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鹤看着赵胤别扭又担忧的模样,脑海里纷乱一团。
有关于那个灰袍道妆男人的和煦表情的,有关于被自己杀死的人痛苦扭曲的脸的,有漫天飞雪,有艳刺目阳,有风雪中那个男人教他捏震字诀,也有冬日里当自己收好福包后,灰袍道装男人盯着他时,脸上难懂的神色……
所有才恢复的记忆交织,让他脑中浆糊一般。
他伸手抹了把额头,触手都是凉潮的汗水,他对上赵胤青涩的脸,和那双纠结的眼睛——这个少年跟灰袍道装男人长的一模一样,但脸上的表情,却有细微的不同。
那个男人似乎永远都是笃定的,是了然一切的。
但小要命呢,这孩子此刻看着他,明明是担心的样子,却又硬装作淡定不在意。明明想要利落的将眼前的状况处理掉,但又因为照顾生病之人的经验太少,而显得……甚至有些无措。
他努力挑了挑唇角,想要鼓励的朝着小要命笑一笑。
但记忆里的痛苦、恐惧、嫉妒、悔恨等无数可怕情绪,让他身心都无法彻底抽离。
于是,赵胤看见子鹤朝着自己惨烈的笑了笑。
如果不是此刻子鹤还站的笔挺,他真的觉得眼前这个年轻人可能就要英勇就义了。
一咬牙,赵胤从兜里掏出一小把糯米,另一手一下便压在了子鹤肩膀上,作势就要往子鹤嘴巴里塞糯米——
如果是被鬼招了,生食糯米后脸上会有黑色血丝浮现。
赵胤准备先排除‘鬼上身’,再送他去医院。
子鹤看见小要命捏着糯米要往自己嘴里送,被吓了一跳。
虽然还沉浸在记忆的情绪里,但眼前的危机更大——决不能让小要命将糯米真的送到他嘴里啊。
虽然他的残魂被老观主养的很好,俯身在钱绅的身体里也不会被小要命看出来,但这一把糯米吞进去,立马就要暴露。
他忙压下情绪,勉强笑着道:“不是鬼上身,我没事。”
说着,忙握住了小要命的手腕。
“你的手也冰凉。”赵胤的视线又落在了子鹤的手上,瞧见子鹤的手背发青,他眉头皱了皱眉。
“你真的没事?你捏个震字诀给我看,证明你不是鬼上身。”赵胤觉得如果是鬼上身,那正气凛然的道家震字诀,他肯定也捏不出。
子鹤看着眼前一本正经的小要命,心里突然生出几许暖意。
之前时间里,他粘着小要命时,对方的冷漠和疏远一下都消失了,变成眼前这个面冷内热的孩子般纯善的少年。
之前一直很嫌弃他的样子,现在却又如此关心。
是不是,一起捉鬼的经历,已经让他们生出了患难兄弟情了?
心里忽而一阵酸一阵暖,他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面颊湿润。
赵胤本还执拗的等着子鹤为了证明他没有被鬼上身而捏道家手诀,却突然瞧着子鹤的眼睛,惊的瞪圆了长眼,一下像是被吓到了,手足无措。
子鹤也顾不上其他,心里的情绪汹涌,他突然变成了一个被情感俘虏的弱者。
什么理性,什么淡定从容,什么装没事,统统被抛在脑后。
他突然向前一步,额头轻轻抵在赵胤肩膀上,哑着声音呢喃般的道:
“小要命,我难受……”
晚风习习,月色潋滟,海涛拍打着岸边,发出清浅不一的‘啪啪’声。
秋天是不是快到了。
……
……
夜晚,当赵胤回到自己的家里,洗漱收拾后,终于得以疲惫而又充实的睡去。
一个身影却悄悄纵越而入,在完全没有打扰到院子里的大狗的情况下,钻进了赵胤的房间。
那东西四脚落地,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它身上毛发微微炸起,似一只野兽般,在暗影中有些微可怕。
它在赵胤房间内巡视了一圈儿,像是在观察自己的猎物。
又像是在视察自己的领地。
夜色深沉,风从微微敞开的窗口钻进来,窗纱抖动,如一只抖动不休的手。
野兽在房间里不知道走了多少圈儿,隐约中可看出,它口中叼着个什么东西,偶尔暴露在月光下时,看起来似乎是一本深色封皮的书。
跳上赵胤床边的床头柜上,它低头盯着熟睡中少年的脸,许久之后,将叼着的东西,放在了赵胤床头柜上。
它好像并没有准备攻击床上沉睡中、几乎毫无防备的人。
歪着头想了想,它又用大爪子将另一个本子挠过来,盖在了它放下的东西上面,使之半遮着。
然后,它便团坐在床头柜上,定定的看着床上的赵胤。
