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致比划了一下。
“不错。”夏清远答。
……那不就是沈落吗?
这孙子,到底教了多少法术出去啊!
“我这一头青丝,皆可做刀剑用,”夏清远不再理会我,看向阿翡,“我倒要看看,你能受得下我几剑。”
阿翡眨眨眼,笑了。
“那就试试吧。”她说着,一拧身,化为了那条青色巨蛇,昂然挺立,俯视着夏清远。
“有灵,你不要帮忙。”她对我说,“拼上这条命,我都要杀了他。”
我倒是也没打算帮忙,只是她还很虚弱,洞内的雄黄对她也有影响,我不免有些担心。
但箭在弦上,这一战已不可避免。
我拉着九枝向后退了退,在面前画下咒印,防止被卷进去。
阿翡一弓身,露出獠牙,扑向夏清远。
她动的同时,夏清远身前的宝剑也动了,这剑仿佛自己有灵智,滴溜溜飞出去,一瞬间掠过阿翡,从一个精巧的角度,直直插入阿翡侧腹。
鲜血四溅,阿翡身形一滞,发出痛苦的嘶声。
夏清远趁机从原处跑开,绕洞壁游走,阿翡喘口气,再度杀上。
只见夏清远又拔下几根头发,化作几柄利剑,也迎着阿翡打出。
一人一妖,在洞窟内杀得天昏地暗,乱石横飞,洞顶照明的长石也被打下来两根,在地上摔得粉碎。
阿翡身上已经插满了宝剑,血流如注,夏清远也不好过,他几次被阿翡的尾巴扫中,口鼻内都涌出了血,站都站不住,只是半跪在地上,不顾疼痛,一把把扯下头发,状若疯魔。
说不清打了多久,夏清远又是几柄宝剑扔出去,再一抬手,却怔在当场。
他的头发,已经拔光了。
不过,阿翡也不行了。
她快变成了一只刺猬,从头到尾,都深深浅浅地插着利剑,身子瘫在洞窟中央,几乎无法行动。
夏清远喘息着爬起来,摸索着从脑后拔下最后一根头发,握住变出的宝剑,拖着脚挪到阿翡跟前。
他把剑举起来,对准阿翡的头颅就要砍下,却发出一声大喊。
阿翡的一根獠牙,狠狠扎进他腿中。
阿翡并非毒蛇,这一下不会要了夏清远的命,但他也是强弩之末,脱力倒地,剑扔在一旁。
我赶紧跑过去。
阿翡的獠牙自根部断裂,大半截留在夏清远腿中。她重重喘了一声,蜷曲起来。
我看着这一人一妖的惨况,不知该说什么。
夏清远已经秃了,他拔头发拔得太急,头皮上全都是血,沿着额头流了满脸,气息也很微弱。
他一倒地,法术自行解开,那些插在阿翡身上的剑尽数消失,但伤口还在,这么多伤口,我想帮她止血,都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夏清远艰难地翻了个身,跪伏在地。
“我……我何尝不怜惜小箸……”他放声哭道,“可我身为父母官,自应以万民为重,城内有妖,我不能不除啊……”
我忍不住叹口气。“那夜明明只有你和小箸在屋内,你不说,他人如何知道?”
“但以后呢?”夏清远说,“她终归是妖,如何确知她不会失控作乱?到那时,我又该如何做?”
他抬起头,又用力撞上地面。“我也想同小箸白头偕老,相濡以沫,这几日一想到从前的桩桩件件,我便心如刀绞,只是……她为何是妖?为何是妖?为何要遇上我啊!”
我蹲下,静静地看着他。
“知县大人,和你说件事吧,”我说,“我其实不是寻常人,我娘亲,也是妖。”
夏清远一愣,圆睁双眼看我。
“对,你没想错,”我说,“我爹爹是人,我娘亲是妖,我爹爹还是个捉妖的,他以前的行当叫玄师,我也不是什么道姑,我是从我爹娘那里学来的本事。”
我紧盯着他。“我爹爹为了和我娘亲在一起,受了天罚,被夺走了一身的能耐,一辈子守在一座荒山上,不得下山,”我说,“所以你也不必这样假慈悲,我爹爹承袭天道,尚且敢弃下所有,你不配说什么相濡以沫,也不用拉生民来做托辞,你就是舍不得你的仕途。”
夏清远无言以对。
“是,小箸是妖,又如何呢?”我说,“你真的顾惜她,又不想辜负了城里的人,早就辞官了,无非便是你眼里,仕途比女人重要,杀掉小箸后,你自己也松了口气吧?”
