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识?”
“打过交道,不是个好相与的。”花兰青说。
两人忙赶往程家。
程家。
刚经了一场战事,房屋毁了大半、满目疮痍,遣散的下人来不及离开,身中数剑扎成刺猬,隔几步就能看见一个刺猬形状的人。
院子中心,程家家主一夜之间白了头,形如枯槁,跌坐在原地。还没从失去儿子的伤痛中走出来,又遭逢大变。如今视线紧紧地粘在程一观身上,生怕他再出什么岔子。
付长宁很快在人群中看到程一观。
程一观在前院,单膝落土、长剑撑地,胸膛微动不住地喘着气儿。富贵锦绣的外衫跌落进泥里,雪白中衣右肩插进去五根断箭,血浸透了衣袖在长剑上蜿蜒而下、于地面积聚起一片血渍。
每一次呼吸都十分艰难。
周身五米处断箭、残箭落了一圈,堆成厚厚一层。
“箭师,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你要绝我程家活路。”程一观知道今日这场覆巢之事的幕后黑手就是箭师。
箭师功法特殊,天赋奇高,修为深不见底,人还是个少见的天才。自己被关数年对战本能退了数步,对上箭师这种狠角色压根没一点儿胜算。
真憋屈。
能不能说清楚,就算是死也让他死个明白。
箭师把废墟当椅子,翘着二郎腿,右脚放在左膝盖处。薄唇微启,“周良,还记得这个名字吗?”
周良,乱禁楼五珠联之一。死在扶风镇。
“周良知医懂药,心性纯良,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而不是受你程家兄弟连累丧命在扶风镇。”箭师说。
程一观放在长剑上的手紧了又松,“你是来为周良报仇的?对不起。”
“报仇?呵。”箭师像听见什么笑话一样,摇了摇头,“不是,我专门来找你程家麻烦。只有程家家破人亡,才能让我畅快一二。”
程一观不明所以。
“当年我家人重病,只有周良治得好。周良答应要帮忙治疗,只等他从扶风镇回来就上手。可是他却因程一叙死在了扶风镇,我家人也因为缺乏治疗而死去。你说,我怎么能容忍你程家过得好?”
原来如此,这确实无解。至少要保下爹。
绝望的眸子看到付长宁时顿了一下。
第104章
“箭师, 对不起。”明知道歉无用,程一观还是重复说了一次,“一切罪责都在我兄弟二人身上, 与爹无关。求你放了我爹。爹那个模样你也看见了,你高抬贵手,让他了此残生吧。”
弼主笑道,“箭师, 斩草不除根, 小心春风吹又生。”
箭师瞥了一眼程家家主, 双手交叠横在鼻梁上,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可以。”
弼主没说话, 神色看不出喜怒。
程一观听见弼主吹耳旁风时心里咯噔了一下, 但莫名地,他还是选择相信箭师。箭师一直以为他害死周良,却没在镜壁之上动任何手脚。足以说明他是个坦荡的人。
爹能活着走出程家, 然后付长宁会替他照顾爹。
这就够了。
“一观,你怎么忍心再次让爹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们不在, 爹活着有什么意思。”程家家主嗓音沙哑,双目浑浊、眼泪流了下来。诸天神佛啊,能不能显个奇迹, 救一救一观。谁来救救儿子。
“爹, 你喜欢安安对不对?我也喜欢, 我拿她当女儿, 那她就是爹的亲孙女。爹看着她说话、走路、认字、读书、修炼、嫁人、生子......这么一算, 还有很多事情等着爹去做。”笑意微敛, 补了一句, “爹,不准报仇。”
程一观撑着剑摇摇晃晃站起来,视线迎上箭师,“箭师,来战!你我二人今日恩仇相报,无论战果如何,程一观不会恨你怨你。”
箭师双手撑着膝盖从废墟上站起,“嗯,箭师请战了。”
话音未落,原地已经没了人。残影早就跃至程一观面前与他交手。
两人以快打快,连残影都看不清。
箭师全程占尽上风,程一观虽然身受重伤但咬箭师咬得死死的。两人剑气交接打得飞沙走石、风云变色,方圆数里震动。以两人交手之处为中心,地面裂出一拳宽的蜘蛛网状纹路,并且还在不停地往外延伸。
箭师觑了一眼破损的衣袖,再一次惊讶了。程一观是个什么程度的天才,在招招要命的情况下还在不断学习箭师的招数,并且下一秒立即举一反三。
程一观满身血,吸一口气儿肺里都是浓厚腥味儿。意识半失,全凭战斗本能在打。心头有些憋屈,妈的,他在死斗,对方却在藏招!瞧不起谁呢!
