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异。
傅藏舟想了想,快步走了过去。
万一是人发病了或者怎么的,也好搭把手。
“你……”
才一出声,对方像是惊吓到一样,身体一个匍匐,在地上滚了个圈。
便是抓起土块,朝少年砸了过去。
傅藏舟见状顿足,上身往一边倾了倾,躲开了土块。
没再开口,目光落在十六七岁的少年身上,微有怔忪。
这人……
“住手哑巴!怎么又乱打人了?”娇俏的女声响起。
是个八.九岁的小少女。
小姑娘挎着竹篮,三两步跑上前,呵斥完了,转头对玄衣少年低头赔礼:“贵人别怪,哑巴不是故意要砸你的。”
傅藏舟摇头,说话时嘴唇近乎不动:“是我唐突了这位小郎君。”
他看向“哑巴”。
小少女扑哧笑了,语气很活泼:“什么郎君不郎君,叫‘哑巴’就行了。”
对着一个小姑娘,傅藏舟自然没什么“社恐”,听到对方的说法,默了默,道:“他没名字?”
“‘哑巴’就是‘哑巴’啦,没人给起名字,他也不会说话,大伙儿只好叫‘哑巴’,”小少女十分机灵,“贵人可别误会了,村里没谁欺负他的。”
“杏花里的?”
小少女点头,眼睛大大的,很是明亮:“新搬到竹林的那家是贵人家吧?”
傅藏舟轻颔首。
想了想,这小姑娘往后也算是邻里了,就算竹林跟村落隔了好几里,日后难免没有交集,态度自然不同于对待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自我介绍——
“不必唤我贵人,我姓傅。”
小少女笑开了:“我也姓傅啊,咱杏花里好几家姓傅的。”
傅藏舟愣了一愣,转而想到这个时代常是同姓聚居,傅白家当年从这搬走,杏花里有其他姓傅的人家很正常。
不是一脉罢了,甚至连亲都沾不上。
小少女也自我介绍,她在家行四,所以都喊她“四丫”;
家中除了老娘,上有大哥、二哥和阿姐,住在杏花里村北,是距离竹林最近的一户人家了。
傅藏舟一边听四丫说话,一边看向在“坟堆”前乱磕头的哑巴。
四丫注意到他的目光,转而说起了哑巴:“这个哑巴,越来越傻了。”
话不好听,听着语气可判断出,其与哑巴关系匪浅。
四丫叽里呱啦说着不停,傅藏舟很快明白这哑巴是怎么回事。
哑巴天生就是个哑巴,更倒霉的是,小时候磕着了脑袋,把脑袋磕坏了,人直接傻了;
他家里早没了人,死的死、跑了的跑。
要不是村里人心善,看他实在可怜,东一家西一家施舍一口饭一口粥的,哑巴早就饿死了。
四丫之所以跟哑巴这么熟,不光是一个村长大的,更重要的是哑巴有几年常赖在她家。
“这没良心的东西,当年要不是我阿、阿兄,他早病死了。现在人好了,就再也不往我家门口靠一步,阿兄上回扯了布,好心也给他做一身衣裳,结果他倒好,不领情就算了,差点咬着阿兄的手,跟狗似的!”
小姑娘快言快语,倒不是跟初次见面的少年就推心置腹,说这一大堆的,明显是跟哑巴赌着气,明明知道人听不懂,故意阴阳怪气骂这一通。
“这坟头是……”
问题没问出口,小姑娘就抢过了话头:“才不是什么坟头,这傻子傻哟,刨了这么个坟头,差点没把他自己给活埋了。”
傅藏舟点点头,没再继续问。
会多嘴问这几句,不过是看哑巴的样子,着实可怜。
想着,手探入袖笼,从储物格里拿出几块桂花酥,递给小姑娘:“初来乍到,没什么表示,这几块糖你跟他分吃了吧?”
小姑娘明显被馋到了,双眼紧盯着少年手上的糕点,下一刻强迫自己转移视线,摇头拒绝,很懂事地说:“阿兄说了,不准我们乱要人家东西。”
傅藏舟语气平淡:“没事,这是喜糖。”
“什么喜糖?”
“我家房子做好了,过两天办酒,这糖是喜糖,回头挨家挨户都会备上一份。”
四丫这才欣然接下了,甜甜地喊着“哥哥”道着谢。
“四丫,你怎么乱收人家东西?”
又一道男声突兀插入。
傅藏舟没有什么意外,早在人过来时,他便有所觉察。
“阿兄!”四丫欢喜地喊了声,转而道,“我没乱收东西,这是哥哥家的喜酒糖……”
她将少年鬼王的说法快速重述了一遍。
来人是个其貌不扬,魁梧壮硕的庄稼汉子,闻言紧绷的面色舒缓了些许,遂对少年道了声谢。
一看也是个不善言辞的,待人处事很是淳朴:“大郎家中还没开伙吧,这几天不如来我家吃饭?”
