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好奇怪啊,一个人,怎么会有两颗心脏呢?
阿箬似乎能听见自己几乎重叠的心跳声,但也可能是她的错觉,因为她已经将那一颗心挖出不止上百次了。
……
又一次经历相同的人生,这一次,阿箬决定走出不一样的路。
她其实对在遇见寒熄之前的人生并无多少遗憾,因为何桑将她照顾得很好,无忧无虑,快乐长大。有何时雨的陪伴,她也从未觉得困苦就不快乐,她是恣意的,也是自由的。
跟在何桑身边,吃不上后来人世间尝过的那些美味,但阿箬也依旧心满意足,没有任何人比她更高兴一切能够从头来过。
她又一次眼见世间万物逐渐走向枯萎。
又看见了有人开始吃尸体,他们如饿狼一般的眼光看向所有虚弱将死之人,只待对方死去便可以洗干净丢入火坑,一切都与阿箬记忆里的别无二致。
然后,她看见了那个失去双亲跌跌撞撞跑出吃人城池的男孩儿,看见他摔在了雪地里,阿箬几乎立刻就朝他跑了过去。
这一次何时雨没有被大雪覆盖,也没有冻得四肢发麻,他只是太饿了,饿到双腿虚软,毫无半分力气再爬起来,就连那些盘旋于他头顶上空时时准备下来啄他脸上肉的乌鸦,他也再没力气赶走。
他还没来得及沉睡一觉,便看见了个穿着麻布棉袄的小姑娘迈着腿地朝他跑过来,小姑娘刚学会走路没多久,几乎是扑在了他的眼前。
雪渣溅了何时雨满脸,他似乎被这一股伴随奔跑迎面而来的风吹得稍稍清醒了些,于是那双疲惫的眼看向俯身过来的幼女,见到她那双清澈如小鹿一般单纯的眼睛里倒映出他虚弱且狼狈的模样。
何时雨发不出任何声音,可他还想再为自己挣扎一番,他想告诉他们,他一点儿也不好吃,他生病了,请他们不要在他死后吞食他的身躯。
臆想中可怕的事情没有发生,小姑娘抓着他的手往自己怀里揣,暖意顺着指尖传来。她另一只手高高举起,拼命扬了扬,对着不远处的老者喊道:“爷爷!有人!”
何时雨被救了下来,阿箬因为缠着他,所以何桑干脆也将他留在了身边。他的身体生了病,养了几个月才逐渐好转,便是这几个月天未降半点雨水,田野干涸,寸草难生。
也好像是从那一年开始,阿箬记忆里少有的几抹绿色便逐渐消失了,持续了半年的干旱让沧州大地雪上加霜,那些坚毅的野草也经受不住烈阳暴晒,终于枯死在一个个夏季的深夜里。
阿箬有时看见死亡降临眼前,心中仍有悲戚,她依旧会怜悯世人,依旧会因他人可怜而心酸。可她做不出任何改变,她也不敢有任何改变,她怕一点小小的风声,也会破她好不容易换来的机会。
她不是神明,也不是救世主,她救不了苍生。
却是一人说得对,人大抵都是自私的,她自私的……只想改变与寒熄这唯一一条相交的轨迹而已。
“睡不着吗?”
何时雨的声音从身旁响起,阿箬朝他看去。
不远处何桑爷爷已经躺下睡着,侧背过去的身躯为他们挡住了绝大部分的风,他发出微微鼾声,而此时的夏夜里已经没有虫鸣蛙叫,一切都安静地苍凉。
何时雨揉着眼睛,他看着阿箬露出一抹笑容,明明很困,却还是哄着她道:“我给阿妹变一个好玩儿的东西。”
阿箬看着他的笑,有些恍如隔世,然后她看见何时雨揪了几根地上的野草,背过身去,又时不时转身朝她看来。好一会儿,他打着哈欠,将拳头放在了阿箬的手心里。
那双孩童的眼明亮又天真:“看看。”
阿箬伸展五指,瞧见了一枚青绿色的野草编成的月亮结,与她记忆里的一样。
她抬眸看向伸手便能触碰的何时雨,听见他道:“阿妹话很少,也总是不开心,何桑爷爷说你像个小大人一样,整日多愁善感的,我却知道是为什么。”
何时雨伸出手,轻轻拍在阿箬的头顶,稚嫩的声音轻柔道:“我知道阿妹一定是想家了对不对?我也早就没有家了,从今以后我们便是一家人,你就别难过了……明日我让你骑在肩上,我给你抓一只天牛,我带你飞可好?”
