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理有据,见解独到。”聂倾寒被说服,起身研磨笔墨,粗狼毫笔在纸上写下一人名。
付长宁也拿了笔来写。
两人揭纸对看。
聂倾寒:邪污之人,守宫。
付长宁:邪污之人,守宫。
付长宁:“守宫是红锈亭沙场比赛的唯一胜者,手下血债累累。邪污之人,非守宫莫属。”
“与我所思,不谋而合。”聂倾寒语气上扬,听得出来很开心。重新铺了张纸,继续挥墨写‘纯良之人’。
聂倾寒:纯良之人,林一。
“九号林一。林一,性懦胆小,来自一个七口妖修之家,家中行一。原本持紫格卡片进红锈亭沙场挣一些碎灵石养家渡日。其四妹貌美,被人修抢走转卖。林一千辛万苦找到四妹,却付不出高昂的妖修赎买费用。于是咬牙签了金格卡片。其言其行,皆为与家人再度重逢。”
信息搜集是修士的基本能力之一。
付长宁手按在纸上,慢慢揭起纸。
纸上赫然显现出几个大字:纯良之人,守宫!
“我与守宫相处过,所有对守宫没有敌意的人,守宫都当他/她是喂养人,位同‘母亲’。”付长宁直视聂倾寒,“你说‘以唯一标准揣测人之多面,聂倾寒难答’,你这番举动,不正是存着这样的心吗?”
语气毋庸置疑是斥责的。
但聂倾寒的表情,怎么说呢,连眸子都在发亮。
怎么,被人反驳会让聂倾寒感到很开心吗?
这什么奇奇怪怪的心理。
“你别劝我,劝了也没用。我拒绝更改。”付长宁提着两张纸扬声道,“礼乐殿付长宁求见辅事。”
一个团黑烟在身侧静静扩散开来,阴兵显现。
脚板直直地冲着地,离地面三寸漂浮着。脖子像被看不见的绳子高高吊起在天花板上。
接过两张纸便散成烟。
没一会儿,两扇菱形竹门“吱呀”一声朝两边打开。
她答对了,辅事愿意接见。
付长宁突然有些紧张。有没有身孕,眼下就要知晓了。
第22章
辅事背对着付长宁,面前硕大一盘黑白棋子错落无序。
左手执白,右手起黑。他擅自弈。
案头上搁着纸筏,上书‘守宫’。是付长宁那勉强能看的字迹。
“付兄身死道销数十年,他让花兰青这一盘棋寂寞一生啊。”辅事素白指尖夹着黑棋子轻叩网格线。
一子落,万物生。
付长宁不懂棋,却也能感受到原本呈颓败之势的黑棋因这一子落地,而踩着生死线扭转乾坤、逆风翻盘。
辅事智计无双,但凡跟动脑子有关的,无人能出其右。
阳光被菱纹竹窗割成一个个光块,深深浅浅地打在辅事侧身。微尘在光中现了形,沉静漂浮。辅事撑着下巴思索棋路,神情无悲无悯,完美到不似真人。
付长宁进来,辅事指尖慢条斯理把玩着棋子。眉眼下敛平白多了一分柔和,担得起一声“慈祥”,“侄女,有哪里花兰青能帮上忙的?”
他还真听话。说让忘就忘得一干二净。
按辈分来说,这一句“侄女”叫得合情合理。但要让他这么叫,接下来的话她没法说出口。
“叫我付长宁就行。”
“付长宁。”辅事从善如流,等她开口。
脸上有些羞赧,付长宁手不自觉得揉搓着衣角,“辅事,近来我身上的妖气有越来越重的迹象,我闻着血腥味儿就会腹中胃海翻涌。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我大概知道原因。我想我有孕了。”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的种。”
迟疑一下,“你看哪里能帮得上忙就帮一下。”
辅事愣怔一瞬,手上动作一顿。棋子“咔”地一声沉沉地叩到棋盘上。
从付长宁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见棋子裂成两半。
付长宁撩起衣袖,细白的胳膊伸到辅事面前,“探一探比较准吧。你来,请,我尽量不反抗。”
那一抹细白晃了辅事的眼。辅事几乎同时错开眼,“那太慢了。”
棋桌前,辅事身影如烟溃散,下一刻又在付长宁身前凝聚成形。
付长宁只觉腹部一沉,辅事的手掌切切实实贴住,温热透过衣衫传了过来。之前辅事不用这招是因为男女授受不亲,“探”比较守礼。
身体中血液似被一股力量牵引着涨潮,奔涌着在血管壁上冲撞。心脏隔着鼓膜在耳边一声叠一声重重跳动着。没一会儿,另一个同步心跳逐渐现了形。
虽然力道很微弱,但存在感不容忽视。
辅事像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蓦地收回手,“果真有孕了。”
修士修炼要经历无数次的淬炼身体,修为越高的修士越难有孕,也因此修真界更注重师门传承。妖修修炼成人,身体结构发生本质性变化,比人修有孕更要艰难数十倍。更别说人妖交合。
如今他与付长宁人妖□□,她竟身怀有孕。这是万万分之一的概率,小到不可能。可她有孕了。
付长宁原本很忐忑,见到辅事这幅模样突然就宽心了。两个人的事情就要两个人操心,辅事看起来很靠谱。
辅事确实稳妥。不过转瞬之间,又恢复成之前的节制自持模样,“你打算怎么做?”
