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老婶好笑道:“好了好了,以为在跳大神啊,晃来晃去,晃得我眼花……
“是饿狠了想吃东西吧?四丫,把你手上吃的,分一半给哑巴。”
四丫不满地嘟囔着,到底听从其阿娘的吩咐。
“……”
听到大家称他什么“西头大郎”,傅藏舟心情有一瞬是是囧的。
再听傅老婶叹他不会过日子,自觉分外无辜,他就是个甩手掌柜,对搬家酒花了多少钱一无所知。
刘叔刘婶遵循桢哥的吩咐行事,撒的也是桢哥的钱。
不由得想,这么高调“炫富”,万一有哪个宵小之徒心生不轨,觊觎他家的钱,可如何是好。
他孤家寡人的……哦,有刘叔在,不慌。
念头一闪而过,完全无厘头。
便是没刘叔作“保安”,也不真的怕被人盯上,嫌麻烦罢了。
敛起跟任务不相干的思绪,傅藏舟仔细观察着傅椿一家子,认真听他们说着话,不错过一丝一毫的违和。
然而无论怎么看,就是个平凡而温馨、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寻常农家。
尤其傅椿,不提傅混子的混账事,此人几乎挑不出毛病,爱妻孝母、对弟妹尽心尽责,简直集好儿子、好丈夫与好兄长与一身的完美存在。
至于傅椿家其他人,普普通通,跟杏花里的淳朴村民们也没大区别。
奇了怪了。
傅藏舟不禁嘀咕,自己到底忽略了什么?
或说,是他钻了牛角尖?
任务的关键不在傅椿一家?
他默默望向哑巴,哑巴被傅老婶拍了好几下,渐渐安分了,默不吭声地跟在老妪身前身后。
“椿儿啊,”傅老婶端着一碗剩粥,贴心拿勺子喂起了哑巴,嘴上道,“估摸着西头大郎家开席了快,我就不去凑热闹了,你带着二子、四丫去吃酒吧。”
四丫的二姐羡慕道:“我也想去……”
她老娘在其额头轻敲:“去什么去,老实待在家里,来年就嫁人了,见天在外头撒野,让夫家看到了小心被退亲。”
啊?酒席要开始了吗?
傅藏舟望着天上的太阳,估算了一下时间,叹了口气:
开席少不得他这个主人家现身,得先回一趟家……也罢。
一时半会儿在这找不着线索;
反正最可疑的傅椿,等会儿去他家吃酒,到时也能继续暗中观察。
一定,一定他疏漏了哪里!
“啊!”一声惊呼,是四丫在嚷嚷,“阿嫂你咋淌血了?”
傅藏舟循声看向五娘。
五娘愣了愣,待看到滴落在旧衣服上的血滴,下意识伸手摸了摸鼻子。
傅椿顿住离开的步子,脸色微变,凑近其妻,声音紧张:“感觉怎么样?可觉得哪里难受?”
见一家子人担心她的模样,五娘面上茫然,本能说着开解的话:“我没事,不觉着哪里不舒服,可能最近火气重……”
“别说话了,”傅老婶打断其言语,赶紧吩咐,“快把头仰着,别让血流出去了……”
见其儿媳妇照做,语气稍缓:“估计就是虚了没大毛病。”
虽是这样说,回头叮嘱着其儿子:“椿儿你先去请个郎中,让郎中瞧一瞧也好放心。回头你跑货的时候从京城带些补身子的,给五娘好好补一补。”
傅椿应诺,转头脚步匆匆,离家去请大夫了。
好不容易安静了片刻的哑巴,这时忽然发了狂,比手画脚“啊啊”个不停。
四丫不耐烦道:“哑巴你可别添乱了,呆一边去,没工夫理你。”
哑巴摇头摇头,可大家一时只顾着担心五娘了,没在意他的举动。
许是意识到没人搭理,哑巴跟个没头苍蝇似的乱转着圈,焦虑、不安,神经兮兮的,忽然就冲出了傅家。
“哎!哑巴——”
“阿娘别管他啦,肯定是被阿嫂吓着了,等阿兄回来再把他逮回家就是。”
傅藏舟瞄了一眼五娘,他不懂医术,也不清楚对方是怎么回事,估计是“沙鼻子”?
旋即毫不犹豫,追着哑巴,离开了傅椿家。
他发现了一条不知能否称为线索的线索。
哑巴好像不能看到血,甚至哪怕其脑子不灵光,大多时候听不懂人话,对“血”一字也分外敏感。
果然……
哑巴是发现了什么吗?或者遭遇过什么?