这话……阿箬曾对他说过的,曾因为何时雨在最开始的那段时间警惕害怕,夜里不睡,天真的阿箬也哄过他,说他一定是想家了,让他别难过,从此以后他们便是一家人。
那些画面,也不知是前世,还是梦境,又或是已经发生过的另一种未来,它们印在阿箬的脑海里,便是一生走到了尽头,也无法忘却。
那个可怕的未来里,何时雨痛失所爱,几百年追寻轮回,弥足深陷,尝尽苦果……那时不能送出的月亮结,此刻却完完整整地躺在阿箬的手心里。
“阿哥……”阿箬眼下有水,那是突然落下的泪。
“哎呀,你别哭啊!”何时雨抬起袖子擦去了她的眼泪,小小少年也不知要如何哄娇滴滴的女孩子收住泪水,他只能一个又一个许诺。许诺若看见了蒲公英,一定让她吹第一口气,许诺明日再给她编一个月亮结,许多用藤枝给她做一个漂亮的小手镯。
他说:“我的手很巧的,你信我。”
“我信你。”阿箬点头。
他连永远都不会枯萎的枫叶琥珀都能做出来,必定是手巧之人。
这大抵是阿箬睡得最好的一夜了,她躺在何时雨与何桑的中间,幕天席地,却叫她安心。因为一切尚未发生,未来还很遥远,她又能再一次感受到此生最重的亲情。
三个没有任何血缘的人,在乱世之中绑在了一起,将彼此视为性命。
又过了一年,干旱并未缓解,死去的人越来越多,贫穷让人寸步难行,就连何桑也很难再让阿箬与何时雨餐餐吃饱。他本就是一个游医,走到哪里,便寻到哪里,哪里有富人,哪里有病患,哪里便能讨一口饭吃。
疫病骤然爆发于小城,城中的安亲王府是皇帝至亲,何桑拉着阿箬与何时雨站在安亲王府门外,想用能治疗疫病的药方,换一些能活命的盘缠与粮食。
安亲王女端庄大方且有威严,她让人带何桑去药房,何时雨帮何桑打下手,又让府中丫鬟带阿箬去玩耍。
安亲王府的混世魔王云峥听说府上来了外人,连忙嚷嚷着要去看,他去了后院,于鱼池周围转了一圈并未瞧见生人,找了好半天才在宴客的小厅外凉亭内瞧见了个姑娘。
小姑娘比他还小两岁,因为常年没吃过好东西,脸上还有些泛黄,一身青绿色的衣衫,也不显得多好看,唯一可取的,便是那双眼睛很亮。
云峥躲在假山后面盯着小姑娘看了许久,看她乖巧地端着一杯水在喝,桌面上放着的糕点一块也不碰。
她不去看树,也不看院子里没有的假山玩石,不看水,不看叶,甚至眼神不往凉亭外多望一眼,只盯着她手中的杯子,半晌抿一小口,乖巧得像个假人。
云峥想,她真无趣。
她若能朝外多看两眼,一定能发现假山后的他,到时候他便有话题吼她看什么?他们就能搭上话了。
“世孙,莫要乱跑,小姐找您呢。”一个丫鬟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云峥撇嘴,应了一声,便跟着丫鬟要去找安亲王女了。
他临走前又回头朝凉亭内看去一眼,恰好发现小姑娘朝他看来的眼神,他脚步一顿,本想吼一句“看什么看?”好吓一吓她。可话到了嘴边没说出来,前头丫鬟又在催,他也只能伸手摸了摸鼻尖,跟着丫鬟走了。
大约是因为,那小姑娘朝他看过来的眼神空荡荡的,像发呆,也未必是在看他。
在安亲王府住了七日,何桑配出了药方,安亲王女也给了不菲的报酬与足够的干粮,何桑牵着阿箬与何时雨道谢,一行人被送到了安亲王府门前,云峥也跟来了。
这一回他站在了安亲王女的身后,难得乖巧,只一双眼睛直勾勾地落在了阿箬的身上。
这是阿箬在安亲王府第二次见到他。
一切与过去一样,又不一样了。
她不再那么贪玩,没有在这七天里陪着云峥到处瞎转,没有上他屋前院子里的桑树摘果子吃,也没与他一起掉入鱼塘,没有与他折了树枝当弹弓,也没有与他跑到猪圈里去惹那两头脾气不好的猪。
云峥的身上不会因为惹猪落下疤痕,也不会因为曾在水里险些死去而从此畏水。
阿箬还听安亲王府里的人说,过段时间天再热一些了,便让人带云峥下水去玩儿。或许他能学会游水吧,又或许将来不会一脚踏入青云江,从此化成了秋风峡中的灵,绑在一花一树之上,也不必日日夜夜守着一方山水,感受孤独。
可到底那机缘算好,还是不好呢?
