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枬还在落泪,隋城主便起身道:“虽说钱财乃身外物,那些金子带不走,可银票多带些傍身也是好的,云旨还晕着,你将他唤醒,等我回来咱们便一起离开。”
英枬闻言,点头答应。
隋城主走后,书房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隋云旨身上的汗像是从水里捞上来一般,他刚睁开眼,便见到自己母亲抹着泪坐在身侧,就好似大梦一场,他伸手摸了一下英枬的脸道:“母亲,你的病好了?”
英枬听见他说话,这才抬头看过去,擦去眼角的泪花道:“好了,母亲好多了。”
隋云旨松了口气,奇怪自己为何会倒在书房内,浑身发麻还有些呼吸困难。
他的眼前忽而闪过不久前的经历,那成千上万条钻出草丛的毒蛇,和月色下被毒蛇束缚得几乎丧命的少女,隋云旨唇色苍白,猛然坐起道:“母亲,求求你,放了阿箬姑娘吧,她什么也没做错,你放了她吧……”
英枬闻言,眼眶再度湿润,如今,哪儿是她不放过阿箬,只怕阿箬是不能放过她了。
隋云旨还在替阿箬求情,他抓着英枬的袖摆,焦急得要从软塌上跳下去,英枬连忙拦住他,低声道:“你放心,她没事的,只是这胤城咱们是待不下去了,你爹已经去收拾行囊,待他回来了,我们就离开。”
隋云旨还有许多疑问没问出口,他想知道为何英枬从未告诉过他,她是妖,她又在和隋城主谋划着什么?那个会点石成金之术的人是谁?他们与阿箬又有何仇怨呢?
隋云旨的思绪乱糟糟的,手脚也还在发着软,忽而一声巨大的破裂声从城主府的后方响起,隔了好几座院落传到书房,竟让这块土地都跟着颤了颤。
英枬猛然起身朝外走,她推开书房门,回头对隋云旨道了句:“云旨,你千万别乱走动,府中危险,娘怕顾不上你。”
不等隋云旨答应,英枬便冲入了夜色之中。
今夜果真要下雨,乌云遮盖了星与月,呼啸的风吹打着园中花草,激起一池水面波光粼粼,那破裂的声音便是从英枬的小院传来的。
英枬到时有灰尘随风迎面而来,她看见了夜色中的一点火光,照亮了整个儿破败的院落。
院子里的花草都被压坏碾碎,竹屋轰然坍塌,那棵上百年的老槐树应声而倒,压在了竹屋上,发着香甜气味的槐花落了满地,如白雪般铺在了整片院子里。
月洞门上攀爬的花藤都挂了下来,从外往里看,隐约能看见一道笔挺的身影,男人从后面看高大威猛,手举着火把站在了废墟中,而他的对面所站着的,正是身穿青绿衣裙,用中衣包着白骨,于怀中抱着的阿箬。
“夫君!”英枬朝院子里冲了进去,等她跑到了隋城主的身边,才看见院子里的现状。
院子的地面薄而微颤,原本养着无数条毒蛇的地穴里那甜腥的气味儿散发了出来,妖气像是能看见的紫色烟雾,顺着地面穿梭于花瓣间,而靠近阿箬附近的花瓣,洁白无瑕,妖气一丝也渗透不进去。
隋城主举着火把,一双眼满是惊诧惧怕,可他没有后退,在英枬来时才回过神,匆匆道了句:“你快带云旨走!”
“不!夫君,我不走……”英枬挽住隋城主的胳膊,光是看院子里这残败模样,她也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
阿箬的外衣上满是黏腻的毒液,正贴着皮肤,透出淡淡的肤色。她披头散发,看上去好不落魄、可怜,可她瞧向旁人的眼神却是那般冷静,漠视。
“隋城主与隋夫人……果然鹣鲽情深。”阿箬说出这句话后,又回头看了一眼不断冒着妖气的地穴,那里老槐树歪倒,槐树根下还燃烧着一簇火焰,顺着院子里的花草,正一片片往周围蔓延。
这地穴在建造的时候为了方面各处毒蛇进出,设置了许多个出口,只是那些出口狭小,只能供毒蛇钻出,阿箬在里面的确找了很长时间。她还没找到出路,隋城主便想着赶尽杀绝了。
隋城主对英枬说他去收拾行囊,马车备好后他便举着火把孤身一人来到了英枬所住的小院。这个地方已经存在快二十年了,里面的槐树还是在下人的帮助下,他亲手种的,彼时槐树已经很壮,衬着竹屋繁花,小小院落像是胤城中的世外桃源。
隋城主不舍得,却也不得不狠下心去毁了这里。
他举着火把用木柴浇了浓酒,再以火把点燃,英枬虽未明说,可显然她对付不了阿箬。方才英枬惧怕成那般模样,可见阿箬真从蛇窟中爬出来也不会放过他们,与其如此,倒不如临走前放一把火,烧毁洞口,要是能将阿箬闷死或是烧死,那就再好不过。
