弟子常服,然而腰封之上绣满金色暗纹,足见其身份特殊,他一路行到灵兽谷内部,却仪容整洁,鬓发齐整,想必一路上都是由大弟子未锦保护的。
那往日矜傲孤高的大弟子未锦为周文宣鞍前马后,又是持剑开路,又是小意关怀,殷勤的很。
谢秋寒想起云邡说过,周文宣是太玄宫宫主流落在外的私生子,便觉得眼前这幕也不怪了。
周文宣在阔地里行了几步,这儿一片狼藉,原来的藏品都被炸得稀里哗啦,唯有水流旁摇曳生姿的幽生莲值得一看。
“那就是幽生莲,”周文宣的声音提高了几分,透出惊喜之意。
他几步上前,要去采莲。
未锦瞥见了,一翻腕,剑脱手而出,铿锵刺进坚硬的岩壁中,正抵在周文宣身前不到一寸之处。
周文宣惊怒:“大师兄!?”
未锦将佩剑拿回来,沉声道:“幽生莲根茎剧毒,照你方才那样采摘,不出半刻钟就要一命呜呼了。”
周文宣很快作揖道歉,“谢师兄。”
未锦深深望他一眼,“那人当真对你如此重要?你命都不要,来此为他采药疗伤,他倒是运气好。”
周文宣道:“我与睿明情同手足,如今他身负剧毒,我自然要倾力相助。”
“真只是手足之情?”未锦道。
周文宣凝眉。
未锦口不择言道:“那蠢物张扬跋扈,修为低劣,如何值得你……”
“大师兄,”他话未说完,便见周文宣沉下了脸,“我道侣品性如何,我自清楚,用不着大师兄指点,我们还是采了药速速离开的好。”
“道侣”二字铿锵有力,成功的把未锦砸了个头破血流。
沉默尴尬的蔓延开。
未锦咬着牙,脸颊肌肉微微抽搐,他竟能生生忍下,不再多言,拿着特制的法器采起了幽生莲。
谢秋寒抠着嶙峋岩石,表情很是微妙。
道侣?
男的?
……十六岁刚满的谢秋寒,在避世仙山里长成,正直又纯情,看过最离经叛道的东西不过是一本丞相家小姐同穷秀才私奔的话本,他还提笔写批注:不知所言。
云邡见了哈哈大笑,问他怎么就和笔者过不去了。
他思量半响,提笔又在那插图的穷秀才脸上画了只癞蛤/蟆。
那已经是少年能在情爱之题上达成的最深刻理解了,再多也就没了。
而男的和男的……那简直就是横空一脚把纲常伦理都给踹翻了还踩上几脚。
怪不得上回,那睿明对周文宣言听计从,二人还当着众弟子的面……拉手腕。
再早些,他们俩不顾皇帝老儿的祭天仪式,迟着到从同一间厢房跑出来,那睿明还衣衫不整,像个没头苍蝇似的直往落叶堆里撞。
原来如此。
少年谢秋寒若有所思,若有所获。
这穷奇老巢的岩顶,可当真是个崭新的视角。
一丝细微的声响将谢秋寒从思绪里拉出,他瞳孔一缩,只见一颗小石子从他脚边咕隆咕隆滚了下来,直往底下坠。
谢秋寒暗骂一句,手下动作快如闪电,将又一颗石子横空掷了过去,精准的撞上了前者,二者缠缠绵绵的滚到杂草里头了。
周文锦却已听见动静,立即横剑,“谁!”
未锦瞥见地上滚动的小石子,摆了摆手,“不必紧张,石头而已。”
周文宣警惕道:“师兄,此处虽是我门内辖地,然妖兽终究是妖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即便受修士恩惠,供其饮食吃住,仍不可轻信。”
未锦不置可否,他方才被拒的狠了,心中难堪未去,此时仍不太想说话。
小狐狸听了周文宣方才的话,在谢秋寒耳朵边上很不高兴的哼唧了两声,谢秋寒揉了它两把,把它按了回去,扫过底下二人,眸中有冷光一闪而逝。
也就在那时,周文宣行到石子落地处,捡起石子,横空翻身小臂发力,陡然将石子其朝原轨迹掷了出去——
砰。
石子深深戳进岩顶,留下几寸深的洞,那正是方才谢秋寒藏身之地,不过现在空荡荡的,与其他地方无二。
周文宣眯起眼睛,目光紧锁那一处。
谢秋寒正躲在另一处岩缝里,他先发制人的避过了这一击查探。
单凭上次过招就知道,周文宣不是头脑简单的人,他不可能不防备。
未锦听见动静,回头看见了周文宣那严阵以待的样子,顿时十分无奈。
周文宣机警谨慎,不肯放过,道:“还请师兄上去,再查看一番。”
谢秋寒紧抿唇,牢牢握住鱼肠剑柄,心知一战不可避免了。
但意外的是,未锦摇了摇头,拒绝了。
谢秋寒在心中轻轻的咦了一声。
未锦看周文宣揪着那颗石子不放,叹气:“此处安全的很,师弟不必担忧,我已取好药,我们走罢。”
周文宣皱紧眉头,显然对他这话十分不解。
未锦见他如此,终于解释:“师弟,你看见这洞窟中的咒文没有?”
