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鱼在对面山上藏着,”垂青说,“棠华已经把结界布下了,其余几位都按此前商议的,占好了各自方位,就等你。”
“好,”月离说,“待到天黑,一齐动手。有灵,到时也拜托你和九枝了。”
我没说话,自己走到山崖边,仔细看着那间草屋。
“九枝,你来。”我招九枝过来,“你有没有觉得哪里奇怪?”
九枝凝神静气,片刻后,他点点头。“不像。”他说。
我自然明白他在说什么,月离和垂青就听不懂了。
“怎么了?”月离问。
“不对劲,”我说,“草屋内的气息,不像是沈落。”
“不像沈落?”月离怔住,“你当真?”
“不能啊,”垂青说,“我一路追踪到此,亲眼看着他进屋的!”
“有灵,你说的不像,是哪里不像?”月离问我。
“气息有一点差异,”我说,“虽然只有一点。”
月离沉思须臾。“会不会是沈落生了些变化?他毕竟伤了元气——”
“不可能,”我斩钉截铁道,“若说我有错认,还可能些,但九枝也觉出来了,这方面,九枝绝不会错。”
“那之前走进屋的是谁?”垂青错愕,“相貌、身形都和沈落一模一样啊。”
“你们七年未见过他,怎知一模一样?”我问。
“七年而已,能有多大变化——”垂青话没说完,自己先愣了,眼里现出惊惧。
七年时间,沈落整个人如同脱胎换骨,怎么可能还和过去一模一样?
“下去看看!”我说着,沿路冲下山,九枝紧跟在后。
“等——”月离反应过来,已经被我抛在后面。
他和垂青只好拔足追上,同时打了声悠远的呼哨,刹那间,七八个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分作几路迅速向草屋围拢。
我动身早,第一个跑到草屋门前。
这时候也懒得考虑有没有诈了,我手捏起咒,一把将门推开。
门内果然不是沈落。
或者说,是他的脸,但不是他的人。
这个看上去是沈落的东西,正认真端坐在屋中央,身下画了一个圈,看见我冲进来,“他”吓了一跳,吱吱呃呃地往后躲。
我心凉了一半。这是只妖怪。
还是只没什么修为的妖怪,连人话都没学会。
垂青他们,被骗了。
这时,其他人也赶到,都挤在门口,看着屋内的情形,一句话都说不出。
有人气得把整间草屋连根拔起,远远扔飞。被十余人这样围着,那妖怪更吓得瑟缩起来。
月离默默上前,手悬于妖怪额头,顷刻,妖怪的相貌变了,露出真身,是只小山魈。
四下死寂。月离看了看这山魈,苦笑一声。
“十一个人,竟全被瞒住了。”他低声说。
几位玄师统领又惊又愧,苍黄脸尤其白,虽说不能怪他,但毕竟是他找到的“沈落”,也是他把众人带到这里。
“你几时发现的?”月离问我。
“我没发现,”我说,“我只是觉得,这一路,似乎太顺遂了,沈落擅长的明明是避人耳目、暗度陈仓,就算是元气受损,也不该如此轻松就暴露行迹。”
月离低头看着缩在地上的山魈,又陷入沉思。
“沈落这一计很巧,”我说,“他料定,只要不破山之事传至云鸣山,你们一定会来找他,所以他拘了这只妖怪,变作他的模样,附上他的气息,做一个诱饵。而以苍黄的本事,也一定会早早发现这个假沈落的行踪,这样你们就会比我快一步,等我发觉,你们已经全聚在此了。”
“因为只有你,可以最快识破他,对么?”月离问。
我摇摇头。“不是我,是九枝。九枝的感知极为敏锐,无论沈落怎么用他的气息做伪装,山魈的妖气是逃不过九枝鼻子的。”
九枝闻言,得意地挺起胸膛。也不知在骄傲什么。
“他用他七年前的模样,是方便你们辨认,”我又说,“气息,是为了骗过我,只有九枝细查,才能看出端倪,但待到那时,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月离又想一想。“可他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我原本以为,他要在此地设埋伏,”我环视四周,“地形也合适,但如果有埋伏,现在早该现身了……他好像只是为了把我们都引来这里?”