阿箬在地穴中尚未找到出口,便被浓烟呛得肺腑生疼,火势没能蔓延至地穴,滚滚的浓烟却顺着蛇窟中的每一个缝隙钻入。
阿箬捂着口鼻不住地咳嗽,身上蛇毒未清,还要去应对随时会被大火吞烧的风险,她心中气急、烦躁,不耐烦地起了些杀心。
胤城的夜风越来越大,天空忽而落下一道雷霆,劈开了银河的位置,将靛蓝色的夜空刹那照亮,而后又归于寂静中。
便是这一阵阵风,将火势蔓延,却也吹入了一丝清新的槐花味儿,丝丝缕缕地钻进了阿箬的鼻息里。她顺着这槐花的味道,找到了洞口的大致方位,再抓一把脚下的泥土,确定此地土质松软,于是手指在面前画了个阵,爆破开头顶这一片土地。
槐树应声而到,轰隆压在了竹屋上,世外桃源于隋城主的面前化作废墟。他亲眼看见尘烟里,身着青衣的女子抱着白骨,拨开飞灰,一步步踏入了他的视线,而她则像是不死的恶鬼,浑身透着寒气,直叫人心生恐惧,足心发麻,一时忘了逃脱。
火势还在蔓延,顺着槐花燃烧,天空又坠了几道雷下来。
阿箬道:“你们夫妻俩还真是一丘之貉,心狠手辣起来直叫人生恨。”
隋城主捏着火把的手紧了紧,浓烟呛得他不断咳嗽,咳得几乎弯下腰来。英枬一次杀不成,他便再来杜绝后患,只是他们都失败了……
英枬本扶着隋城主,此刻却也管不了那么多,她直直地跪了下去,此刻看上去当真像个大病初愈可怜的妇人,满目悲戚,又一次落下泪来:“阿箬姑娘!我们错了!阿箬姑娘大人大量,便放过我们一回吧。”
这求饶的话,若是再早上半日,阿箬也就罢了,可现在怎么看上去,她都觉得英枬是条真正的毒蛇,便是落泪,泪水也是虚情假意的。
“我这身仙气若能被抽,我若能死,即便不死在你那群蛇围攻之下,也要死在这男人放的一把火里,你们夫妻二人接二连三地对我下杀手,可真想过放我一回?”阿箬抱着怀里的白骨,手臂紧了紧:“你们真奇怪,自己对旁人狠毒,又要旁人对你们慈悲,世间哪有这般道理。”
“阿箬姑娘,我、我愿承担一切!但求你放过夫君和云旨一码,我夫君只是个凡人,我所做的事他都不知情,他是被我所蒙蔽的!”英枬跪着用膝盖往阿箬凑近,哭得越发可怜:“云旨更是单纯,你与他一路相处多日,知晓他的为人,他是个好人,不会做坏事的!我求求你,就饶过他们这一回,我愿意以死谢罪!”
“你死,难道不是应该的吗?”阿箬歪着头,理所当然道:“你放毒蛇咬我,所以我杀你,你夫君燃火烧我,所以我杀他,这并不冲突。”
“阿箬姑娘!求求您行行好,千万不要把我的过错算在他们的头上!”英枬哭得歇斯底里,她就跪在阿箬面前,屈膝一步步爬到她的脚下,不住地磕头,拉着阿箬的裙摆,双手颤抖。
隋城主见英枬如此,心中不忍,突生几分悲哀:“夫人,你若真去了,我又怎会独活……”
阿箬见隋夫人拽着她的裙摆,心生厌恶,她抬脚将对方踢开,再往后退了两步,瞧这二位情意绵绵你侬我侬,临死之际还在互诉衷肠,她只觉得胃里泛酸,直想作呕。
阿箬不是什么善人,做不到以德报怨,也不想再拖泥带水,她空出一只手,食指对着隋夫人的方向凌空画出一张降妖的咒文来。
恰是此时,雷霆阵阵,只听见哗啦啦,天空忽而落下骤雨来,大雨当头浇下后雷霆的声音才从远方传来,接着又是几道电光闪烁,似树枝纹路般裂开,照亮胤城上空。
阿箬画出的咒文在暴雨中分裂成了一丝丝赤线,束缚住了英枬的手脚,还有一圈锁在了她的脖子上。
阿箬垂眸,看向怀中衣裳包裹的白骨,淡青色的中衣里露出半面头骨,她阖上双眼,白骨散发着冷冽的幽香,赤线于大雨中燃烧。
尖利刺耳的妖鸣响起,雨水熄灭了隋城主放的火,化成滚滚浓烟,却无法扑灭那一道道赤线上的火焰。英枬痛苦地蜷缩在地,滚了满身泥泞,隋城主扑在她的身旁不住地唤她的名字。
妇人的脸上与手臂上逐渐浮出妖斑蛇鳞,痛张的口中尖利獠牙泛着寒光,信子伸长,狰狞且可怕。
阿箬恍若未见,只是收回了右手,轻柔地悬在心口上方,为那半张露出的头骨遮雨。
危险悄无声息靠近,噗呲一声刺穿了她的心口,从背后穿过了她的胸骨,几乎刺入她怀中那堆白骨之中。
阿箬睁眼,满身湿漉,发丝顺着雨水蜿蜒地贴在脸上。
她回身,便见隋云旨苍白着一张脸,手中握着那把镶珠雕玉、奢华金贵的宝剑,随阿箬转身的动作,慢慢从她的身体中抽出。
作者有话说:
抱歉,临时有事,更晚了!