夏清远浑身颤抖,少顷,又以头抢地。
“是我之过,”他说,“待到地下,我定向小箸赔罪……”
“放心吧,你死不了,”我说,“出去后说自己为了护佑百姓,和巨蛇拼死相杀,怕还能更受爱戴,对你这类人的良心,我不抱什么指望了,赔罪你也别想了,你就是下了地府,走的也是和小箸不同的路,遇不上她的。”
我站起身,不再理会跪着痛哭的夏清远,转过头,把阿翡扶起来。
阿翡用最后一丝力气,化为了人形。她一身的血污,气若游丝,看样子不太好。
“你怎样?”我问。
“怕是……没多久可活了……”阿翡笑着,摇了摇头,“怪我托大,早知道……该找你帮忙的。”
她微微睁开眼,看看我。“不过你也不会帮的,对么?”
我紧抿双唇,没说话。
“他死了么?”阿翡问。
我只能摇头。“他命大。”
“要是……能出了洞窟和他打,就能杀掉他了……”阿翡苦笑,“可我也不愿……城内的人无辜受灾祸……”
我眼眶一热。
“可还有什么心愿?”我问。
阿翡闭上眼,一时无话,我以为她死了,但她抖了一下,又睁开眼。
“眼下……是什么时辰?”她又问。
我算了算。“寅时刚过,现在该是卯时一刻。”
“快日出了吧?”
“差不多了。”
“那……有灵你扶我起来吧,”阿翡说,“劳烦你……带我到城外去……”
我点点头。我知道她想去哪。
原本我要把她支在肩上,九枝却拍拍我肩膀,摇摇头。
他抱起阿翡,轻松举过肩头,将阿翡背在身后。
“我走得快。”他说。
我懂了他的意思。离日出近了,九枝背着她,我们能更快一些。
事不宜迟,我们飞速爬出洞窟,走出大屋,沿着出城的路拔腿飞奔。
城西门,守城的卫兵刚把门打开一条缝,我和九枝就赶到了。
“什么人?!”兵士看见我们冲过去,吓了一跳,纷纷拿出武器。
“让开!”我吼道,一抬手,门前几个兵士被打飞出去。
厚重的城门,九枝随手一推就推向两边,出了城,四周还很昏暗,我努力辨认了一下,哪里是附近最高的山丘。
“这边!”我冲九枝一喊。
阿翡已经没了声息,眼看就要死了。我跑得两肋生疼,一步都不敢耽搁,一路径直跑上了高丘。
应该就是这里了,四下无阻碍,远望便可看见天边,薄雾浓云里,一道细细的霞光已经亮起。
“阿翡,是这里吗?”我推推阿翡问。
阿翡用力抬起眼皮,轻轻点头。
九枝忙把她放下来,扶她在地上坐好,我在另一侧撑着她。四野沉寂,阿翡的呼吸却细不可闻,我生怕日头还没出来,她就撒手而去了。
静等了一阵,天色渐亮,日头终于跃出了云层,一道朝霞远远而来,投在阿翡脸上。
阿翡忽然睁大了眼睛。
她贪婪地远眺着渐升渐高的红日,脸上露出了笑容。
“小箸,你看,日出。”
她虚虚摸着右手边的空气,仿若小箸还是那条赤色小蛇,正立在她身侧。
“我们还是第一次,一起看日升啊……”阿翡低声说。
旋即,她垂下头,合上了眼。
第34章 阿翡(六)
妖死无尸身,小箸那样的是个例外,许是在变化中途横死,意外地没有归入轮回。阿翡却没留下半分曾在世间活过的迹象,散作烟尘,便这么去了。
我和九枝去了乱石岗,挖出了小箸的尸首,又回到高丘,把她葬在丘顶。
这一对姐妹,多少算是重聚了吧。
走下高丘,青江城里又有不少人成群结队走出来,有的去运雄黄石,有的继续寻找着蛇洞焚烧。
我看了一阵,找了一处稍高的地方,运气,随即高声喊道——
“知县大人有令!城中蛇患已平息,今日起,便不需再运送雄黄,蛇也不必烧了!诸位各回各家,都忙自己的事去吧!”
我这一声用上了咒术,估计在城里都能听见,众人听罢,都愣了片刻。
须臾,有些人欢呼起来,也有些人面带疑虑,好像不太敢信我说的。
“真的假的?”一名离我较近的男子问,“姑娘是什么人?”