傅藏舟在心里做着各种推测。
可惜尾随哑巴,漫山遍野乱跑了大半天,依然一无所获。
幽篁居那边还等着他这个主人开席。
终是在哑巴身上留了一道“标记”,回到竹林深处他的新家。
酒席没什么好说的。
习俗虽不相同,跟他在现代农村吃喜宴时,感觉挺像的。
热热闹闹。
从太阳尚悬在半空,到黑魆魆的山头彻底吞没了晚霞余光,杏花里的邻里乡亲们总算酒足饭饱,各家带着一份喜糖,意犹未尽离开了竹林。
傅藏舟静伫游廊,望着天空的明月出着神。
繁华之后即是落寞。
便他不喜喧哗,想到刚刚热闹非凡的场面,转眼是冷冷清清,心里难免也有些孤寂。
好吧,他承认是触景生情,想到好几天没见到桢哥,心情是怅然的。
今天搬家酒哎,在这个时代也是大事一桩,原以为宿桢会到场的。
有什么事耽搁了吗?
下意识地这么想。
坚决不相信,凭着他与桢哥的交情,对方会疏忽搬家酒这一大事……咳,尽管其实是桢哥的人在操持。
“更深夜静,郎君还请早些歇息吧?”刘叔恭声道。
回神,傅藏舟摇头:“我作息不同常人,刘叔不必管我。”话锋一转,“你与刘婶去安顿吧,明日再收拾院子。”
刘叔回答:“无妨,也快整理完了。”
也没强求人家按照自己说的做,寒暄了这几句,傅藏舟转身朝内院走去。
明面上回卧室休息,实际是变化成鬼王形态,二度潜入傅椿家。
本想着看望哑巴,对方之前的状态让人不太放心,没想到其人回了傅椿家。
路过主屋,夫妻俩在说着话,
从傅椿跟其妻子的只言片语了解到,郎中请来后,没查出五娘有什么毛病,随意写了个调理的方子便走人。
一家子人也定了心。
傅椿赶着竹林酒席开始前,将哑巴找了回家。
“相公给我看看你的手,又被哑巴咬着了吧?”
五娘言辞关切,带着心疼:“哑巴脑子轴,你跟他犟个啥啊,下回别这样了。”
傅椿在妻子跟前,是与寻常全然不同的温情款款:“没事,阿六牙口不好,咬一口连皮都没破。”
五娘嗔道:“那也会疼啊。”
“不疼,我皮糙肉厚……”
喁喁细语,气氛和谐,夫妻俩不见如何如胶似漆,自有相濡以沫的意味。
傅藏舟窥视了片刻。
眼看灯熄了,特别有警惕意识,赶紧离开傅椿夫妻的卧房。
掉了个头去棚屋看哑巴。
哑巴睡着了。
四肢蜷缩,窝在草席上,睡得不安宁的样子。
匿形在夜色里的少年鬼王,默默观察了许久,正待他考虑要不要回家,换一个思路完成任务时,睡眠中人忽是身体抽搐,发抖得厉害。
其大张着嘴,是一阵呼哧呼哧,好似风箱拉着风,嗓子眼发着短促而连续的嘶声。
不免疑惑,飘至哑巴跟前。
哑巴猛地睁开眼,满脸惶恐,眼神狂乱,蘧然一个起身。
不知从哪摸到了剪刀,一把抓起就狠狠的,在自己手腕上划了一道血口子。
力道之重,当即见骨。
吓得傅藏舟一跳,反正哑巴不能跟人交流,便无所顾忌,赶忙在哑巴面前显了身——
“喂,你这是干什么?!”
神出鬼没的,全然忘了,自己这样子凭空出现,深更半夜的容易吓到人。
好在唯一的目睹者没被吓到。
甚者,对方看到了他,忽然就丢开了剪刀,冲了过来,大张着双臂,死死抱在了少年腰间,“呜呜”地大哭着。
傅藏舟本想避开的,可看到这傻子惊慌失措、害怕极了的可怜样,一时心生恻隐。
任由哑巴鼻涕眼泪一大半,糊着满衣服都是。
更别说,割破的手腕喷出了血,全部喷在了霜天晓月套上。
回头就脱了装备,好好用水洗一洗,最好用开水烫个几遍……傅藏舟忍不住嫌弃地想。
手上动作却是轻柔。
一边拍了拍吓坏了的哑巴,说着安抚的言辞,让他放松些;
一边拽过喷血的手臂,施展了一个小法术,为其止着血。
过了好久,哑巴的情绪才渐渐平复。
死死地抓着人不松手。
傅藏舟哭笑不得,这是赖上他了?
一赖就赖了大半宿。
干耗着也不是办法。
这回冷静了,不好直接当着哑巴的面隐身,万一对方哭闹个不停,发疯再割腕,这一整晚的可不就白忙活了嘛!
想着,他出声问:“我要回家了,哑巴你一直不松手,是想跟我一起走?”