阿箬没想那么多,她只是跟在何时雨的身后,与他一起对安亲王女鞠躬道谢,然后牵着何桑的手跨出了那个没几年后便会彻底落寞消亡的安亲王府。
一声“阿妹”似乎从身后响起,阿箬回头看了一眼。
云峥已经没有装乖的耐心,牵着丫鬟嚷嚷着要去桑树上摘果子吃,离地面近的他都摘光了,仅剩树梢上的那些,他们不让他爬上去,云峥便撒娇耍赖。
那枚曾被他送出要人带给阿箬的玉佩,正挂在他的腰上微微晃动,上等白玉,让这位乱世中的安亲王世孙看上去,更显得光鲜亮丽,天真无畏。
阿箬依稀记得,他们曾经爬上过树梢最高处的,还是她往上爬的。
那身穿华衣的小男孩儿也曾躲在假山后面焦急地望着要走的她,最后忍不住奔出来说要将红珊瑚送给她,要她留下来。
安亲王府的大门关上,阿箬渐渐松了一口气,门后云峥的声音逐渐远去。
他们终将走上不同的路,阿箬想,也不必将来的某一日被他记住,却成了他年幼记忆里的一束光。
她希望不要再走上寻找岁雨寨人的道路。
也希望不论云峥今后是否还会被困在秋风峡,他们都不必再见了。
第121章 又初见:二
在阿箬的记忆里, 从安亲王府离开后没两年,安亲王府便没落了。也是同年,世道陷入了最难最疯狂的阶段, 开始频繁地人吃人, 那些拉帮结派的食人者在寻常老百姓的口里多了一个称呼——蛮人。
那段时间人们过了太久的苦日子,终于熬不住生不如死的折磨,一切苦难又一次在阿箬的眼前上演。从一个个病死饿死或是手无缚鸡之力被丢入火堆铁锅中的小孩儿, 再到那些垂垂老矣不愿粉身碎骨便远走他乡的老人, 他们无法抵抗自己的命运, 也无法抉择自己的生死。
他们的脸上、眼中,都将这一片灰暗的天空与世界照入其中。
还有一些人,为了让自己的家人能撑得久一些, 便让自己的子女在他们死后将他们烧了, 吃了,血与泪化成的苍生百难,叫阿箬只能无力地闭上双眼。
她没有刻意去打听岁雨寨的下落, 可人生的轨迹冥冥之中还是带领着她与何桑、何时雨往岁雨寨靠拢。
彼时阿箬依稀记得岁雨寨是往西走的,而他们三个是往南走的, 山路弯弯曲曲, 几年之后,却又与后来往南靠拢的岁雨寨再度碰面。
人间处处都是枯萎的树林,阿箬分不清哪个是曾经走过的地方, 她只知道如今众人都吃不饱穿不暖, 她也连续吃了两年的箬竹根了。
阿箬看见了白一。
他们明明没有如上一次一样加入岁雨寨, 可岁雨寨似乎并没有因为少了他们三个而更改旁人命运的轨迹。白一依旧是岁雨寨中一男一女私奔后所生, 而他们在乱世中无法生存下去, 不得不回归家庭后, 白一成了唯一的累赘。
爹不疼,娘不爱,就是那些有一半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们,也将白一当成可以随意打骂侮辱欺负的对象。小小白一生来就有病,他感受不到痛疼的知觉,故而哪怕浑身流血,他也不会流泪,不知身上的疼,也不在意心上的疼。
年仅几岁的小孩儿在人群中摇摇欲坠,阿箬离他不远,她甚至还看到了那些人群中几个其他熟悉的面孔。
无人救他。
这一次,没有在岁雨寨中长大的阿箬,也没有可以给他治伤的何桑,白一的脸上再没有半分光彩,他的眼神甚至比灰蒙蒙的天还要死寂。他就趴在地上,任由旁人将屎尿糊在脸上、身上,任由他们嘲笑他背上的胎记,任由自己一步步临近死亡。
越过那些人的身躯,阿箬对上了白一的视线,或许他也没有在看她,他只是更加不想看见其他人。
腥臊的气味散开,那些解了裤子撒尿的小孩儿见到有人过来了,连忙提起腰带便跑,白一依旧趴在那里,连一根手指也没有动弹。
阿箬彷如又一次坠入了往日噩梦,她不是岁雨寨的人,也管不到岁雨寨的头上。她忽而发现人大约真的会因为活的世间越长,而越心狠,因为往往活得久了,就更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阿箬不想与岁雨寨有一星半点的瓜葛,所以她看见了,也只能当做没看见。
她为自己的狠心而酸楚,不齿,但她的脚步没有朝白一靠近,却是像见到洪水猛兽般一步步后退。阿箬紧紧攥着手里的箬竹根,脑海中纷飞的是白雪皑皑的城墙底下,遍布尸体与残肢,还有经过了三百多年也不曾长大,一生茫然的孩童,她耳畔听见的,也是对方喊出的“阿箬姐姐”。
若阿箬从未去过岁雨寨,白一大约就是这一年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