“总要有个别的目的的,”垂青说,“不可能这么简单。”
一瞬间,我想到一件事。
这一想,余下的半截心也掉进了冰窟窿。
“月离,你们十一个统领,都在这里了?”我问。
月离点头。
“你们属下的玄师呢?”
“大都在向这边赶过来,”月离说,“他们脚力弱,又散在各州,还有一些留在山上的,都是些刚入门的弟子。”
他说完,忽然睁大眼睛。
“你是说——”他也想到了。
“所有统领和本事较大的玄师,都剑指慈言山,”我说,“那有一个地方,现在就等于是空的。”
我深吸一口气。“沈落要去的,是云鸣山。”
垂青张大了嘴。几个统领也一时大为震惊。
“他要去救芳岁!”垂青说。
“他对芳岁应该没那么深的情愫,”我说,“我想,他的目标,是你们堂主,还有山祖。”
话说出口,我感觉手都在颤。来不及了,这都两日了,我们过去少说又要三四日,沈落怕不是早已经到了。
月离却立时做出了反应。“棠华!”他喊道,“开门!”
人群里,一个面相温婉的女子上前一步,一只手托起,紧接着,在我面前凭空出现了两扇对开的纸门。
“苍黄留下,其余人跟我走!”月离高声下令,“苍黄,你快些将消息传出去,叫赶来的弟子们立刻回山,不得延误!”
苍黄一言不发,化为苍鹰黄犬,疾驰而去。
随即,月离双手推开方才的门。
门开了我才意识到,那位叫棠华的统领,是做了何事。
正对着我的,是一道高大的山门。
这该就是云鸣山了。原来她开的是结界,和云鸣山相连通,紧急时,可以转瞬即至。
而山门前长长的石道处,有一人正拾阶而上。
“站住!”月离飞身上前,拦在这人面前。
是沈落。
第16章 月离(下)
五
看到众人自门中鱼贯而出,沈落倒似乎并不惊讶。
“这个结界门,还在用啊。”他悠声说,“这么多年,都不换一换吗?”
他袖着手,一脸淡然。玄师统领们却不敢大意,各执了咒在手上,沿石阶一字排开,高高地望着他,戒备起来。
沈落笑笑,又往上走了两级。“月离,好久不见。”他说。
“是好久不见,”月离神色平静,“你还是诡计多端啊,险些就被你骗了。”
“可惜没能骗你们更久,”沈落说,“你们这么快便发觉,是因为有灵吧?”
他越过人群看我,我没说话。
“唉,早前真该杀了你的,”沈落佯装慨叹,“可惜啊,可惜。”
“少废话!”垂青喊道,“沈落,你来这里做什么?可是为了芳岁?”
“芳岁?”沈落想一想,“芳岁怎么了?”
“芳岁为了你,正在飞流瀑下日夜冲刷,你还问怎么了?”
“因为她怀了我的孩子么?”沈落又笑笑,“她自己愿意,又不是我强迫,何况是你们把她扔进瀑布的,也不是我,与我何干?”
“你——”垂青气不打一出来,禁不住上前一步。
“垂青!”月离喊她,“别冲动!”
垂青咬咬牙,退回去。
“你们这么多人,还怕我一个啊?”沈落还是笑,“七年前我可打不过你的,月离。”
“如今可不是七年前了,”月离也笑,“何况你心术不正,谁知道你有没有藏些什么后招。”
说到心术不正,沈落面色显然暗了一些。
“还是那套大道理吗?”他说,“山祖端的是可恨,一两句话,就要定我一生。”
“你想杀山祖?”月离问。
“不错,杀了他,再杀你们,”沈落道,“如此以后,世间便无人可以阻我。”
“你这么自信可以上山?”月离又问。
沈落抬起眼。“试试。”
话音刚落,他扬起双手,一阵凛冽的罡风骤起,内里仿佛夹着千百把刀,直扑过来。
同时间,十一位玄师统领齐齐散开,从各个方位对他发起攻击。
罡风没伤到我,九枝挡下了。在场只有我、九枝和一个面孔苍白的玄师没有动。
“统领怎么称呼?”我问这名男子。
“鲁鱼。”男子答。
“你怎么不过去打啊?”
鲁鱼摇头。“我不擅长。”
还有不擅长打斗的玄师?这是怎么做到统领的?