大郎是个什么鬼。傅藏舟心里吐槽,面上拒绝:“不必了,我得过些天才搬过来。”
如此,对方也不好强求。
互相干巴巴地客套了一番,大名叫“傅椿”的汉子,领着其妹妹回家去了。
临走拉着哑巴一起,被哑巴用泥土砸了个正着,气得四丫跳脚一顿责骂。
吵吵闹闹,哑巴终究跟着兄妹俩走了。
傅藏舟目送着几人的背影远去,双目微微眯起——
久违的支线任务啊,来得相当及时,再没冥币进账,他得喝西北风了。
不过……
他暂且还不清楚,这次任务的“主顾”是这傅家兄妹中的哪一个,抑或是不知名姓的“哑巴”?
三个人,排除哑巴脑子有问题,都是普普通通的凡人。
判断气息,都没接触过什么不好的东西。
此次任务到底有怎样的隐情?
第44章
春风拂着发丝。
傅藏舟倏而回首:“桢哥您忙完啦?”
想起先前囧雷的念头,目光有些游移不定。
好在宿桢没追究少年到底在心虚个什么。
道:“小院基本建成,还请小舟验看,若有甚么疏漏,也好叫匠工及时补救。”
“桢哥亲自监工,怎么可能有疏漏?”
这么说着,还是跟男人一起回了竹林。
此前光顾着惊讶了,没怎么细看这座小院。
到这时,傅藏舟才认认真真游览了一遍。
说“小院”,以现代人的眼光看,着实一点儿也不小了。
典型的京城建筑风格。
前庭是个小花园。
半面草木葱茏,间或缀着花骨朵,鹅卵石铺就的小道穿行其间;
半是水塘,是人工挖掘的,塘水明澈,水下长着水草,听说还种了荷,鱼苗三五结成群,悠然游动。
游廊悬在水上,连着中间花厅。
穿过花厅,则是内院,院中移栽了老梅树,树下摆着石桌、石凳。
迎面是正屋,左右有厢房、耳房。
旁边开着侧门,便是后院了。
后院是十足的“田园风”,带着浓厚的生活气息。
再没院墙遮掩,半人高的木栅栏圈起一片地。
有个呈半月形的小池,小池连着暗渠,与前院的水塘相沟通。
靠“半月”尖是小厨房,门口摆着大水缸和几个坛子,往前一点是水井。
贴着西侧栅栏,搭起长长的木花架,架上攀着才抽芽的紫藤花,形成了一条意趣盎然的“走廊”。
“走廊”与小池中间空出了一大片地。
宿桢说,留着空地,方便傅藏舟往后按照喜好,栽花或种菜。
花架尽头,与小池交汇的地方,是木板条钉成的木门。
后门出来,回到竹林;
又见一条栈道,走至底,是碎石堆成的假山;
有一座小亭,主体由竹子打造,顶棚齐齐整整盖着茅草。
风吹竹叶,发出簌簌清音,煞是好听。满目青翠,让人不觉心旷神怡。
少年坐在小亭的阑干上,语气是隐约轻快:“桢哥把这里打造得真漂亮。”
简直像个世外桃源。
宿桢语气平静:“小舟欢喜就好。”
傅藏舟重重点头:“欢喜。”话锋一转,道,“咱是不是也学个人家风流雅士,给这间院子取个名字,什么斋啊居的?”
男人闻言,只道小舟的家让小舟做主,想好了名字回头他让匠人打个牌匾。
“牌匾就算了,”少年汗颜,“太引人注目了。”嘴上嘀咕着,“取什么名字好呢?”
桢哥把院子打造得这么有意境,名字自然不能太俗套。
忽是灵光一闪:“幽篁居,怎样?”
宿桢颔首:“竹茂林深,恰适‘幽篁’二字。”
傅藏舟听了,更是得意:“就这么定了,‘幽篁居’。”
尽管幽篁直译就是“幽深茂密的竹林”,这名字取得不那么有内涵,但胜在……好听嘛。
竹山下、杏花里、幽篁居,画风统一,听着就觉得是个美丽的地方。
幽篁居已经算完工了,得再置办些家什。
照样没什么需要傅藏舟插手的地方。
宿桢派遣的人手各个手脚麻利,趁着房子尚需通风这一段时日,将家里大小件,大至床榻,小到一双筷子,置办得齐全。
作为主人家,傅藏舟唯一做的是,便是在搬进新屋前,亲自在杏花里走了一圈,挨家挨户请人吃喜酒。
哪怕不喜欢跟外人打交道,乡里乡亲的,总不好太冷漠了。
尤其是傅姓的,虽跟傅白家不属一脉,住在一个村子,也跟亲戚差不多。
二十年了,几家老人大多过世;
没过世的如四丫的老娘,对傅白的远房堂叔不太熟,跟这些人往来,傅藏舟也不担心露馅什么的。
趁着办搬迁酒的时机,不着痕迹从村里人口中,打听到了四丫一家和哑巴的情况。
这几天一直在瞎忙,忙着搬家,忙着安葬傅秀才尸身,任务一直没有进展。
也非对任务满不在乎,确实是没什么头绪。
便在大家七嘴八舌的闲谈中,渐渐弄清楚了一些事。
说来四丫家,准确地说,是四丫的阿兄傅椿,从以前到现在,一直是邻里间乐此不疲爱议论的“话题”人物。
言道,傅椿原本有个诨号叫“傅混子”,在杏花里狗见狗嫌、人见人厌。
太混账了!
