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姑娘!”隋云旨抱住了阿箬的腿,他浑身哆嗦:“阿箬姑娘,求求你饶过我爹一命吧,求求你了。”
隋云旨抱着阿箬的腿求饶的模样,与英枬先前对她磕头时如出一辙。
阿箬抬了抬腿,看着隋云旨的脸。
她第一次见到隋云旨是在天际岭的雪地里,他晕了过去,阿箬将他蒙脸的布巾摘开,露出一张年轻俊逸的面庞来,那样的脸,一看便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少爷公子。如今还是这张脸,眼下青黑,血色尽褪,早已不是血气少年。
人之信念很脆弱,三言两语便可攻破。
几番心历起起落落,隋云旨也不再是当初的隋云旨了。
“你也想杀我。”阿箬抽回了自己的腿,没让他再碰上,却也没再将他踹开:“你明知你爹娘做错事,明知他们咎由自取,可还是因为他们杀我……我救过你的命,隋云旨。”
“是,是!”隋云旨道:“我不该刺你一剑,也不该偏袒他们,可人心肉长,他们是我亲生父母,我又怎能真的看他们去死?!阿箬姑娘……人因情而生,无心无情那就是个死人了,我固然知晓爹娘之过,也不能见死不救,更不能大义灭亲啊!”
“为何不能?”阿箬抿嘴:“做错事便要承担结果,感情不是对错的借口。”
“难道你身处我这个位置,也能做到明辨是非,秉公灭亲吗?”隋云旨刚问出口,便听见阿箬淡淡的一句:“我能。”
他愣住了,抬头迎着大雨,一滴滴豆大的雨滴落在了他的眼中,砸在了他的脸上,与眼泪混在了一起。
阿箬就那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明明只要一伸手便可碰到对方,却好似离了十万八千里的鸿沟。阿箬的眼神太过冷静,冷静到她方才那句“我能”好像已成事实。
那边隋城主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身子一歪,昏厥在了英枬的身侧,饶是如此他的手也没放开英枬的袖摆,与那条千疮百孔的蛇躺在一处,口中溢出血色,看上去就像是死了。
悲痛欲绝摧肝肠,隋城主的五脏受损,无需阿箬动手,也大减寿命,活不过几年了。
“父亲!父亲!”隋云旨见隋城主倒下,连忙起身去扶他。
他刚将人扶起来便见他口鼻处溢血,心慌之余再看向那条伤痕累累的蛇,隋云旨身子也软了下去:“……母亲!”
要杀了他们父子二人吗?
阿箬离他们十几步距离,脸色淡然,她心中的那些气恼恨意,好像随着雨水冲刷干净了,剩下的,便是厌弃唏嘘,似是有股凉凉的风,直钻心口。
阿箬要想杀人,隋家父子俩毫无还手余地,一个年少才知愁滋味,一个半生残命将入土,细细瞧去,哪儿还有他们点火执剑时的力量。这二人宛若不堪一折的枯枝,随时能应风而断,又何须她去动手呢。
阿箬轻轻眨了一下眼,鹿眸上卷翘的睫毛颤颤,几滴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滑到了嘴角化成了无声的叹息。
“罢了,我可怜你。”阿箬轻声道。
隋云旨已经听不见她说了什么话,他不知该如何处理那条蛇庞然的尸体,也没法儿用力抱起瘫软的隋城主,他的双膝在烂泥里越陷越深。
阿箬没再看他,转身走了。
出了英枬的小院,院子里那股难闻的气味终于消散,阿箬借着雨水洗了一把脸,穿过几条长廊,就在城主府的园子里找一间库房,挑挑选选,取了件成衣换上。
再从库房出来,屋外的雨势小了许多,不到半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深黑的夜空逐渐转蓝,雨打蕉叶,廊亭萧瑟,阿箬一身靛青的长裙,背着巨大的包裹,撑了一把画梅的油纸伞就近找了个侧门出了城主府。
出侧门便是一条长巷,薄雨从两间屋子上的琉璃瓦飘下,无声染上油纸伞,阿箬的眼神有些空,慢慢朝巷头而去。
隋云旨问她,若她落到他这种处境,难道就真的能明辨是非,秉公灭亲吗?
阿箬回,她能。
她是真的能,她也是这么做的。
三百多年前的某夜,岁雨寨的人围着篝火唱歌时,她便冲出去了。他们算作一个村落里的伙伴,一起随流迁徙,一起生活过许多年,阿箬认识他们每一个人,除了极个别讨厌的,其他人她其实都挺喜欢的。
可他们都做错了事,他们都是罪人,他们以命相抵也抵不过所犯下的罪过,若不拿命来赔,他们还能赔什么呢?