“你不也没去?”鲁鱼反问我。
“我先看看。”我说。
我倒不是怕沈落,而是从宁安到抚阳的路上,月离叮嘱过我,要冷静,谋定而后动。
他大概用意是,他们几个玄师惯于协同,而我一直独来独往,不便合战,可能还帮倒忙,要我在后方盯紧沈落动向,找到时机再出手。
而且月离也同意我的想法,如今的沈落,不怕玄师,怕九枝,这场局的关键,便在九枝身上,很可能,只有九枝才能给他致命的一击。
但我并不知道,九枝该怎么伤到沈落。沈落不会没有提防,九枝能近他身么?
难道要让九枝现真身?
那怕不是整座山都要没了。
结果我和九枝眼下只能看着面前的死斗。
不过玄师统领确实不一样,结阵严密,各有所长,还有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能从口中喷出火来。鲁鱼说他叫朱明。
只是,沈落强过他们所有人。
几位玄师使出了浑身解数,也未能伤及他一分,反倒沈落发生喊,将他们全部震开。
“你们真是没有长进啊,”沈落甚至还笑得出来,“不想让我进山,就这点本事吗?”
也是这时,我找到了一丝破绽,一道狠咒打了出去。
咒术打中沈落胸口,穿心而过,沈落错愕片刻,晃了晃,又站住了。
“留了后手?”他哂笑,“没有用的,有灵!”
月离喘口气,再度指挥众人对沈落合围,沈落游刃有余,月离等人却渐渐到了穷末。
“九枝。”我低声说。
九枝点点头。
一声巨响。朱明被沈落击飞,向后撞在石阶上,没了声息。
月离他们结的阵法由是便顷刻被破,近半人都负了伤,只能急急后退。
但沈落也再度露出了破绽。
“走!”我一拍九枝,飞身上前。
我用九枝身上的藤条做了法器,几步欺近沈落,穿过朱明的火余下的烟尘,将法器刺向他腹下软肋。
法器离沈落还有寸余,被他一把攥住。
“还不明白吗?你伤不了我,”他瞪着我,“就这么急着寻死?”
我没理他,看向他身后。
九枝从沈落后方闪出来,直取他背门。
可这一下也失败了。
眼看九枝就要打到沈落,地上又同上次一样,冲出粗大的树根,把九枝捆在原地。
差一点,只差一点。
“声东击西?”沈落这次倒是没笑出来,“好险啊,晚一步,就着了你的道。你也知道只有九枝能伤我?可你就没想过,我早有预料?”
但我却笑了笑。“你好好看看,你身后是谁。”
沈落一愣,回头看去。
树根里拘住的,分明是鲁鱼。
“沈落,我在这里!”我远远喊道。
这是第二次,我在沈落脸上看到一丝惊慌,在他看来,这一幕极为诡异,明明上一瞬我还在他身前,下一瞬却出现在原处,好像没有动过。
我也确实没有动过。因为在他身前的,是九枝。
不等沈落想明白,九枝已经扑上去,几根枝条穿透了沈落的身子。
“你——”沈落伸手要指我,但没了力气。
九枝收起枝条,他向后跌在地上。
“这是……怎么……”沈落试了几次,再站不起来,只能勉强撑起半身,看着我一步步走近。
“是鲁鱼的本领。”我说。
沈落怔住。
“你说得不错,”我接着说,“我是明白,只有九枝可以伤你,但也明白,你不可能让九枝轻易接近你,只是好巧不巧,鲁鱼有以假乱真的术法。”
“什么……”沈落扭头去看鲁鱼。月离和垂青刚帮鲁鱼挣脱了桎梏,鲁鱼还是没有多话,静静地看着沈落。
“你不认识他吧?”月离说,“也难怪,鲁鱼是在你下山后两年,才上山的。他走的是偏门方术,实在难得,不出三年,就破例提了统领。”
“他自身可以变成他人,”我说,“也可以帮别人变化,所以我请他变作了九枝,又请他把九枝,变作了我。”
我蹲下,直视沈落。“你以为我安排了一次佯攻,其实,是两次。”
沈落呆呆地看了我片刻,无奈地笑了。
“原来如此……”他说,“有灵,你果然不一般……”
没有人说话。任谁都看得出,沈落活不久了,九枝摧了他的脏腑。奇怪的是,沈落身上并没流出一滴血,而是流出了一些浓黑黏稠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