付长宁等得就是他这句,脑子里提前想好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出蹦,“这事比大婚当天被抛弃还要羞耻百倍。腹中揣了妖修的种,我会沦为天下人耻笑的对象,无论走到哪里背后都会被指指点点。辅事,这代价太大,我付不起。”
辅事敛下眸子。这是最佳的解决方案,有什么好迟疑的呢。
“嗯,我想也是。这件事我会处理。”
付长宁多嘴问了一句:“怎么处理?你给我找落胎药吗?”
话本子上都是这么写的。
“妖修天生命格异于常人。即便是从母体剥离出来,也不过是重创它的神识。彻底‘清除’,还得斩草除根。花兰青会负起责任进行后续‘清理’,姑娘放心。”辅事举了个付长宁能理解的例子,“姑娘实在不必如此忧思重重,清理掉另一个守宫,对花兰青而言不是难事。”
如同守宫一样先被剖出母体,再行杀掉。
付长宁一愣,视线触及到纸筏上‘守宫’二字,像被烫到一样慌忙移开。
她愧对守宫,如今又怎么忍得下心让腹中之子步守宫后尘。不,比守宫还要惨。生身之母剥离,造骨之父清理,生来便被人嫌弃。
付长宁发呆了一会儿。“腾”地站起来,后退两步,避开辅事闪过寒光的手掌。
手下意识按在腹部之上,鬼使神差道,“辅事,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要留下它呢。”
说完就愣了。口表心意,她完了,说出这样的话,表明她内心深处更愿意留下它。
辅事猛地低头,撞进付长宁视线。掌刃寒光敛去,双手柔和但不容拒绝地扣住付长宁两肩,压低脑袋,两人的脸距离不超过一截指头。
“付长宁,你是认真的吗?这件事开不得玩笑。”
在辅事的注视中,付长宁动摇的心奇异地逐渐稳定,“我只知道我不想它死。还有,辅事你弄疼我了。”
辅事立即松开手,后退两步。轻咳一声道,“妖修天生命格异于常人。妖修的种需要父亲灌入妖气直至降生。不想它死,与我交欢,三天一次。”
“辅事,我好像听岔了,你能不能再说一次?”付长宁以为自己听错了。
辅事只尴尬了一瞬,后来越说越平常。那语气宛如在说‘今天天气真好’,“妖修的种需要父亲灌入妖气直至降生。不想它死,与我交欢,三天一次。”
付长宁对两人初夜的印象实在是差,差到极致。受‘红烛秉灯夜游’影响,她全程仿佛做了一个清醒梦,明知道发生了什么,却无力阻止。这就导致明明做了,却感觉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
而且,辅事那天前段时间好好的,后来不知道哪儿惹他不快,他用真身上了。她觉得要被撑裂。
粗细也不统一,似乎不止一根......
付长宁手护着衣襟结带处,牙齿在打颤,“那,现在吗?”
