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仙上为何不早些来?”我说。你早一会儿来不就没那么麻烦了。
“我没事做吗?”大盛元君白我一眼,“我正和几个星君喝酒……商议天庭大事,岂能说来就来?”
你就直说你忙着吃喝玩乐就好了呗。
“况且人间的乱七八糟,本就要你们自己平衡,”大盛元君面带尴尬,“都靠神仙来解决,那还要你们玄师做什么?”
好像也对。
我想多问她些话,大盛元君忽然吸吸鼻子。“怎么还有这么浓的妖气啊……”
她看向一侧,才发现旁边被捆着的九枝。
“你还带着个妖怪?”她问。
我刚要解释,大盛元君眼睛一亮。
“我知道了,你就是俱无山上白家的那个女儿?”
“仙上认得我?”我错愕。
“何止认得,”她说,“北辰星君那糊涂蛋做的事,早传遍三重天了,这妖怪就是他给你指婚的夫君吧?”
我点点头。
大盛元君露出了恻隐之心。“可惜啊,这千年的神木,落到人间,终究是免不了做个妖。”
等会儿……
“仙上说什么?”我愣了,“九枝不是两百多年修行的大妖?”
“细论起来倒算是,”大盛元君说,“但他原本是仙山上的一截神木,不慎掉下三重天的,不然俱无山那个样子,你以为是怎么长出来的树?”
我听得越来越困惑了,九枝还有这么一层身份?
“他怎么掉下来的?”我赶紧问。
“啊,仙人伐树,不小心把他砍下来了……”
……那你们倒是把他带回去啊!
我看看九枝,突然觉得他好可怜。
“嗐,不说这个了,”大盛元君清清嗓子,“北辰星君没和你提过这些?”
“没有。”
“这老东西……本来就犯了错,还做得这么不清不楚。”大盛元君撇撇嘴。
“星君犯了错?”我有些不好的预感,“仙上的意思是,九枝原不该被指为我夫君的?”
大盛元君看我的眼神,多了一份同情。
“这么和你说吧,”她小心道,“原先呢,道祖是顾念你爹娘守山之苦,就叫北辰星君下界一趟,给你成个好婚配,算是做些补偿,结果北辰星君喝酒误了事,急匆匆下凡,稀里糊涂就指错了。”
她口中啧啧有声。“指错就指错吧,当时知道,还能改,谁想他酒醒了,怕道祖责备,瞒了下来,待道祖察觉,神木已成了人形,就改不回去了,为此北辰星君受了罚,现在还在瑶池里泡着呢。”
我一下不知该说什么了,所以我和九枝的婚配,本是场误会?
那这一路来的桩桩件件,又算什么?
而且,为何要给我爹娘补偿,就要让我嫁人啊??
看我失魂落魄,大盛元君也不敢往下说了。
“你知道就好,倒也不必多想,夫君是人是妖,都一样的,”她飞快地说,“我还赶着回天上,先走了。”
“等一等!”我拉住她衣袖。
“这跟我可无关啊,”大盛元君忙说,“是北辰星君捅出来的乱子,你要兴师问罪,还是得找他。”
“不是,”我摇头,“我是想问仙上,我爹娘究竟是因何,被道祖命令守在俱无山上?”
“这你也不知道?”大盛元君瞠目结舌,“那我也不能说,你还是回家问你爹娘吧。”
她像触到了什么禁忌一样,推开我的手,腾身而起。
不破神君随着她同时飘上去,一师一徒相伴,不多时就看不见了。
连神仙都讳莫如深,我爹娘当年到底做过什么?
我心里一团乱麻,鼓起些力气,走到九枝身边。
九枝仍旧昏睡着,我唤了他几声都没醒,只好先把他身上的树根解开。
沈落修为极深,树根上带着强大的妖气,我已油尽灯枯,只能等法力渐渐回来一点,把法力注进去,才可以解开一处。
每解开一处,就要休息半晌。
静心时,我就抬头看着九枝沉睡的脸。
这个俊秀的妖怪,在山上与我同吃同住一年,下了山,又一路相扶,我教他学会了说话,他为了我险些走火入魔,如今却告诉我,他本不该是我夫君?
我和他之间生的牵绊,本不该有么?
若九枝知道,会怎么想?
