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我是礼乐殿付长宁,交个朋友可好?”付长宁找准时机冲上去拍了拍对方肩膀。那一瞬间,猜测得到证实,心重重地沉了下去。
村长盯了付长宁放在他肩上的手一会儿,笑眯眯道,“姑娘,让别人看到的话,会误以为你很轻浮。下次可以换个方式吗。”
原本百无聊赖的林肆都愣了一下,视线在村长身上停了一会儿,眉头皱了起来。
无他,这处事风格和说话方式,与离清别无二致。而付长宁明显看出了什么。
一炷香后,离清捧着黑锁链一步一挪过来。
好重啊,要喘死了。
怎么还没看见长宁和林肆的身影,他们走得未免太快了,都不知道等等弱势群体。
两个修士在前方斗法,而且是丝毫不留手的死斗!
“住手!”离清面色大变,哪里还有之前虚弱的模样。
足尖撑地,缥色长衫在空中绽放出一朵花。不过是眨眼的功夫,便到达两个妖修之间,毫不留情打退双方,剑意横在他们脖子上威胁,语气森冷,“收手!再让我看见一次,我定要你们血溅当场。”
付长宁、林肆扔了腰间的血包。
方才付长宁求了好久,两个妖修都不愿意给血包。林肆凉凉地掀起眼皮,“选择,放一点儿还是全部放完。”
妖修恭敬极了,双手奉上自己的血包。
“呀,是你们。”离清愣了一下,撤回剑意,“这不好玩,别再有下次,否则会误伤你们。”
“安置孩子们的那个村长,与你的脸一模一样;妖修村子的村长,说话、语气、动作、处事方式,与你如出一辙;我合理推测,合欢宗每个村子的村长都是你。”付长宁说,“但合欢宗村子数不胜数,一个人不可能分出那么多分、身。离清,你问辅事借阴兵了吗?”
离清没说话。
“我猜到的。方才那个姜黄色长衫的村长,他的脚是竖直绷紧向着地面的,又浑身冰冷如同傀儡,与辅事的阴兵如出一辙。你借了阴兵帮你护着合欢宗。”付长宁执起离清的左胳膊,衣袖下滑,露出兰花花头点蕊图,“这是阴兵的印迹。”
“你很聪明。”离清说。
付长宁:“聪明有什么用,不还是救不了你。”
离清笑眯眯道,“我说了,我很好。”
“不,你差极了。合欢宗每一个村长都是你,同时超负荷运转阴兵,让你的灵力濒临枯竭。”付长宁摇了摇头,“林肆一直以为你是被蒋振吸干的,但他错了。蒋振哪儿来这通天本事,你的灵力本就所剩无几。”
“我很好。再说了,我不是活蹦乱跳地站在你们面前吗?”
“那你又为何执意在壮年期快速选出合欢宗少宗主?离清,你很清楚自己没时间了。”付长宁说,“你那么容易就对蒋氏一族低头,不过是知道他们讨不了好,你还能为林肆解了眼下困境。”
付长宁神色复杂,心中一片动荡。
林肆的动荡不比她少。这世上竟真有这种为庇护宗门而赌上寿元的无私奉献者。
第53章
实在是难以理解。
为不相干的人焦心劳思至死, 离清不会觉得累吗。一生忙碌,围着别人打转,从未有停歇之时, 多悲哀。
林肆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为不相干的人搭上性命。
离清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面上绽笑。他的笑向来是温柔中带着魅惑的,此刻却染上无尽的愁思无奈,声音如清风行至千里、寻不到归处, 一身倦意却无处停歇, “礼乐殿之人总是那么通透, 瞒不过你呀。”
“殿主,离清有一疑惑,每每思及, 便杂念从生、不得其解。”离清神色恭敬, 躬身向付长宁行了一个礼,“还望殿主解惑。”
“不敢,快请起。”付长宁哪儿敢受他的礼, 离清却执意如此。
他神色恭敬,人如菩提叶略过的一方止水, “离清看遍世间不平之事、饱受生离死别之苦,焦心劳思,已成心病。这种悲哀, 什么时候方能休止?”