第23章
付长宁不想做,起码不想现在做。
虽说小时候就见过辅事,但直到方才她才第一次正视这个人,印象中辅事模糊的眉眼与眼前节制自持、风华绝代的模样开始重叠。
是颠鸾倒凤过一整晚,但她没什么真实感。
太陌生了。
稍微想一想与辅事‘深入交流’,就令人不自在到牙齿在下唇咬出一副清明上河图。
辅事身形明显顿了一下。
菱形格窗外,聂倾寒坐在石桌前,食指一下又一下轻点着桌面。聂倾寒一向是有耐心的。
辅事敛回目光,静默一会儿,“若你坚持的话,我可以配合。”
说这句话的时候,嗓音如风翻书页,带出一股笔墨气儿。
妖修大多残暴粗野,偏生辅事一身书卷斯文气息。但你别把第一印象当真。辅事向来对谁都好好说话,但这不代表着他好说话。
付长宁怔愣一瞬,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令人误会。脸上热气蒸腾宛如一只煮熟的虾,眼神到处乱瞟就是不敢看辅事。
尴尬到头皮发麻,“不是,我没有。辅事误会了,我没有这个意思。但你要是有需要的话,我也不是不行。”
她的手是捂上衣襟结带处的,是一种下意识的排斥与拒绝。说着,又迟疑犹豫着移开手。指头搅着衣襟结带,一扯就放,放了又觉得不行,重新覆上去。
纠结极了。
辅事心中了然,轻笑道,“白日宣淫不是什么好听的字眼,而且亭子外有人在等,此时不太合适。这样吧,明晚子时,一夕海棠,花兰青候着姑娘。”
“行,好,没问题。”付长宁胡乱点点头。羞耻度爆表,不要再继续这个话题了。搁在膝头的双手揪紧裙摆,鼓起勇气问道,“辅事,你见多识广,我这个呕吐的问题有什么方法能遮掩一二?我不想让人知道。”
辅事:“灌入身体的妖气会安抚胎儿,将对母体的负面作用降到最低。这是父亲存在的理由之一。”
阴兵由一团烟渐渐凝成实体,手中捧着一个盒子恭敬呈上给付长宁。
里面有一颗褐色丹药。
付长宁二指拈起问也不问仰头送入腹中。
她倒是不设防。辅事笑道,“不好奇你吞下去的是什么吗?”
付长宁摇摇头,“它也是你的种。那,辅事,付长宁告辞。”
付长宁也不看辅事。起身离开。
心中舒了一口气儿,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下来。脚步都刚才轻快不少。
“好走不送。”辅事轻轻颔首,恭送付长宁。
聂倾寒身姿挺拔,即便是坐着,也不减半分气质。听到动静,食指敲击动作一停,起身迎上去,“长宁。”
他向来特立独行,不迎合任何人,也没这个必要。聂倾寒是耀眼的,但凡站在那儿,一定是别人朝他移动。
她后面有鬼在追一样跑出来,眉目却柔和了不少。想来是敬畏辅事,但事情解决了。聂倾寒抿唇浅笑,明知故问,“事情可解决了?”
付长宁开始对他有所隐瞒了。这个发现令他心中有淡淡的不满。
明明没过去多久,他却开始怀念她在他耳边事无巨细叽叽喳喳的样子。说今天哪个菜咸了,哪朵花开得好看......
她会说这件事情给他听吗?
“唔,算解决了吧。”付长宁不是不明白聂倾寒的意思,但是这个事儿,真的不能告诉他。
其它的事情,她也不会像之前一样掰开了揉碎了一厢情愿往聂倾寒耳朵里倒。她与聂倾寒早在大婚当天便到此为止了。
“聂倾寒,乱禁楼有事,我先行一步。”付长宁侧首避开聂倾寒的视线,转身离开。
她不止不再坦诚相待,还有意识避开他。聂倾寒敛下眸子,大氅中的右手逐渐握拳。过一会儿后缓缓松开。
他向来有耐心,定能等到她再次敞开心扉。
付长宁不爱修炼爱吃东西,尤其是街边的小零嘴。这段时间礼乐殿殿主公选、有孕、守宫的事儿扎堆来,她好久没满足上边那张嘴了。
今日偷得浮生半日闲,下山逛逛。
山下热闹可不会因她的缺席而减损半分。付长宁买了好多,单臂抱在怀里,找了个糖水铺子喝甜粥。甜粥熬得醇香软糯,热乎乎的蜜红豆入口即化,豆香叠着米香在舌尖层层绽开。
付长宁捧着碗,眼前不远处晃过一双云头靴。
很眼熟。
甜粥见了底。付长宁端着碗一饮而尽,视线随着动作自然上移,那人的面容一览无余。
果然是程一叙。
她给程一叙送衣服那次看到他脚上趿着的鞋子,正是这双云头靴。
程一叙身穿料子精细的精布锦衣,看起来就像是个普通的凡间富贵公子。
他做了伪装,然后进了不远处一个四层高楼、红灯笼串儿随风摆荡的楼里。
楼名为“喜春楼”,是当地最大的妓院。这妓院与普通妓院不同之处在于,里面的男妓、女妓是人修、妖修混杂的。
男人女人,上下两个洞就完了。相比之下,妖修就有趣多了。最起码,鸟能自由探索百林千洞。至于林有多幽深、洞有多蜿蜒,探了,比了,才心中有数。
程一叙带她去红锈亭那天,她百无聊赖四处乱看,恰好见到了锦绣楼的商业版图。喜春楼是锦绣楼旗下最挣钱的场所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