那一晚的阿箬其实看不清那些人的长相,她的眼睛被血水糊住了,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地鼓动着,随着她杀的人越多,也越来越快。大火燃烧了半边樟木林,岁雨寨集聚的村落里血流成河,横尸遍野,然后她便用那把沾满上百人鲜血的屠刀,狠狠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死的感觉很痛,可死亡的感觉未能持续太久。
一场大雨浇灭了樟木林里的火,也将那些死去的人重新唤醒。他们身上的血化成了水,他们皮开肉绽的伤口渐渐愈合,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站了起来,惊恐一场真实的噩梦,更惊异自己的不死之躯。
阿箬也睁开了眼,屠刀就在身侧,岁雨寨的人也都活着。
“阿妹疯了!她要杀了我们!”
“快,快把她抓起来!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不能再让她拿到刀了!”
“把她赶走!留着这么个祸害在咱们岁雨寨,晚上都不敢睡觉了!你这疯子,简直比那外头生吃人血的蛮人还要可恶!”
那样一句句指责、辱骂,那样一道道愤怒的、仇恨的、惊恐的目光全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阿箬便站在人群里,朝他们一个个的脸上看过去,她捂着自己的心口,那里已经没有跳动了,他们分明都死了,却重新活了过来。
阿箬看见其中吴广寄骂得最狠,于是扬起屠刀,再度尖叫着朝他砍了过去。这一次鲜血溅上了她的脸,猩红的液体冷却便化作了水,吴广寄慌乱地摸着自己的伤口,摸着摸着,那伤口也就摸不到了。
那些人是怎么说的?
他们说这是老天保佑,是上天的恩赐,让他们在这饥荒乱世中拥有不死之身。
可分明不是这样的,分明……不是这样的!
他们是邪恶的,被欲\\望操控到丧失情感的恶鬼,是杀人不眨眼的屠夫,他们恩将仇报,他们罪孽深重,他们的不死之身从来不是恩赐,是负罪枷锁,是诅咒!
因为他们……吃了神。
……
走出长巷,阿箬将油纸伞歪了几寸。她抬头看向深蓝的天空,细雨如线,从短短一截巷子出来,那些纷杂的过往和乱糟糟的情绪,也被她抛于脑后。
阿箬深深吸一口气,仿若闻见了花香。
她轻声笑了一下,启唇喃喃:“我们去买背篓,神明大人。”
第16章 落金城:十五
隋云旨记得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不喜欢金灿灿的颜色,也不喜欢金饰,英枬的梳妆台上有银有玉,唯独没有金。
也因此,城主府内外都没有用得上金的地方,院子里的园林摆设与胤城的奢华格格不入。
英枬出手大方,也没有个专门的账本去计算她的金库嫁妆,就连澧国要与别的国家打仗,也时不时伸手朝城主府借金子,自然,那些借出去的金子没有再还的道理,可英枬也没有半分心疼。
幼时的隋云旨不知道自己的母亲为何不喜金,明明胤城上下处处可见金灿灿的摆件,首饰店里也都是金镯金钗,这都是英枬施恩的结果。有一年英枬生辰,隋云旨自描了花样,特地让人打了一对金镯子给她作生辰礼物,那漂亮的镯子从红绒布中取出时,英枬脸上的笑容顿时僵硬了起来。
隋城主蹙眉,英枬说喜欢,收了镯子也不见戴过,隋云旨想不明白的事,在她死后才有了答案。
那对金镯子,是英枬遗物中最亮眼的,其他朱钗宝饰都有佩戴痕迹,多少旧了些,唯有这个被她压在厚衣下的箱底,从未取出,又被好好珍视。
英枬死了,死后连人形都维持不住,化身成了巨蟒,泡在雨里几个时辰。
隋云旨无法及时处理她,只能锁上繁花小院的月洞门,将隋城主带回了屋子里,急匆匆地出去寻大夫。
英枬和隋城主本就决定今晚对阿箬动手,早早将府里的人遣散出去,只等万事落定后离开胤城,使得府上一个差使下人也没有。
隋云旨挨家挨户地敲门,好在有年迈的大夫起得早,撑着油纸伞冒着大雨,被隋云旨拽进了城主府,一路带到隋城主的床边时,大夫的半身都湿透了。
大夫给隋城主瞧病,隋云旨多给了他一些银子,让他顺便照看隋城主,自己趁着天还未亮再度回到了繁花小院,打开院门后,隋云旨望着英枬的尸体出神。