是不是只有到落叶归根、风止树静的时候, 才能如释重负、窥探到解脱的一线希望。
付长宁想了想, 上前两步, 一根手指越过黑锁链、点在离清心口处, “当你允许自己排在天下人之前时, 你便能卸下一身枷锁。”
离清瞳孔骤缩, 蓦地抬头。眸中先是不可置信,而后深思片刻,脸上绽放笑容。
轻松极了,起先声音很小,然后越来越大,响彻山林水涧。
笑完了,离清席地而坐,黑铁链跟着哗啦啦堆在地上。
林肆拧着眉提醒道,“......弄脏裤子我可不洗。”
不,他想说的不是这个。重新开口,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总觉得心慌慌的。
付长宁跟着蹲下来,平视离清,带着几分连哄带骗,“黑铁链很重,站累了吧。把它卸下来,你腿脚就能走动了;多去采补几个男男女女,你能伤好大半;下午寻辅事洗去胳膊上的印迹,你就自由了。”
离清含笑,对付长宁摇了摇头。
“是我说得不够明白吗?我在劝你多想着自己一些。”付长宁拉下脸,一腔气儿泄了出去,“你这人怎么油盐不进,那么难讲话。”
“不,正是因为替自己着想,我才明白,我活够了。”离清看向林肆,这孩子是他的全部希望。他与自己全然不同,定会走出完全不一样的路子。
离清的话给两人吓出了一身冷汗。
林肆鬼使神差蹲在离清身边、掀开他的衣服,手指沾了口水搓猪皮一样蹭刮兰花花头点蕊图。
离清“嘶”地抽气儿,笑眯眯侧过头,“做什么?”
擦不掉啊。
“你不是能把图扯下来吗,把这个扯到我身上。”林肆反剪住离清的胳膊,简单比划了一下,“我是合欢宗少宗主、不、宗主,你掂一掂自己的身份,配得上这图?”
离清胸膛带笑,揉了揉林肆的头顶,“我心疼我的少宗主、不、宗主呀,不舍得让你累着。我能陪你走的日子不多了,咱们就走哪儿算哪儿,可好?”
这动作不陌生,付长宁见过,离清也是这么揉程一叙的。
离清身体负荷濒临极致,累极,揉着揉着就不省人事。
手软软地垂在身侧,脑袋自然下垂。林肆心中一动,朝前一些,让离清额头搁置在自己肩上。
什么东西膈在两人中间,怪不舒服的。
林肆掏了掏,是那半个馒头。
塞进嘴里叼着,转身背对着离清,单膝落地,双手抄起对方的膝窝处,咬牙一使劲儿,背了起来。
一同背起的,还有缠绕在离清身上那不得开解的沉重黑锁链。
明明是你说要来合欢宗,半道上又合眼。安安分分待在乱禁楼不好吗,真能给我找事儿。索性我心好,带你到处走走......
付长宁想跟上去,刚踏出一步,就犹豫了。他们的方向是合欢宗深处,不是她能踏进去的地方。
目送二人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呈一个小黑点消失在视野中。
离清是被妖修捡起带大的孩子。
那妖修不靠谱极了。
妖修爱喝酒,曾因偷酒喝被逮住、当场剖了妖丹,成为废妖。
好在他化形完全,从外表看来与普通人无异,是一个半人高、佝偻着身体的糟老头子。
糟老头子把离清带到酒楼里卖他换酒钱,嘴上不忘忽悠,“今日重阳,是你生辰,我出去给你买碗牛肉面,去去就回。你在这儿等着我。”
再也不见人影。
三天后,糟老头子从烂醉如泥中醒来,揉揉惺忪的醉眼,离清的脸便在跟前放大。
“芜湖!”惊了一大跳。
邪门了。这村口荒庙离酒楼可足足隔了四个村庄,这小子才五岁,怎么找过来的。
糟老头子重新找了个酒楼,以同样的方式把离清送进去。
这次他跑得更远。
五天后,野林里。
一睁眼又看见离清。
糟老头子这次不觉得邪门了,他感觉自己找到了一条赚钱路子。这小子能自己跑回来,那不是卖几次就拿几次的酒钱。
他们一起生活五年。
糟老头子说辞就没变过,来来回回就那几句话,“生辰买牛肉面”这六个字听得离清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离清大了些,也懂事了。
每当糟老头子交易时他就看着,在酒楼里洗差不多份量的盘子,估摸着还清钱了,就收尾离开。
他每次干得活儿多出价钱很多,因此两人干了这么些年,也没被酒楼上报给附近宗门。
这一次,恰逢重阳节,酒楼的大小姐过节心情好、又见离清俊俏,给了他几个赏钱。
离清路过一个酒摊子,买了一壶酒。
糟老头子正躺在破庙里打鼾,一咕噜翻起身,垂涎地耸了耸鼻子,像极了一只贪婪的老鼠。
有些意外,枯瘦细长的手指点了点酒壶,又指了指自己,“给我的?”
