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叹了口气。
我也有些难过,不忍就这件事再问下去。
知县说城内蛇患已基本控制住,没有我可帮手的地方,何况真让我帮,我也无从着手,于是虽然我心里还有些疑窦,还是暂且先同知县告辞了。
仍旧是来时的那名官员送我出门,走到一半,我看他还算健谈,就问他:“敢问大人,在县衙内是何职位?”
“我是本县的主簿,道姑若有不便问知县大人的,也可以问我。”他看出了我的意思。
“大人别误会,”我笑笑,说,“倒不是为了探听知县大人的底细,只是有些疑惑未解,知县夫人遇害那晚,主簿大人在吗?”
“下官不在,”主簿说,“我家住城内另一端,知道消息时,已是次日了,那时夫人尸身已由仵作验过,先行入殓了。”
“大人应该很悲痛吧?”
“是啊,”主簿说,“两人年少时便在城里相依为命,大人做了知县,又同夫人接续良缘,二人琴瑟和鸣,从未生过嫌隙,夫人遭遇不幸后,大人有两日升堂都精神恍惚。”
“这样……所以知县大人自小便在这城内长大吗?”我再问。
“嗯,”主簿答,“他土生土长于此,知府大人也是考虑到这一点,便特许他重归故地,做一方父母官。”
我心里一动,但没说话。
“对了,夫人遇害当夜,府上的下人,现在何处?”我问。
“当时目睹了详情的下人,该有三个,”主簿说,“前几日被大人派去州府送公文了,说起来,也该回来了,可能是州府那边,还有些嘱咐吧。”
我点点头,没再吭声,随主簿走到县衙外,就此分别。
“九枝,你觉得奇怪么?”我问九枝。
九枝摇头。“好像,没什么奇怪的。”
“娘子觉得?”他反问我。
“我说不好,”我也摇摇头,“整个故事听下来,只有两处有些怪异。”
“哪里?”
“一是知县既在这里长大,怎会不懂此地蛇类的习性?”我说,“二是怎么如此恰好,见过当时状况的下人,都去了外地,至今未归?”
九枝想了想。
“不过也可以解释,”我又说,“知县一心读书考学,不熟悉蛇也算正常,至于下人,可能是真的有要紧公务,只是赶巧了而已。”
九枝拍拍我。“娘子太紧张了。”
他现在说话越来越利索了,估计再过不久,就能和常人没有分别了,带他下山,确实是对的。
不过,真的是我想多了吗?
我和九枝走到了大街上,四周还是人来人往,也依旧能看到运送雄黄的人,肩挑背负,向县衙方向走。
总感觉这一幕有些不寻常,看着看着,我站住了。
“不对,”我说,“真的不对!”
第31章 阿翡(三)
“娘子?”九枝想问我是什么意思,我已经撒腿跑了出去。
在运送雄黄的队伍里巡睃一番,我盯上一位大娘,她正把扁担放在一边擦汗,我便凑上前,和她打了个招呼。
“大娘,这是今天第几趟了?”我问。
“今天?第二趟啦,”大娘中气十足,“送完这趟,就回家歇息了。”
“我看你们人还挺多的,”我说,“每天都要运这么多雄黄进城吗?”
“那可不吗,”大娘说,“我们知县大人说了,要让城内绝了蛇患,这几天城里闲着的都去扛石头了,我家那口子还跟我说笑,说再扛两天,半个州产的雄黄都得叫我们挖空了。”
她深吸口气,重又把扁担扛起来。我要搭把手,她赶忙把我拦住。
“姑娘这小身板,就别受累了,”她说,“前头也不远了,不妨事。”
我只好跟着她身边走,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没几句我已经问了个明白,城里这阵子大约运了多少雄黄进来。
走了一阵,就绕到了县衙后面,两个兵士在那里把守,查看雄黄的形质,又指挥着把人分作两路,一路进了县衙,另一路却去往不同的方向。
“大娘,这怎么还要分两路走啊?”我又问。
“按各人扛的石头大小分的,”大娘说,“好像是石头小一些的,就进县衙里,直接研成粉,我们知县大人大公无私,专门在衙里腾了间大屋子做这些。”
“大一些的呢?”我问。
“大些的就送到附近一个地方,教我们放下就走,具体怎么收拾,老婆子就不晓得了。”
我心里疑虑渐深,本想混在队伍里,去大娘说的那个地方瞧一瞧,结果还没走近,就被一个兵士发现了。
“那边的!”他一指我,“闲杂人等不要在这里逗留,赶紧走!”