周文宣举目四望,目光定在岩壁上斑驳的字符上,未锦不说他还真不知道这是咒文。
“此咒名为伏神,”未锦道,“百年以前,神霄真人将穷奇救回山中,囚于此地,花了三千日夜刻下此咒,以镇压其滔天怨气,连穷奇都伏在此咒之下,其他妖兽又如何敢碰呢?我之所以将蛇群赶到此处,也正是想借此咒威仪。”
周文宣十分疑惑:“穷奇是真人契下灵兽,为何要费这么大功夫来刻咒?”
未锦对他怀有钦慕,知无不言,只是先提点了一句:“此事实乃我派辛秘,师弟知晓后也请守口如瓶。”
周文宣点头。
未锦道:“这还要从当日岭南之灾说起,师弟想必听过神霄真人一剑斩穷奇的传说。”
周文宣:“是。”
“那传说其实不然,仙座途经岭南之时,穷奇已然奄奄一息,据说骨肉去了大半,都被人分食了,任一个修士去了都能分一杯羹,仙座当时是起了恻隐之心,力排众议,将穷奇救了回来,且它筋骨尽去,成了摊烂肉,还特意取了伏羲骨为其重铸肉身。”
“伏羲骨?”周文宣这下愣住了,十分惊异,“是上古正神伏羲所留的骸骨?”
未锦道:“是。”
周文宣:“师兄的意思是,那穷奇竟得了伏羲骨!?”
“是,”未锦也是极其扼腕叹息,“伏羲骨十分不凡,那穷奇得了神骨之后,便是半神,仙座怕它心怀怨气,出去为非作歹,才取赤金旃檀为笔,九天玄女泪为墨,请三千诸神,刻下伏神咒,为其讲道三千日,方成此洞窟。”
“这等宝物,仙座若自己用了,岂不是可登神位?”周文宣叹道,“况且那穷奇野性不驯,日前斋醮之时还咬伤真人,仙座在这畜生身上费了这样大的功夫,实在是……”他摇了摇头,没往下说,可言下之意是觉得这是桩赔本的买卖。
谢秋寒听了这桩辛秘,却敬佩的想道:神霄真人当真慈悲。
作者有话要说:
每天的我都比昨天的我更晚
第11章
周文宣若有所思,目光扫过头顶岩壁,问道:“大师兄,穷奇既然已经离巢,这咒文还有用处吗?”
“自然,”未锦道,“只要咒文犹在,穷奇身躯中的伏羲骨之力便会被镇压,穷奇便只是空有肉身,不能使法力。”
谢秋寒:“………”
未锦二人恐怕是从未见过伏神咒本貌,才以为这玩意本来就长这样,但谢秋寒是亲眼看见方才焰火一通乱放,将满壁咒文刮的七零八落,成了现在的模样。
……他很心虚。
那堆书里埋着的恐怕并不是放着玩的焰火,而是消除咒文的法器。
可他又何德何能驱动起了这东西?
谢秋寒很少给自己找借口,不论这中原因以及难以理解的关节,洞中断裂大半的咒文作为结果摆在了他眼前——全因他擅自闯入,才有了这番阴差阳错,将仙座三千日夜书写的心血毁了近半。
这祸闯的实在是太大了……
正当谢秋寒愧疚难当之时,听的周文宣道:“这咒只伏妖兽吧?若是也有人夜探灵兽谷呢,还是请师兄去看看。”
未锦思量片刻,觉得他说的有理,便要前去。
谢秋寒心中一紧。
正是此时,洞中又迎来一拨不速之客。
那正是和他一起进入灵兽谷的外门弟子们,领头人着一声深蓝色道袍,额上几道深刻皱纹,眼皮很薄,一看便是严厉刻薄的相貌。
其他人唤他:孟掌教。
外门弟子们跟在孟掌教身后,各个神情瑟缩,一看就是干了亏心事被捉的样子。
孟掌教走进洞穴中,遥遥的望见有两道身影,当即高声喝道:“何人!”