离清点点头。
“真好!你对我的好我记着呢,总有一天我要开个牛肉面馆,让你天天吃、顿顿吃,享受个够。”
这话他没说过上千也有几百次了,张口就来。
离清摇了摇头,越过糟老头子,径自在破佛像后翻出晒干的稻草铺就成床,躺进去休息。酒楼过节、生意格外好,他忙得脚不沾地。累极了,一躺进去就像在床里扎了根。
朦朦胧胧间,听见糟老头子在耳边说,“今日重阳,是你生辰,我出去给你买碗牛肉面,去去就回。你在这儿等着我。”
离清眼皮子跟粘在一起似的,皱着眉头翻了个身。等等,等他缓一下,再出去干活。
睁眼时已经第二天傍晚。糟老头子没回来,他定是又醉倒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
这几天城里总有若有若无的臭味。
离清掩着鼻子到处找活儿干。酒楼的生意也受到了影响,不需要洗盘子的。
大小姐掩着鼻子问伙计,“这臭味儿好几天了,哪儿来的?”
“城东护城河飘来的。前几天有个妖修偷面给儿子过生辰,让仙人逮了个正着,乱棍打死后丢到河里去了。”伙计以手为扇扇了扇鼻子,“估计是那味儿吧。妖修,味儿都重。”
离清脚步一顿,转身去了城东护城河。
河里飘了一只手脚折断、浑身瘀血的硕鼠,四肢枯瘦、肚皮鼓圆,腹部有半圆形的旧伤痕。离清认出来,那是剖去妖丹留下的旧伤。
硕鼠的身边,散落着一坨泡浮肿的白色面条,上头飘了一片薄薄的牛肉。
离清下去捞起硕鼠的尸体。居民很感激他,酒楼也谢他救了生意,凑了十两银子的封红给送过去。
离清埋了硕鼠,收拾了硕鼠藏在墙角的废弃功法,带着钱离开这座城。
四年后,合欢宗界内一个小镇上,搬来了一个卖牛肉面的小掌柜。
小掌柜有些穷,衣服都是带满补丁的。
十四岁的离清出落得俊朗出色,精瘦而有力。开业那日,冲着他相貌来的小姑娘们都能把小面馆挤爆。
隔壁裁缝铺的女儿叫赵可桃,生得粉面含春、人比花娇。早就好奇新搬来的小掌柜长什么样子,搬来梯子倚墙看了半天。
啧,他的衣服可真破啊。
裁缝的手本能地蠢蠢欲动。
单手撑着下巴,眸光流转,“小掌柜,送一碗牛肉面上来,我给你缝补衣服。”
离清径自穿过院子,眼皮都没抬一下。
又往来了几次,赵可桃实在是忍不了破衣服在眼前晃荡,“好嘛,不送就不送。让我给你把袖子缝上呗。一个烂衣服在眼前晃悠简直是对裁缝的侮辱。”
离清像是没看见墙上趴了个人,对她视若无睹。
赵可桃不等了,爬下梯子绕到正门去,叫了一碗牛肉面坐在桌子前等。
她梳齐刘海、双丫髻上簪着银红色水滴步摇,穿一件桃花刺绣上衫、领口处有个漂亮的桃花结扣子,并水红色湘妃裙,腰间斜插着一把掌心大小的小巧黑金剪子、并拳头大小的桃花骨朵针线包。
离清端着盘子给客人送面,赵可桃早就拈针穿好了线,瞅准机会往破了口子的衣袖上扎。
他那袖子因取筷子倏地抽出来,赵可桃扑了个空。
没关系,还有机会。
赵可桃扑了四、五次,每次都会因各种各样的意外而缝不上衣袖。
她也看出来,他是故意的。
“哼,你不愿意就算了。我话先说在前头,我可是受过仙人点拨的裁缝,你错过这村儿就没这店了。”赵可桃端起牛肉面吃了个腹涨肚圆,扶着后腰边打嗝边离开。
晚上,离清收拾好摊子,在院子里搓洗身体。轮到衣服时,不小心劲儿用大了,搓破了下摆。
他只有两身衣服换着穿,扔掉也不太现实。掖进裤子里吧。
第二天天还没亮,离清来收衣服。
手顿了一下。
下摆和袖口被补好了,针脚十分细密。下摆处还缝了一个棕色的桃花结扣子。
她缝衣服是要强买强卖吗?他出不起钱。拆了吧,拆了就不用出钱。
但是这线看起来挺鲜亮结实,拆坏的话要赔吗?
离清站着晾衣杆下纠结了一天,晚上一宿没睡好,眼下多了两团乌青。
第二天一大早赵可桃听到院子里有动静,爬梯子倚在墙上看,就见离清眼底两团乌青,淡淡的瞟了一眼这边。
“诶你那个表情是在怨我吗?我好心给你缝衣服,不给碗牛肉面犒劳一下就算了,还埋怨我。你有没有良心?”赵可桃噘起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