大雨转了小雨,雾蒙蒙地从天上飘下,隋云旨浑身湿透地跪在地上,他才知道原来竹屋下有蛇窟,才知道那株槐花树的树根旁石块压住的深洞便是地穴的出入口。他取了工具一边哭一边挖已经被阿箬施法破开的泥土,挖了一个巨大的坑,再嚎啕地将英枬的尸体埋在了里面。
蛇身冰凉地卷曲在泥坑中,周围的花凋谢的凋谢,破碎的破碎,整个儿小院也不复往日。
隋云旨将英枬埋了,又重新给月洞门上锁,原是一场给他母亲办的假丧,却没想到引魂幡未撤,英枬真的身亡了。
回到隋城主的房间里,一把年纪的老大夫焦急地来回踱步,见隋云旨像是泥里打滚了回来似的,弄得一身脏兮兮狼狈不堪,气恼的话也说不出口,只是提了隋城主的病情。
他说隋城主伤心过度,损了心肝才会呕血,便是买了最好的药恐怕也活不过几年。
隋云旨在听见老大夫说这话时,脸上木木的,什么表情也做不出来,喉咙发着疼,什么话都说不出。
他连衣裳都来不及去换便按照医嘱去城里抓药,买了药回来,老大夫见他魂不守舍的,便叹了口气,留下来给隋城主熬药。
时间匆匆,雨未停,天已亮。
老大夫给隋城主针灸后,便让隋云旨喂他喝药,两人忙活了大半天,隋城主才慢慢转醒。他醒了头脑也是混沌的,双眼好似看不见般直勾勾地盯着一处,嘴唇颤了颤,唤了一声“英枬”。
隋夫人大丧这几日,城里的人都是知道的,他们往日之见隋城主与城主夫人感情深厚,却没想到二人成婚几十载,还能有那般舍生忘死的情谊在。
一声叹息,让隋云旨回了神,他对老大夫道谢,想送他出门,再招几个下人回来。
城主府里引魂幡被雨水打湿,满地未来得及收拾飘零的纸钱,还有空荡荡的长廊与九曲桥,让往日热闹的府邸看上去冷清且寂寞。
隋云旨送大夫出门时,才终于看见了胤城的变化。
一夜之间大雨好像洗去了城中所有金色,那些金漆斑斑驳驳,整个儿城池都像是百年容华一朝散尽,不过短短十几个时辰就让它变得苍老了起来。
城中众人疑虑重重,惊奇不已,面对凭空消失的金子和钱财,家家户户出门说谈,街巷内挤满了人。
有人说昨夜那一场下的是酸雨,幸好没人出门,否则被那雨碰上了,必会脱一层皮。
隋云旨手上握着一锭金子,穿梭在杂声不断的人群中,昨夜的那场雨在午前便停了,而他一身脏乱的衣裳始终没换,披散半干的长发,玉冠歪戴,锦衣华服上满是泥点,那些泥点还掩盖了部分他埋英枬时沾染上的血迹。
他的身上是脏的,臭的,胤城的街上再也找不到一个比他还要狼狈落魄的人了。
往前推几十年,胤城贫穷匮乏,人人都吃不饱饭,短短几十年的变化,让胤城再无一个穷人,就是在客栈里打杂的小二怀里也能随时掏出几十两银子来。
隋云旨曾与他们一样,这一刻却像是身处于同一条街道的不同时空里,格格不入,听不见人声,唯闻自己的心跳。
他兜了一圈,带回了几个下人和一些隋城主亲养的侍卫,他们见到隋云旨的样子满是担忧,跟着他去城主府善后。
隋城主醒了,还要用药吊着,隋云旨每日便带着几个亲卫去那种满繁花的小院里修葺整合,将毁掉的花重新补上,再去外寻一株与院子里被大火烧死了树根的槐树一般大小的回来种上。
两天的时间里,隋云旨和亲卫把英枬小院里所有不能要的东西全都清了干净,看着空空荡荡的院落,隋云旨的心里却很平静,他的心脏似乎因为疼了太久而麻木,再回忆起这短短几天内发生的事,恍如隔世。
他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去清点了英枬的金库,全城的百姓或多或少都损失了一大笔金子,就连那些镶嵌在门上、梁上的也都不翼而飞了,英枬的金库却分文未少,那里面的金子,都是她从外以金换金,换来的真金白银。
金光耀眼,隋云旨想不通,便去找了隋城主。
隋城主虽不能下床,但已能说话了,面对隋云旨的质问,他嘴唇颤了颤,什么也不肯说。父子两就这么面对彼此僵持了半天,隋城主忽而瞥了一眼隋云旨的鬓角,眼眶通红。
……
胤城的城主府忽而开始散金了。
城中百姓虽损失了大部分的金子,却也没到穷困潦倒的地步,他们多少有些资产能让自己度过余生,或再找些其他寻常生意做,怎么也不会饿着自己的。
城主府有钱他们是知道的,往前推几十年,他们的先人或家中老一辈的吃不上饭,都能去城主府讨一口吃的,舔着脸要一些金银度日。如今城主府主动散金,每家每户都可前去门前领钱,数额之大,前所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