哑巴“啊啊”,像是在回应他。
然而少年鬼王不会“他心通”,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自顾自做着决定:“好罢,那就跟我回家。”
再度用了个小法术,领着哑巴走出棚屋。
不至于惊扰到傅椿一家子。
……嗯?
傅藏舟倏而止步,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
傅椿家的院子不算大,房子与房子间基本不隔音的。
哑巴“发疯”搞出那么大的动静,这一家子活人就没一个人听到声响?
垂目思索了几秒。
少年鬼王放出两只驭灵,将傅椿家里里外外飞了个遍。
他人就在这儿,不担心有厉害的家伙,攻击驭灵。
大屋里傅椿夫妇相拥睡在一起;
小屋里,四丫姐妹俩各占据床的半边,沉沉做着美梦;
再有傅家二子占了偏房;
傅老婶在睡在厨房火灶旁的木板床……
傅藏舟眯了眯眼。
这一家子,睡觉都这么死?
无奈。
总不能说睡得死有错吧?那也太没道理了。
公鸡啼晓。
少年暗暗摇头,先将疑问捺下。
趁着杏花里的村民还没起身,带着哑巴回了竹林深处。
“桢哥!”傅藏舟惊喜唤道。
宿桢负手而立,等在小院正门前。
光线昏昧,遮掩不了其满身的风尘仆仆。
“您怎么来了?”
男人说着“抱歉”,解释道:“公务繁琐,一时延误了归期,没能赶得及小舟的搬家酒。”
傅藏舟摆摆手,嘴上满不在意:“说哪里的话……”语气一换,便是关切,“瞧桢哥一脸疲惫的,您是不是没休息好?”一口气抛出一大堆问题,“你几时过来的?莫非又是一晚上没睡?这样可不好……”
巴拉巴拉连气也不带喘的。
宿桢安安静静,听着少年鬼王絮絮叨叨,等人嘴巴终于停了,慢条斯理一个一个回答着问题。
“丑时抵达。”
“在小舟的榻上小憩了片刻。”
“无妨,吾一日睡足两个时辰便够了。”
“……”
完了反问,缩在傅藏舟身后的哑巴是谁。
“差点忘了他,给桢哥介绍一下,这是哑巴,他啊……”
简略叙述今晚发生的事。
微叹:“我现在一头雾水。”
宿桢只道:“风大,先回屋。”
傅藏舟也没指望着男人给出什么建设性的解答。
桢哥很厉害,可到底是“肉眼凡胎”,纵是误打误撞开了天眼,毕竟对异类一无所知。
穿过游廊,走进花厅。
花厅灯火通明,刘叔守在灯前。
这时,从傅椿家出来后,便老老实实、安分到没了存在感的哑巴,忽然剧烈挣扎起来。
“别闹。”
傅藏舟不明所以,只好学着傅老婶,在哑巴额头轻点,语带安抚:“虽然不知道你怕什么,不过我家很安全,进屋去,穿得这么单薄,不知道冷啊?”
好是一番诱哄,半强迫性将哑巴拉进屋。
转头对刘叔吩咐:“你走一趟杏花里,帮我说一声哑巴在我这。”
想了想,又道:“就说哑巴半夜不好生睡觉,跑到竹林来了,我怕他乱跑出事,就收留了一晚,让他们别急,哑巴先在我家待着。”
刘叔答应着,当即便赶去了杏花里,村里人起得早,估摸着傅椿家的人也快起床了。
将重新平静下来的哑巴按到椅子上坐好。
傅藏舟长舒了一口气,忍不住跟宿桢抱怨:“这家伙可真能折腾,累坏我了。”
男人一时没应声,眼神淡漠,打量着畏畏缩缩的哑巴,少刻忽问:“适才小舟说,他流了许多血?”
傅藏舟“嗯”了一声,没多想,疑惑看向男人。
宿桢提醒:“为何闻不到血腥气?”
“我用法术给他止了……”
诶??
傅藏舟猛然低头,扯了扯宽大的袖袍。
深色袖袍隐约透着可疑印记。
霜天晓月套有清洁功能,但也得驱使鬼力才能“激活”。
他嫌弃弄得太脏了,想着回家赶紧脱了洗一洗,就没再管。
按理说,衣服上沾着新鲜的血,会有血腥气。
尤其鬼王之躯,感官敏锐,有一丝一毫的异味,鼻子都能敏感地捕捉到。
之所以忽视这点异样,不过是他接触的多是非人类,哪怕战斗,划拉个什么大口子,也不会流血。
甚至自己变成鬼王形态也是没血的。
故而一时疏漏了疑点。
被宿桢这一点拨,忽有拨云见日之豁然,傅藏舟语气恍悟:“原来是这样……”
一双黑眸覆上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