我摇摇头,不能这样想下去了,还是先把九枝救出来再说。
但解着封印,我意识又模糊起来,手都快抬不动,只想好好睡一觉。
“九枝……你快醒醒啊,”我含混不清地说,“我有话要和你说的……”
我拼了命,好歹是解开了最后一点封印,脚一滑,就要摔倒。
一只手拉住了我。
九枝醒了。他还带着他温和的笑脸,静静看着我。
“娘子。”他说。
我终于脱了力,两眼一黑,睡了过去。
醒来时,只觉身下软绵绵的。
山上遇见的一应事,恍然间全涌进心里,我一惊,就要坐起来。
“别动!”一个陌生的声音说,“姑娘气力耗尽,该好好休息。”
我眨眨眼,逐渐看清了四周全貌,我没在山上了,像是在一个屋子里,躺在一张床塌上,身边坐着一位须发花白的男子,正往我手上扎针。
“你是?”我问。
“老朽是城里的郎中,”男子道,“姑娘莫再乱动,你现在正在我医馆里,待我针灸完,静心养一两日便好了。”
“城中疫病呢?”我又问。
郎中面露喜色,“疫病已除了七七八八了,当无大碍,多亏了姑娘冒死寻到解除疫病之法,老朽暂代城里百姓,先谢过姑娘。”
已经没事了?我多少放下了心。
“随我一起的男子,先生可见过?”我接着问。
“姑娘说那位俊俏少年?你放心,他全然无恙,”郎中答,“就是他背你下山的,如今正随着上清观元卿上人四处救治病人,说来也奇,他和上人只是做了纸符置于人心口,病立时就好了,老朽行医一世,却从未见过如此奇异的法子……”
他絮絮叨叨说着,还讲起了过去行医的事,到后面我根本听不进去,只配合着点头。
不知道他说了多久,门上的帘子被掀开了,有人走进来。
是元卿。他见我醒了,倒似乎不意外,轻轻点点头。“你醒了。”
“九枝呢?”我第一句先问。
“在城内行营,和道长们一道救治兵士,”元卿说,“他放心不下你,一定要我过来看看。”
我能想到九枝连说带比划,催着元卿赶紧来医馆的样子,不由笑了笑。
“哦,你的佩玉……”我想起来,身上还带着他的玉佩,勉力伸手去怀里拿。
“不忙。”元卿按住我,“随后再说。”
“那老朽先走了,”郎中察言观色,收了针,抱起随身的木箱,“针灸已做完,姑娘若再有不适,上人随时叫我。”
元卿谢过他,送他出门,回来一脸关切地守在我近旁。
“我睡了多久?”我问他。
“一日一夜。”元卿答。
从他后续的话里,我明白了大概。
那日,我和九枝一夜未归,元卿只在城里远远看见,不破山那边一会儿光芒通明,一会儿山摇地动,料知出了大事。天刚亮,他心急如焚,带着几位道长要上山,却正撞见九枝背着我,从山上走下来。
九枝说不清山上的经历,元卿便先送我休息,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
期间,元卿试着同九枝攀谈,大致清楚了疫病的来源,后又发现,我和九枝身上,还残留着一些妖物的疫毒,由是想到了治病的法子。
他将疫毒、九枝的妖气和咒术混合,制成一张张特别的纸符,给染病的道人先试过后,疫病立消,只一个时辰,便恢复如初。
自此他便和九枝往来奔走,给全城人治病。
我昏睡时,灵霄宫的道姑们,还有平州府派来的兵,也先后赶到,帮了大忙,到我醒转,城中疫病已基本除尽,眼下正在焚烧一些病人用过的东西,慎防再传起来。
“如慧呢?”我再问。和尚还欠我一个答案呢。
“他在城外,”元卿说,“正在为……因疫病去世的人超度。”
我心下黯然,虽然除了疫病,但还是有不少人,因此丢了性命的。
“你不必想这些,”元卿宽慰我,“若不是有灵你,城内只会更凄惨,做到如此,已不容易了。”
他想了想,问我:“你已醒了,可否说说,你和九枝在山上,遇到了何事?”