第15章 落金城:十四
大雨冲刷着剑身上的血迹,鲜红的颜色很快便与雨水融在一起,落在泥泞的地面上无色无味地化去了。
阿箬垂眸看了一眼心口伤痕,破开的衣裳里,血肉迅速愈合。
哐当一声,隋云旨僵硬地扔掉了手里的剑,他在看见阿箬脸的那一瞬,才惊觉自己做了什么,恐惧与愧疚霎时间吞噬了他的理智,就连呼吸都停止了。
小院中,淡紫色的妖气不断从英枬的身体里涌出,随着她一声高过一声的妖鸣,那些紫气越发浓烈,卷过地面上残败的花朵,群花立时枯萎。
隋云旨理智回笼,他想朝英枬过去,可在看见英枬的裙摆底下逐渐翻出了一条巨大粗壮的尾巴时,又怯怯地止步了。
那些赤色的火线顺着她的身躯燃烧,连带着不断在泥泞土地与雨水中拍打扭曲的蛇尾,光洁的墨色蛇尾上,一道道伤痕从皮下撕裂,钻开了蛇鳞,血流不止。
隋城主与隋云旨的恐惧震惊不同,他不惧怕英枬的妖形,甚至在她痛苦地幻出妖形后落了一脸的泪水。他将英枬紧紧地抱在怀里,嘴里不住地哄着她,又对阿箬求饶。那原先被他带来想要烧死阿箬的火把,已经被雨水熄灭,冰冷地倒在了一旁。
阿箬伸手摸了摸心口,伤口已经不疼了,可那一股被隋云旨从背后戳穿的寒意还未消散。
“对不起,对不起……”隋云旨喃喃着歉意,不敢再看那柄剑,更不敢再看阿箬一眼。
他朝隋城主走去,瞧见英枬的蛇尾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心跳骤然停顿。
英枬已经彻底失去了人形,她身上因赤线增加的伤痕也越来越多,瓢泼大雨中血腥的味道愈发浓烈,方才英枬那一扬尾,似乎已经耗尽她最后的力气,待到那条蛇尾微弱地颤了颤,丝丝赤线才于风中化去。
“不、不——英枬,英枬!!!”隋城主的声音破碎,他跪在地上抱着一截瘫软的蛇身,悲痛地弯下了腰,将脸重重埋在那身浸满血水的华服之上。
隋云旨离他仅几步之遥,在隋城主失声痛哭的刹那,他浑身无力地跪在了蛇尾旁,脸色惨白,像是被人抽走了魂魄。他来时英枬分明还是活着的,她在挣扎,可她还留有半分人形,她痛苦地发出一道道凄厉的尖叫,吓得隋云旨不敢靠近。
这一犹豫,便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隋云旨狼狈、自责、矛盾,多种情绪在他的胸腔发酵,最终也只能抱头痛哭。
阿箬不是第一次杀妖,却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抱着妖的尸体哭得那般撕心裂肺,她想隋城主和英枬这对夫妻虽心狠手辣,却是世间少有的真爱。
她没去看英枬的尸体,小院内妖气散尽,风中只留下槐花的香味和些微呛人的烟火味道。
雷雨仍在继续,阿箬一步步朝隋城主的方向走过去,隋云旨头脑发昏,视线模糊,在阿箬动的那一瞬突然想起自己之所以会刺她一剑的原因。
英枬离开书房后,隋云旨便忍着双脚的酸麻跟了上来,他的本意是想看看阿箬是否还活着,若他能找到阿箬,必定放她离开,向她致歉。走到英枬所住的小院外,瞧见院子里一片狼藉,英枬的哭声不断,又有几道痛苦的哀嚎,隋云旨立刻拔剑冲了进去。
其实他没怎么看清阿箬的身影,他只看见自己母亲在地上打滚,而父亲跪在一旁抱着她,不住地叫她的名字,便一股热血冲上天灵,不管不顾地提剑刺向了唯一一个站着的人,那一剑刺下去,他才看清了对方一身青绿衣裙。
他是想救阿箬的,却刺了她一剑。
而他将阿箬从天际岭找回来,本也是想救母亲的,最终却害得母亲身亡。
英枬召唤毒蛇想杀阿箬,隋城主放火堵住洞口想烧死阿箬,他不明白,为何平日里积德行善的父母在这一夜间变得那样陌生。可即便他们有害人之心,行害人之实,他们也是他的爹娘,他为人子,怎能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