付长宁把程家家主从战圈里接了出来,安置好。
“程一观还没留名加入宗门,现在死就太可惜了。”付长宁问花兰青,“能拦住箭师吗?”
“不难。”
付长宁眼前一亮,屈肘怼了怼花兰青腰部,“那你能去让他们停手吗?”
程家家主满嘴苦涩。他虽没正式踏入修仙行列,却也知道插手武斗是一种非常不体面的行为。花兰青怎么会纡尊降贵去做这事儿呢。
但还是心生一丝亮光希望花兰青能救程一观。
弼主闻言更是觉得付长宁在说笑话。她以为自己是谁,说得动花兰青?
花兰青:“你就是这样求人的?”
“嗯,不然要怎么求?”付长宁点点头,然后反应过来,“你想要我怎么求?你说,我照做。”
“那多无趣。你求我,求得我开心,我就救程一观。”程一观是少有的天才,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求人的本质条件交换,她哪儿知道花兰青喜欢什么条件。
这不是为难人么。
偷瞧花兰青一眼,对方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你看书的时候给你掌灯?”红袖添香,男子最爱。等等,他看书时什么时候要过光?不都是大半夜乌漆嘛黑地看么。
“不行不行,换一个。我有很多功法玉简,你看哪个顺眼就挑哪个?”啧,以花兰青的修为能瞧得上这些东西就见鬼了,“呃,算了吧,你也用不上。”
“给每件触手缝一个布套子?”付长宁顶着花兰青惊愕的视线吞吞吐吐道,“就算是触手,也不能裸奔啊。让人知道你的面子往哪儿搁。”
“我让你贴贴?”昨天好像只有她单方面得到乐趣。他弄了很久,直到结束都没出来湿漉漉的东西。
不太想弄这个,腿根现在还是酸疼的。
付长宁拧着眉思索。
花兰青“噗嗤”一乐,抬步走向针锋相对的剑气中心。她长这么大估计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苦恼成这个德行,以后每想起一次都得心梗的程度。
程家家主欢喜地快晕厥过去。
弼主目瞪口呆。跟花兰青谈条件,佛修都至少要掉三层头皮屑。付长宁竟然胡言乱语几句就能说动花兰青,她是给他下了什么蛊吗?什么品种的蛊,高价购买。
身形一闪,花兰青挡在程一观身前,笑眯眯道,“抱歉箭师,今天谁也不准动他。”
弼主顿了一下,额上隐隐泛出冷汗。箭师与程一观的剑风交锋又快又利,他过去至少被卷走一层肉。花兰青却如入无人之境、气定神闲地跟人讲话。
究竟是有多强啊。
箭师神色认真,双手结印,拇指、食指对叩成方形,在视觉上把远处小成黑芝麻的花兰青圈在网格里,“箭往!”
无数橙色箭呈巨大的球形遮天蔽日无死角地裹着众人,泛着冷光的箭头无一不对准花兰青。长箭破空“嗖”“嗖”“嗖”密密麻麻地射了出去。
重重叠叠的箭声引起耳鸣。耳腔一空,一时间什么都听不到。付长宁捂着耳朵打了个寒颤,身体对危险的感知会下意识做出这个动作。
中心的小黑点花兰青依旧笑眯眯,双手结出的印与箭师的一模一样。薄唇轻启,“箭网。”
花兰青周身拉开一个球形的网。
“箭往”多大,“箭网”就有多大。箭“铛”“铛”撞毁在网格上,撞偏的箭飞射而出,不断地扎裂地面、扎破高山、扎乱湖水......