我收敛心神,把昨夜不破山上的遭遇,和盘托出。
只是瞒下了大盛元君所说,我和九枝那场婚配的事。
说完天色已暗,元卿点上灯,双眉紧皱,若有所思。
“沈落……”他喃喃道。
“你认识么?”我问。
元卿摇头。“我等道人,所行大义虽和玄师有共通之处,但平日里几乎没有来往,也是遇到你之后,才知道了许多有关之事,至于恩义堂、云鸣山,只略有耳闻,却从没去过。”
果然,他也不知道沈落的来历。
“你可知晓,这个沈落逃往了何方?”元卿问。
我也想知道啊……
“他修为太深,来去无踪,我实在是无能为力,”我坦陈,“但我想,他既然还要养疫毒,必须掩人耳目,暗中进行,应当还会在这一带,寻找荒无人烟的大山之类。”
元卿点点头。“我会陈书一封,速报州府,请知府通报各城,并上报朝廷,严查附近各州诸山。”
“但我只是道人,此事又奇诡,难说知府会不会当回事,”他说,“就算知府往心里去了,待令书下来,只怕还要一段时日。”
我自然明白。等官府肯定是等不及的,我还是要自己去追沈落。
何况还有些事,要找他问清楚。
元卿看出了我的想法。“倒不急这一两天,”他说,“我想,沈落虽修为很深,此次也被你折损了些元气,不可能毫无影响,你休养好了,我们再做打算。”
“我先差人往州府送信,”他起身往外走,“你且休息,九枝得空了,我叫他来看你。”
我没答话,躺在床塌上想事情。
要追沈落,我是不怕的,他急不可耐地封印九枝,必不仅仅是恐惧九枝的真身,也忌惮我和九枝合力,我二人一起,一定能找到办法。
只是,该如何找到他?
七
又歇息了一天,次日傍晚,我终于能下床,正常走动。
九枝从昨夜起便守在我床边,他有些自责,怪自己关键时候没帮上忙,又让我孤身入了险境。
嗐,老娘早就习惯了。靠谁也不如靠己啊。
我和他说了说他被震昏后,我遇到的一应事,只是北辰星君指错婚的那部分,我想了又想,还是没说出口。
说了也不能改变什么,徒增烦恼,不如将错就错吧。
何况仔细盘算盘算,北辰星君这一错,对我不算坏事,这样和九枝同行,总比嫁人生子自在多了,莫说当时的年纪,即便现在,要我和男子成婚,潦草一生,我横竖是不愿意的。
如此想着,心里便松快了许多。
还有些事要做,我出了医馆,和九枝走上街。
宁安城失了近半人口,全城合悲,几乎家家都挂起招魂的白幡,满地四处可见零落的纸钱。我看得心里难过,不敢再多驻足,找一户人家问明了路,就匆匆赶去。
要去的,是沈家和雷家。
这两家也挂着白幡,正为疫病中死去的亲人和仆役举丧,所幸沈家夫妇和雷家夫妇,都还活着。
我言明了身份,把沈若君与雷碧遥的死讯,告诉了他们。
总要有个交代的。
但我没有全盘说明,只说雷碧遥当初跌下山崖,却没死,沈若君后来找到了她,不幸山里野兽出没,二人没能走出那片荒山,都被野兽吃了。
我知道我说了谎,可我实在狠不下心,对他们讲出实情。
他们不知道,也好。
该责罚的,我已替他们责罚了,他们只需知道他们的女儿合葬在一处,已双双转世投胎,就足够。
要背负什么罪过,就也由我来背负吧。
离开这两户人家,我又去了秋家。
可我没见到人,只看见两扇紧闭的大门。
隔壁邻人说,秋家已搬走很久了。自张伯远入了内阁,早年间张家提亲织锦,被秋家逐出门的事,遭人翻出来议论,对这家人冷嘲热讽,不堪其扰,秋家便举家搬去了平州以东的苍州,距今已月余。
张家倒是彻底扬眉吐气。来时路上,我见到一栋宏伟大宅,像是新建不久,问了旁人才知道,这是张伯远位极人臣后,城守牵头,为张家父母盖的。
意欲如何,当然不用说。
据说此次平州府派兵极快,也是因为张家父母住在这里,不敢怠慢。
两相对比,我忽然觉得很讽刺。
重情的女儿家饱受苦难,薄情的郎君却平步青云,一朝显赫。下山来所见,比比都是。难怪我私塾里的先生要我多念书、寻个好营生,他一定也懂的。
心里不舒服,离了秋家不知该去哪,正发愁,就看见如慧和尚从远处走过来。
他也瞧见我了,但假装没看见,低下头就要折返。
“如慧!”我大喝一声,几步跑过去。
和尚无法,只好做出一副才发现我的样子。“有灵姑娘,你醒了。”他讪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