吃喝嫖赌、打老婆骂老娘,偷鸡摸狗没少干过,偏他身强力壮,性子蛮横,村里人气怒,也只在背后骂他早死,当面不敢招惹。
少年鬼王听了这一通说辞,着实意外。
想到有过一面之缘的庄稼汉,根本就是“老实本分”活.体写照好嘛!
讲话的是几个四十多的老嫂子,收到了请吃喜酒的邀请,她们便热情表示帮忙搭把手。
搬迁酒就在小院举行,诸如洗碗刷筷啊打水洗菜之类琐事繁杂,傅藏舟便也没拒绝大家的好心相助。
老嫂子们自来熟,哪怕少年有些拘谨,自顾自地热情谈论着。
便在其故作不在意提到四丫一家时,你一言我一语八卦了起来。
“这人啊,有时候真是说不准……”
其中一位满脸感慨的样子。
另一位妇女道:“老天开眼呗,看老婶吃了这么多的苦头,不忍心了。”
“老婶”指的便是四丫老娘。
随后,傅藏舟从大家有一句没一句的零碎描述中,提取了事情的大概——
傅混子可谓杏花里的一颗“毒瘤”,偏生这人也就敢在窝里横,真让他做大恶也没胆子。指望着他哪天被抓去蹲大牢,十年八年出不来……也是不切实际的空想。
村民们无奈,只能尽量避着傅混子,反正不撞到对方跟前,大多时候也不影响自家生活;
唯二让人唏嘘慨叹的,便是傅混子的老娘跟媳妇儿。
傅老头死在九年前,傅老婶当时正怀着小女儿,身子骨本就不太好,听到老伴儿的死讯,差点难产跟着去了;
拼死拼活生下了四丫,拖着病弱的躯体,养着一家几张嘴:
除了傅混子,几个孩子年龄还小,当不了家。
当得了家的傅混子,二十郎当的整日游手好闲,不努力养家糊口就算了,吃着老娘还骂着老娘,让人十分看不过眼。
这样的人活该娶不上媳妇。
不想,南面水灾,有一孤女,名唤“五娘”,跟随着难民,奔来京城……当然是没能进城。
饿得奄奄一息,昏倒在路边,被赶集路过、好心肠的傅老婶救回了家。
五娘对傅老婶感激涕零,不忍见其辛苦如斯,加之她孤身一人已无安身之所,便自愿嫁给傅混子。
哪料傅混子不知好歹,竟看不起这种来历不明的孤女,尽管娶了人,但有不顺动辄就对人打骂。
五娘颇有姿色,遂常常疑神疑鬼,怀疑她跟谁谁不清不楚。
傅老婶为人厚道,哪怕自己过得辛苦,乡里乡亲有要帮忙的,她都愿搭把手;
五娘是年轻的娘子,不宜常露面,但邻里也知晓,其贤惠能干,家里家外被她收拾得妥妥当当;
在傅椿还是傅混子时,五娘的到来让傅老婶,和傅家的生活担子减轻了不少。
听到这,傅藏舟发现老嫂子们将“傅椿”与“傅混子”是割裂开来看待的。
至于原因……
人道“浪子回头金不换”,傅椿就是那个“回头”的浪子。
老嫂子说“老天有眼”,言道傅混子有一段时日突发奇想,嫌弃家里没钱,想学猎户去山中捕猎。
听说竹山有麋鹿,麋鹿乃吉祥之物,万一逮到一只,就发横财了。
结果傅混子不仅没抓到麋鹿,差点把自个儿小命搭上去。
邻村两个猎户发现了满身血迹的傅混子,将人抬下山送回了杏花里。
彼时,不少人背后撇嘴,道那俩猎户烂好心,这等祸害救他干甚,要是真给野兽吃了简直大快人心。
转而叹息,这下好了,傅混子好不容易想干点事,结果成这样,回头有理由好吃享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