那喊声中蕴含了道法真气,每个字都如同巨石一般横冲直撞的荡进洞穴中,让在场人都心神一震,修为弱差点吐出血来。
周文宣底盘不稳,摇晃了几下,未锦忙扶住他,出声道:“师父,是我。”
未锦不愧是太玄宫大弟子,其声一出,便如无形春风,以柔克刚的将他师父的声音裹了起来,众人才卸下重负,不约而同的擦了额上冷汗,心中升起了高山仰止的敬畏。
尽管众人在明,谢秋寒一人藏头露尾不敢明示,但谢秋寒心中仍是放下了一块大石,眉头舒展了开来。
看来他烧的传讯符管用,掌教赶来了,被拖入湖中的两名弟子有救了。
孟掌教皱眉道:“未锦,周文宣?你二人为何在此。”
未锦垂首道:“禀告师父,弟子听闻穷奇巢中贮藏天材地宝,一时被贪念所惑,擅闯此地,请师傅责罚。”
他这话,是要护着周文宣了。
周文宣并不领情,见了掌教也半点不觑,一拂袖,道:“是我要拿幽生莲,请大师兄护法的,掌教要罚也要罚对人才行。”
孟掌教怎么会不知自己弟子品性,他冷眼瞧了这两人,道:“幽生莲?要医谁?”
周文宣负手冷笑:“掌教不是明知故问吗?你在我父亲面前进谗言,诬蔑睿明,逼他服三步青,掌教都忘了?”
未锦猛地抬起头,他只以为睿明误服丹药,却不知里头是这么回事。
那孟掌教面容阴鸷,却并不发作,只是冷冷道:“文宣,你年少无知,口不择言,本座不同你计较。”
周文宣只当他狡辩,总之幽生莲已到手,便不再做口舌之争,以免惹怒他。
未锦却很不敢置信的追问道:“师傅?当真是你!?”
孟掌教用眼尾扫了他一息,微微启唇,对自己手把手教大的徒儿说了句真话:“并非。”
这二人各执一词,未锦呆立在一旁,心中转过千百念头,挣扎不已,不知该信谁。
孟掌教不欲当着众多外门弟子的面揭太玄宫的私事,一甩袖子,侧头问道:“你们说谢秋寒在此?他人呢?”
谢秋寒突然被点,心神一凛,立起了耳朵。
一弟子拱手上前,毕恭毕敬道:“他说要来穷奇巢中取仙草,想必……”弟子四处望望,也没见其他人,挠了挠头,“明明见天马载他往这儿飞了,或许是走了?”
“走了?”
孟掌教用寸分缕析的目光在洞穴内扫了一遍,将炸的乱七八糟的宝物和斑驳的咒文都收在了眼底。
他意味不明的回头:“你说,他一个小弟子,不要命的来此处取仙草是为了什么?”
“呃……”那外门弟子语塞,大家来不都是为了穷奇宝物吗?还能为了什么?
此时又另一人上前道:“禀告掌教,弟子或许知晓。”
孟掌教上下打量他,“哦?”
“在下元丰,恰好与谢秋寒住相邻厢房,因而知晓一二。”
元丰从弟子中走出,行到孟掌教面前,姿态大方,与先前那弟子一比,显出了几分不同,让孟掌教多看了他几眼。
元丰真假掺半道:“我知道谢秋寒养了一只画灵,此次他蒙骗我们众弟子一同来灵兽谷,定是为了给那画灵采仙草,助他化形。”
孟掌教眉梢微挑,脸上的的确确是讶异,“画灵?”
“是了,弟子虽与他相邻五年,但他向来独来独往,将此事藏的严严实实,直到前夜,弟子半夜起身小解,偶然窥见他携了那画灵在竹林饮酒,方知晓了此事。”
孟掌教很感兴趣,问:“那画灵形容如何?”
元丰顿了顿,忆起前夜的惊鸿一瞥,那人倚在竹下,乌发如瀑,冰肌雪容,眉间一点赤红朱砂痣,如同开在漫天白雪的一朵红莲。
他本该描述画灵特征,以供分辨,然而话到嘴边,只莫名其妙的只剩下了:“美貌无匹,举世无双。”
众人一愣。
正正经经的问话里,竟冒出了这样一个形容。
在场的弟子们神色各异,彼此看看,免不了动歪念头:谢秋寒居然在房中蓄了个貌美画灵,看着那么正经,原来也是会玩的。
孟掌教却愣了好几秒,像听了天大的笑话一般,仰头大笑起来。
在场皆茫然。
笑够了后,孟掌教指着忐忑不安的元丰,意味深长道:“你这小弟子,倒是够胆色。”
无人知道这“胆色”是什么意思。
谢秋寒正躲在暗处,将眉头锁的紧紧的,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同门卖的一干二净,分明是那元丰百般游说,召起了一干弟子来到此处,此时却黑白颠倒的一并推到了谢秋寒脑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