弼主、付长宁不得不运功来抵挡撞偏的箭。
箭师双脚悬浮立在长空之上,衣袂翻飞,冷眼瞅了一会儿。与他们当初交手之时相比,花兰青又进步了。花兰青远比程一观更难搞。
“我明日再来。”箭师化光离开。
弼主挡掉箭,跟上一起走,“箭师,等我。”
花兰青提着血葫芦一样的程一观回来。
提着程一观的头发。实在是其它地方没法儿下手,都是血乎拉滋的。
付长宁、程家家主同时感到幻肢(头皮)痛。
付长宁检查程一观伤势,松了一口气儿。好耶,金丹完好无损。
“家主,程家不能待了,你们有什么打算?”付长宁趁机抛出橄榄枝,“要不与我们同住湖心小筑?一来我方便治疗程一观,二来......这是程一叙的遗愿,他曾说要接弟弟回湖心小筑同住,房间都打扫好了。”
程家家主抱着儿子心疼如刀搅,一听“程一叙”三个字差点儿泪奔,哪里会不同意。连声说好。
非得跪下给付长宁磕头,拦都拦不住。
住了她的地方就是她的人了,从此以后程一观就是湖心小筑的弟子。收弟子收得轻轻松松,她都想给箭师包点儿红鸡蛋送过去、感谢助攻。
“花兰青你好厉害!没受伤吧?累不累?”付长宁蹦蹦跳跳过去。距离近到一定程度后,身子似乎有自己的想法,不敢再上前。
花兰青揪了把嫩草正在擦手,面无表情,漆黑瞳仁占满了整个眼眶。与箭师交手时就是这样,漠视一切。
视线触及到付长宁,像是触动了什么关窍,眼睛变回原样。一身锐气烟消云散,仿佛就不曾存在过。人也温和起来。
“嗯?你刚在跟我说话?”
第105章
“哦, 没什么事儿。就想问问你受伤没?”走近些,打眼儿一瞧,完好无损。
花兰青抬步走, “回吧,这个时辰,安安该醒了。”
把女儿交给小断指他一点儿都不放心。
付长宁点点头。
不曾见过他刚才的样子,有点儿可怕。
转过身, 突然肩上一重。背后的压迫感带着热度透过薄薄的衣衫传了过来。
花兰青圈着她的肩膀, 小臂自然下垂挡在身前。
手腕随着走动总会不经意间压在她右边的绵软上。
怪不自在的。
而且被人发现这张脸就可以不要了。
纠结了一会儿, 还是提醒他一下吧。
花兰青很高,付长宁不得不仰起脖子。他白皙修长的颈项往上是利落的下颌线,瞳仁是极黑的颜色。偏着脑袋, 眉心微拧, 在思考着什么。
刚才与箭师的战斗对他还是有影响的吧。
他应该只是简单的揽着她而已,触碰是无意识之间发生的事儿。
涌到喉头的话突然就说不出来了。
“瞧我做什么?”花兰青侧过头。
付长宁强迫自己忽略胸前的异样,随便找了个借口, “我求你帮程一观,说得那一串心意你看上哪一个了?我提前准备着。”
花兰青哑然失笑, “不必。”
“你一个都没看上?那你怎么去帮程一观。”付长宁停下步子。
“我想要的已经到手了。”至少一年内,她求人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拿他与他人比较。能比较,就有不同。
付长宁不明白他的纠结, 只觉得花兰青最近难以理解。
“程一观搬进湖心小筑, 我去给他添置点儿东西。你要一起吗?”
“嗯。傍晚去吧, 今天是绿梅镇每月一次的赶集, 街上会很热闹。”
付长宁安置好程家父子, 程静灏一直守在程一观床前, 方便照顾。
小断指端来药品、干净的衣物。他对家里进新人没啥感觉, 只要不住他的屋子、吃他的饭,两人把湖心小筑拆了他都没意见。
程静灏对他好,程一观又是个躺在床上张不开嘴的,都是熟人,比生人强多了。
“我把隔壁屋子收拾出来了,程爹看看缺什么,叫付长宁给你买。”家里有两个现成的空房间,程一叙的,程一叙为程一观收拾出来的。小断指扛着水桶抹布在程一叙门口停留了一会儿,越过它去收拾另一个房间。
“多谢你。”
“我又没白干,付长宁给了糕点。等我白干的时候程爹再说谢。”程爹对着他,嘴里这辈子都没机会蹦出“谢”字。小断指也没问付长宁为何家里多出来两个人,她说什么他干什么就是了。拖着小板凳坐在床边。
程静灏满脸感激,“程家产业都寄挂在一叙名下。一叙过世以后,产业都被宗门没收了。幸亏付姑娘愿意收留,否则我们父子二人得流落街头。”
“别这么说,我落魄的时候是家主你给了我这片遮风挡雨之所。算起来湖心小筑还是你的呢,家主和程一观安心住着就是。”
“我已经不是家主了,付姑娘别这么叫。湖心小筑是你的。”湖心小筑给了付长宁就是付长宁的东西,算不到他头上。付长宁帮了他是大义、更是雪中送炭,他怎么有脸去占这个便宜。
见他语气坚决,付长宁说,“你要是不嫌弃,我就跟着小断指叫你一声程爹。程爹,你眉宇间堆满了疲惫,快去休息。别程一观还没醒来你先把自己给熬垮了。小断指一直在这里看着,你放心。”
程爹感激之情无以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