无谓和他起冲突,我就往旁边躲了躲。
“娘子想到什么了?”九枝问我。
“我觉得不对劲,”我说,“按大娘的说法,我粗略算了算,这些日子运进城里的雄黄,未免有些过多了,之前在城外,烧蛇的人也说过,附近十里八乡的雄黄,都集中到了这里,这城又不大,总共才多少户人家,哪里用得掉这么多雄黄?”
“娘子的意思是?”
“夏知县没对我说实话,”我说,“城内的情况,不只是蛇患这么简单,这些雄黄必然还有别的去处。”
我定下了主意,和在瑞临城时一样,隐藏起我和九枝的身影,悄悄跟在被分走的那一队人后面。
这队人被兵士带着,把石头运到了一个偏僻的大屋前,那边同样有几个兵士看守,将雄黄石聚在一处,便叫运送的民众各回各家了。
奇的是,这些兵士也只是将石头搬上推车,就离开了这里。
我和九枝在外面等了片刻,才看到有三个人从远处快步过来,都蒙着面,看了看大屋外的推车,上前叩门。
一下。两下。一下。
少顷,门开了,一个蒙面人出现在门后,招了招手。
“如何?”在外的蒙面人问。
“如常。”对方说。
紧接着,这几个人一起把推车推入屋中。我这才发现,这大屋像是临时搭盖的,为方便推车进出,连门槛都没有做。
他们进屋后,屋门便关上了,又过了好一阵,才拉着空推车出来,车子就散放在门外,人原路而回。
这么神神秘秘的,在干什么?
“是把大块的雄黄,放在屋内贮存?”九枝猜。
“不像,”我说,“这屋子横竖也就这么大,应该放不下那么多石头。”
我一推九枝。“走,过去看看。”
九枝有些不情不愿。他不想闻那股味道,但他似乎又不放心我一个人前去。
一下。两下。一下。我去了藏身的诀,按照刚刚那帮人的方式叩门。
寂静。不多时,门开了条缝。“不是刚走——”门内那人不满地低声道,发现门口是张陌生的脸,他一下愣住。
趁他没反应过来,我提咒抢身进去,手在他脸前一抹,他就向后倒了,九枝和我配合默契,那人身子还未着地,他已经飞速掩上了门。
屋中没有窗子,只点着一盏小油灯,不过足以让我把全屋看分明。
只是这屋子四壁空空,只有一张床铺和一张方桌,哪里有雄黄的影子?
“石头呢?”九枝睁大眼。
我示意他别说话,仔细查看屋子的地面。
果然,屋子一角,有一面紧贴在地上的木板。
拉起木板,下方露出一个坑洞。
“娘子怎么知道的?”九枝眼神发亮,又惊又喜地看我。
“简单,”我得意,“地上没有,那就只可能在地下了,总不能是插上翅膀飞了。”
“你要下去么?”我指指坑洞。
里面很昏暗,但我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从坑洞里,一阵一阵飘出辛辣的气味,这里头不知道存放了多少雄黄,进去肯定不会好闻。
九枝犹豫半晌,一咬牙一跺脚,大义凛然地点点头。
我冲他笑笑,先行进入。
坑洞很深,但做了粗糙的石阶,可供人上下。我捏起一道火光,和九枝一前一后,小心地拾阶而下。
往下走,脚下渐渐潮湿,雄黄刺鼻的气味也渐渐加重,熏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流了满脸的泪水。
九枝在我身后拼命咳嗽。他必定不好过,搞得我也心下不忍。
等出去了,请他吃顿好吃的吧。
如果他吃得下的话。
石阶是贴着坑壁凿的,中间转了个弯,我眼前忽然有了别的光。
下方是一个硕大的洞窟,不知是何年何月形成,倒挂着几颗天然发亮的锥形长石,最下部还点着几只火把,连同长石,将洞内照得通明。
然后就是四面八方,数不清的雄黄石,一层层垒成了小山。
这些都是我后来注意到的,置身洞窟的一瞬,先进入眼帘的,是洞窟中央,一条巨形的长蛇。
长蛇周身湛青碧绿,映着四周的光,闪闪发亮,像一袭翡翠的丝带,身子竟有我两个那么粗,但它一动也不能动,几根粗重的铁链死死缠绕着它,把它吊挂在半空。
我走到洞窟最下方,踩上地面,绕到大蛇正对面。它的头颅也庞然无比,若是一口吞掉我,估计轻轻松松。
这得是多少年,才能长成这么大的一条蛇?