那双圆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属于动物的、包含情绪的光芒。
它仿佛永远也看不够,时不时伏在床头柜上,低低呜咽几声,像有无边委屈想要倾诉。
又偶尔伸出前爪想要挠一恼赵胤的头发,却又担心扰了赵胤清梦,最终怯怯的收回爪子。
不知它坐了多久,东边开始隐约有光,它才悄无生息的跳下床头柜,身体一蹿,从赵胤窗口跳了出去。
清晨微微泛白的光,照在这东西身上,浑身长卷毛微微打结,显得不是那么干净体面。
一根如男人手臂般的长尾在身后微微摇荡,浅金色的瞳仁隐约中有绿光闪烁,一双竖瞳极凶,面上却又有复杂的不似动物的表情。
这只体型如大狗般的缅因猫,视线在狗窝边趴着的拉布拉多犬金子身上望了一眼,又朝着院子隔壁子鹤家望了望。
它身体一纵,便落在了子鹤院子里,与在赵胤房间里的小心翼翼不同,它毫不客气的跑到落地窗外,开始‘兹拉’‘兹拉’的挠玻璃——
……
……
子鹤的多宝阁柜子上,又多了两个东西。
于是,他现在站在柜子前,欣赏自己的东西时,能数四个数了。
1、酒壶,2、宝剑残片,3、福包,4、符纸。
一二三四……
掰着手指头数的开开心心。
感觉到了富有。
昨天晚上没怎么睡好觉,心神浮躁。
那些记忆,他吸收了许久许久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看样子,他曾经真的是个超凶的家伙,估计杀人放火?所以才落得个仅剩残魂,装在酒壶里的结果。
所以才被下了因果锁,束缚住自由,只要杀好人吃好人,就会欠下更多的因果债,自由区域变小,甚至会被绑回紫玄观。
想一想曾经可能的威风凛凛模样,他照着镜子,摆出几个凶恶的表情。
怎么看怎么觉得不那么对劲。
多少有点儿自我怀疑。
我张子鹤,以前真的那么凶吗?
是不是百年间受老观主的熏陶太重,他的残魂被净化升华了呀。
怎么看起来……这么不凶呢。
尤其想到昨天晚上跟小要命……
他捂住额头,不忍回忆。
正纠结着,心内突然一动。
他转身走到朝北的侧卧窗边,透过窗玻璃,朝着城市中某个方向望去。
随即,他皱了皱眉,双眼微沉。
只见他看向的那个方向里,一股黑烟袅袅冲向天际,不知是哪里起火了。
而在因大火焚烧而起的黑烟之中,一股只有子鹤看的到的煞气,同样冲天而起,汹涌以极。
……
……
正呆滞的望着那个方向,想要将那煞气看的更清楚,也将那个冒烟的方位辨认清楚,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可怕的挠玻璃声。
子鹤只觉得后脑勺一阵发麻,浑身僵住——这声音太难听了,难听到想杀人。
谁会跑到他窗下挠玻璃?
他刚看到煞气冲天的景象,就听到恐怖的挠门声,后背直发凉。
子鹤转身离开侧卧窗边,随手拿了把拖把,就朝着门口走了过去。
难道那煞气在被他看到后,居然找上门来?
他眼神戒备的盯着声音发出的地方,从上而下扫视,很快便看到了那只伏在窗根儿处,一脸困倦,却爪子不停的大猫。
他因为紧张而微微耸起的肩膀舒展放平,随手将拖把丢在墙边。
什么鬼上门,自己吓自己,不过是只野猫。
仔细打量那猫,既不是鬼上身的猫,也不是什么邪猫——至少在他眼里看,就是只普通的流浪脏猫。
走到玻璃前,那猫显然也看到了他,但是挠玻璃的爪子却丝毫没有停,报复般的,一下一下制造可怕的声音。
子鹤上前一步,在玻璃上踹了一脚。
大猫全然不害怕,还抬眼蔑视的瞟了他一眼。
“?”这猫哪儿来的?什么毛病?
他一把拉开窗玻璃,准备将猫轰走。
可是,落地大窗打开的一瞬间,大猫就身手矫捷的窜进了子鹤的房间。
不等子鹤反应,它已经朝着卫生间方向跑了过去——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
“?”子鹤眉头皱起,这猫也太不见外了,而且怎么全然不害怕人?
大摇大摆登堂入室,不知道这房间里住着个超凶的恶鬼吗?
自投罗网!
他会吃掉它的!
真的会吃掉它哦!
这样想着,子鹤冲向侧卧的独立卫生间,准备将野猫狠狠暴揍一顿,然后吸了它的生魂,饱餐一顿!