“你不是昨日才从城外来吗?”又一人道,我认出来,这是昨天喝水的那位,“怎么敢代知县大人下令?”
“我乃上清观修道之人!”我再喊,“知县大人今晨另有要务,特此嘱托我前来传信!有不信的,去县衙一问便知!冲撞我,便如同冲撞知县大人!”
说着,我拿出了上清观的宝箓,高高举起。
人群里有懂这些的,认出了宝箓。
“还真的是啊,”一人说,“我堂兄便是修道之人,这个我认得!”
这样一来,众人渐渐便信了,有兵士掉头急急赶往城中,想必是去县衙问询,但人群开始散了,我也无意久留,趁这个工夫,悄然离开了这里。
“夏知县怎么办?”九枝问我。
“随他怎么办,”我说,“他没受致命伤,救治及时是死不了的,就是有日子不能升堂了,至于今后他如何打算,也和我无关。”
九枝点点头。“我们呢?”
“我原本打算,事情了结,请你好好吃一顿的,”我说,“不过……你还想进这座城吗?”
九枝拼命摇头。他八成也不想再闻雄黄的味道了。
“那我们往北去吧,”我笑着说,“从此地向北,应该是唐州,中途若是经过城镇,我再带你去吃好吃的,可以吗?”
九枝点点头。“好。”
说实话,我总觉得有些对不起九枝。
他每每陪同我出生入死,我却常常连一顿饭都管不上他,他不过也就这点要求,今后还是该多让他开心满足些。
想来,下山后这一路上,不管水里火里,九枝都紧紧伴在我左右,从未有过他想,也许就因为他是妖,所以才能如此吧。
就如同沈落问我的,人和妖,哪一个更可怕呢?毕竟除了一字坊的大光真人,我至今都未见过妖主动害人。
翠玉最坏最坏,也不过去村子里偷点儿面烙饼吃,瑶卿不仅不害人,还为人主持公道,阿翡活了五百多年,也只在昨夜伤过一次人。
我爹年轻时那么步步紧逼,我娘亲都没有杀他。
我本是下山捉妖的,最后更多对付的,也还是人。
若是夏清远早点知道这些,会不会便事不至此了?
还是说,他更看重的,依旧会是他的仕途?
“娘子在想什么?”九枝看我一直不说话,关切地问。
思虑间,我们已经远离了青江城,走上一条坦途,九枝顺手从路边树上摘了两颗野果,还递给我一个。
“没什么,”我摇摇头,“就是忽然觉得,很感激你,对我始终如一。”
九枝竟然脸红了。
妖也会脸红啊……我来了兴致,想再逗逗他。
可不等我说话,九枝突然一转身,看向西侧的一条小路。
我也听见了,由远而近,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听声音,只有一人一马。
不多时,马头先在路一端现了身,是匹雄壮的好马。
而马上的人,怎么这么眼熟呢?
哎呀这光秃秃的脑袋……这不是如慧和尚吗?
“有灵姑娘!”他放声喊我。
“和尚!”我大喜,频频对他招手,如慧自然是奔着我来的,马近了,他一拉缰绳,停在我面前。
“总算是找到你了!”和尚骑在马上,气势都比从前威武了不少,羡慕,我也想骑马。
“你来这里做什么?”我问,“怎么忽然来找我?”
和尚喘口气。“是……元卿上人要见你。”
“元卿?”我愣住,“他为何要见我?”
“和尚不知道,”如慧说,“上人只说有要事,急需你援手,但他人在宁安走不开,我便自告奋勇前来寻你。”
“你如何知道我在青江?”我又问。
“你之前说,你要去云鸣山,”如慧说,“我便先去了云鸣山,山上的人说你已经走了多日,正着急,有名女子给了我一张符,说按照这符的指引,就能找见你了。”
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那纸正跳动着,向我这边晃了晃。“居然真的有用。”如慧难以置信地说。
是棠华吧,我心想,云鸣山上有这等本事的,也就是她了。
“总而言之,”如慧说,“找到你就好了,事不宜迟,你若愿意,便快随我来。”
愿意是愿意的,只是……
“我怎么随你去?”我指指他的马,“你骑着马,我和九枝跟在后头跑?”
“无妨,”如慧看看身后,“他们也快到了。”
我正要问是谁,路那边又传来整齐的声响,有三名骑军并三匹高头大马,出现在我视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