听到动静,蛇微微睁开了眼。
“夏清远……你个畜生……”大蛇嘶声道。
是个女声。她会说话,我倒不觉得奇怪,如此颀长庞大的蛇,怕是早成精百年有余了,一个女蛇妖,却也没什么可怕的。
“你好好看看,我不是夏清远。”我说。
大蛇眼睛又睁开一些。“你是谁?”
“我是捉妖的玄师,”我答道,“我叫白有灵。”
“玄师……”大蛇该是知道这个行当,“夏清远叫你来杀我的?”
“那倒不是,”我说,“我也是不小心闯入此地,你是谁?是夏清远把你锁在这里?你和他有什么仇?”
“仇?”大蛇冷笑,“何止是仇,我恨不能把他撕碎了,一口口嚼个干净!”
她说到激动处,浑身剧震,但稍一动,就痛到低声嘶喊,身上铁链缠绕的地方,更是冒出了灰烟,好像被灼烧了一般。
我意识到,那些铁链上,八成涂过雄黄粉。
像这般大妖,轻易也是不会现原貌的,可她无法化作人形,看来也是因为周围的雄黄石所致。
如果我所料不错,夏知县不知用了什么方法,捉住了这个大妖,用雄黄逼迫她真身示人,又借雄黄对蛇的克制,把她困在这洞窟内。
城内所谓的蛇患,大概是个幌子,有了清理蛇患这个托辞,他运送来大量的雄黄石,囤积在这里,轻易也不会被人识破。
只是,为什么?
难道咬死他夫人的毒蛇,是这蛇妖派去的?
大蛇挣扎一番,平息下来,喘了口粗气。
“喂,白有灵,”她不客气地说,“你来帮我把铁链打开,放我出去。”
“你给我什么好处?”我斜睨着她。
“你——”大蛇瞪我。
“你什么也不说,只叫我放你走,”我说,“万一我放错了呢?你若是为害一方,让你这样吃些苦头,也是理所应当。”
大蛇眼里有了怒火。“我为害一方?我?放屁!夏清远那畜生和你说过什么?”
“他说他夫人被毒蛇咬死了,”我说,“说城里有蛇患,全城都在杀蛇,还运了不少雄黄进来,如今再这么一看,这蛇患实质不就是你吗?”
大蛇又要说什么,我抢在她前头说:“不过我知道,他在说谎。”
大蛇一怔。
“他夫人一定不是被毒蛇咬死的,对不对?”我问。
又是一阵寂静。我还等着蛇妖说话,却见她流下了泪,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蛇流泪。
“小箸……”她道,“小箸怎会被毒蛇咬死?”
她张大嘴。“小箸自己就是蛇!”
……啊?
“你说什么?”我一时没转过弯来。
“我说小箸原本就是蛇,”大蛇道,“她是和我一样的蛇妖,只是较我修为浅些,我身负五百年的修行,小箸成妖刚过百年。”
“那她……怎么会成为知县夫人?”
“孽缘啊……”蛇妖叹道,“我早提醒过她,人间男子多反复之心,绝不可轻信,可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听……”
“你的意思是——”我瞬间产生了一个可怖的想法,但不知怎么说出口。
大蛇看看我,惨然一笑。
“不错,小箸是被夏清远和他的手下,活活打死的。”
第32章 阿翡(四)
百年前。
青江一带有条青蛇,三十年成妖,六十年成人形,一百年时,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阿翡”。
她活得比这座城都久,见惯了朝代更迭,人去人来,对人世毫无兴趣,只在兴致来了时,以女身四处走走看看,而她最爱的,是坐在一处高丘上,看日落与霞光,一看便是许久。
四百年后,她看日落时,身边多了一条小蛇。
这条蛇是她从捕蛇人手上救下的,平素这种事她从不会管,但那天不知为何,她却动了恻隐之心。
许是因为,那条蛇是赤色的,像是晚霞?
还是因为,这便是缘?
她化作人形,从捕蛇人那里买下了这条小蛇,原本想任它去,可不论她如何驱赶,小蛇 1 都不肯离开,只默默地跟随着她,从日到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