一只畜生而已,想来也没什么所谓的因果。
结果,他才推开卫生间的门,就见大猫正坐在浴缸里,浴缸下水漏被堵上,温度适当的热水正哗啦啦的往浴缸里流。
而大猫此刻正用比寻常猫大许多的前爪,抓着一管牙膏,往边上的瓷砖墙上挤牙膏。
子鹤盯着大猫在瓷砖墙上挤出的牙膏,眼睛越睁越大。
只见那些牙膏被大猫涂涂抹抹,变成了一排字:
卧槽!
会写字?!
第28章 会写字的猫
晴天霹雳。
这超出子鹤的认知了。
老观主绝对藏私了!
光教他一些看相风水, 什么鬼怪知识,捉鬼信息都不教。
结果呢!
他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猫可以写字。
他抿着唇, 看着眼前的猫, 身心受创——
他威风凛凛一个厉鬼。
昨天才知道自己上一世无恶不作, 霸气十足,今天就突然遭受重大挫折——他堂堂厉鬼, 居然被一只会写字的猫给吓着了!
之前遇到的那山狗修了百年才能成精,身上压不住的邪气, 他都还看的出。
可眼前这猫呢,完全看不出来一丁半点的妖气!可是,它居然会写字!
它是受过九年义务教育,还是跟着主人念过大学拿过学位?
如果这猫身体里住着个鬼, 被上身, 如自己上身钱绅的肉身一样,他是完全能看出来的。
但是呢,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只长毛缅因猫——它每一根毛发都无问题。
它就是正常的魂魄投胎畜生道, 生成个猫。
整个猫生平顺,既没有死过,也没有被夺舍过。
那……
只有一种可能了。
机缘巧合下, 这猫觉醒了前世记忆。
可是……
什么情况下,人类会投胎到畜生道?
子鹤皱起眉, 回头问问赵胤,说不定小要命知道。
就他走神儿震惊的这一会儿工夫,浴缸里的水已经灌满。
大猫转头伸长前爪, 在龙头上一搭,水龙头就被关上了。
随即,它一翻身便在浴缸里划拉着游起泳来——人家猫都怕水,它倒一副享受模样。
水顺着它脏兮兮的毛发划过,从清水变成黑水。
“……”子鹤。
这是多久没洗澡了这猫。
大猫只有舌头,可是它似乎并不太会用舌头舔毛,舔了两下就开始吐毛,一边吐一边气的呜呜叫。
然后,它坐在浴缸里,昂起头,双目炯炯的,盯住了子鹤。
“你这么看我干什么?”子鹤瞪了缅因猫一眼。
这猫怎么一副让他给它洗澡的样子?
开什么玩笑,堂堂厉鬼,给一只野猫洗澡?
他板起面孔,就准备转身离开。
也不知道这猫什么来头,还想霸占侧卧?
那绝不可能,一会儿它洗完澡,就把它轰出去,然后锁好门,绝不让它再钻进来撒野。
脏兮兮的,弄脏房间怎么办?
可他才准备走,那猫又在墙壁上挤了点牙膏:
“???”子鹤瞪圆了眼睛!
吃惊*2!
这猫居然还知道因果锁?!
凭什么一个猫都知道因果锁?
他还有没有隐私了?
子鹤完全僵在原地,这个世界跟他认知的不一样。
钱绅记忆里的人生观,猫也是绝对不可能写字的,更不可能知过去未来。
他咬着牙,气势汹汹的跟缅因猫对峙。
大猫也有点不耐烦,一双黑色瞳仁时而收缩成竖瞳,时而膨胀成圆滚滚的瞳孔。
它甚至不耐的打了个哈欠,尾巴在身后的水里荡来荡去。
再对峙下去,水都要变凉了。
子鹤咬了咬牙,眉头微竖,凶狠的、气愤的问:“真的可以解因果锁?”
大猫毫不迟疑的点了点头。
厉鬼虽然无恶不作,但是……能屈能伸。
子鹤抿了抿唇,转头到客厅,拆了个包裹,将某宝买几送几的洗发水捞出来一桶。
当他一边用泡沫给大猫揉猫,一边下意识的给它挠痒痒时,子鹤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在这个过程中,享受到了一种奇异的快感。
直到许久之后,他才在微信朋友圈里,看到之前宾馆里跟他换房间的一个妹子,发的‘撸猫保平安‘图配文中,学到一个词,叫:
撸猫减压,快乐无边。
半个小时后,洗掉两缸泥水,梳废了一只梳子,在大猫呲牙咧嘴的抗议喵叫中,子鹤终于给它洗好梳顺。
大猫一边在客厅里巡视,一边抖毛晾毛,一边这儿嗅嗅那儿闻闻,再拿自己的毛去蹭沙发家具,以留下自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