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边上挂着厚厚的泥。前几日下了雨,知了爬到树上蜕壳。他这段时日一直在林子摘知了壳,出来了才知道程家发生了这么多事儿。
“你找程家人?也许我能帮你。”付长宁兴致勃勃跟他拉关系,真的好奇他怎么算的雨量。
“不用,多谢。”韩飞眸中闪过落寞,搁在竹篮筐把手上的五指渐渐收紧。他一点儿都不想跟付长宁打交道,转身离开。
程爹拿了安安的小包被焦急地出来寻人。天突降大雨,两人一定被淋了。付长宁皮糙肉厚,但安安受不了啊。一定要先给安安擦干净防止着凉。
也不知道妖修会不会生病。
“长宁,你看什么呢?”
安安见了程爹很兴奋,身子跟一条鱼一样直往外面出溜。程爹拿着包被裹住安安,细心地擦去身上惹到的水雾。
付长宁说了韩飞的事儿,竹篮筐,葡萄香味,眉清目秀。
“你是说韩飞?”程爹算了一下日子,一拍大腿,“呀,今天是韩飞上门的日子。最近事儿多,把这茬给忘了。”
葡萄味儿的妖修叫韩飞啊。
弼主逃回宗门几天,不敢主动跟聂倾寒搭话,生怕触了他霉头。
自己私自启用三天罡,没办成事儿不说,还折毁了一个。卢溪河的命灯熄了,死讯压根没法儿瞒。
聂倾寒风风火火过来,脸上似凝了一层寒霜。知晓了付长宁踪迹一事算是喜事,他脸色没那么难看。“弼主,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是意外。”弼主说,“倾寒可曾听过箭师之名?”
“当然,天下箭术第一人。单论群攻,箭师攻击范围之广、招数之霸道,世上之人无出其右。听闻他常年守在死去的妻儿身边,一百多年没现过踪迹。你没事儿惹他干什么?”聂倾寒紧皱眉头。弼主一开口不是在推脱,就是在推脱的路上。
弼主知聂倾寒不悦,忙道,“箭师与花兰青是同门师兄弟。我邀请箭师加入三天罡为宗门所用,他不接受就算了,反而大打出手。当时双方混战,花兰青护着师弟,杀了卢溪河。”
聂倾寒一听“花兰青”三个字,稍微思索两下,便明白了七七八八。
与其说是报仇,不如说对方在挑衅。这是冲着他来的。
算算时间,估计红色雪花也差不多被发现了。
第116章
弼主暗戳戳地拱火, “他们成立了一个小宗门,叫湖心小筑。卢溪河折损在里头,湖心小筑正是小人得志的时候。倾寒可别放过他们。”
聂倾寒冷笑一声, “弼主,你到现在还搞不明白我为什么发火吗?”
“不是因为卢溪河的死吗?倾寒费了很大的心力才组建起天罡。”弼主试探道,总觉得聂倾寒越来越难摸清性子了。
“出来闯荡,就要有随时赴死的准备。卢溪河会死, 怪不到别人头上。要怪就怪他技不如人, 无能活命。”聂倾寒的声音让弼主脚底升起一股冷意, “就算是三天罡全数身死,我眉头都不会皱一下。但三天罡是我的东西,没有我的同意, 谁都不能私自启用三天罡。”
弼主额间覆上一层冷汗, 头皮发麻,利落扯下腰间令牌放到桌面上,“抱歉, 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
聂倾寒冷冷地盯着弼主,然后慢慢笑出来, 冷意散尽。
眸子微敛,瞧了一眼身侧弟子。
弟子捧着一块红木盒子立在身侧好久,得了令, 走到弼主面前双手恭敬奉上盒子, “弼主, 请。”
弼主直觉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眼皮子抬起, “我不要。”
弟子缓声笑道, “弼主还是看一下吧。”
径自打开盒子。里面铺了一层红丝绒绸垫, 躺了一只手臂。
是授正的。
弼主夺过盒子, 瞠目欲裂。
儿子修为不差,又拿着锁仙链,怎么会被轻易砍了手臂?
手臂上这什么东西?像是细如牛毛的“针”。拿起一根放在指腹上碾,“针”是软中带着韧劲儿的肉。
“蚊喙针,形如透明的长锥,头部有麻痹类的毒,射出时一点儿都不会引起灵气波动,因此不会被修士察觉。”聂倾寒欣赏这玩意儿,手里拿了满满一盒,“我将蚊喙针尽数射在授正的右臂,砍掉时他没有任何痛苦。弼主,我可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对他如此厚爱。”
弼主这么多年刀山血海都闯过来了,聂倾寒着实想不出怎样才能让弼主疼到骨头缝里。眼下见到弼主这样,就知道这一步走得不差。
弼主听过蚊喙针。三百年前三十七宗门在止水岭联合围杀重伤的大妖虚泽,却在路途中遭遇到了漫天蚊喙针,除了一个临阵脱逃的弟子,三十七宗门之人无一生还。
这东西竟然用到了他的授正身上。妈的,聂倾寒从哪儿搞到这些只在传闻中出现过的东西。
“聂倾寒!”弼主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
“有什么好生气的?我不过是做了跟弼主同样的事情而已。”聂倾寒笑出声儿,“弼主未经得我允许便私自启用三天罡,我同样能不问自取砍了你儿子手臂。这次是警告,再有下回,我保证你见到授正的人头。”
聂倾寒唇角笑意敛起,单指一下又一下敲在扶手上。
室内死一般的寂静。
弼主深知不能撕破脸,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怒意,干扯两下嘴角道,“殿主,我保证没有下次。”
“我就喜欢和弼主一起做事,一直这么公私分明。”聂倾寒摊开手,掌心里躺了一个木盒子,里面是满满当当的蚊喙针,“授正的疼不会白挨,这一盒蚊喙针是我的歉意。湖心小筑不是让弼主头疼吗?蚊喙针专治‘头疼’。”
蚊喙针的吸引力比想象中大得多。弼主承认自己眼馋了,“有话直说,别拐弯抹角。”
聂倾寒的东西向来是放在火里烤的,想要拿,就得先做好烫伤的准备。
“弼主一点就通。卢溪河死了,我得再找一个补上。”聂倾寒把一个信封放递给弼主,“人我已经瞧好了。我近期有事,劳烦弼主替我走一趟。”
有事?呵,不就是找到付长宁的踪迹了。
真有意思。付长宁追在他屁股后头跑、对他死心塌地时他不屑一顾,现在付长宁另找了一个,孩子都老大一只了,他反倒情深款款起来。
他见付长宁一家三口过得挺好的,愿意跟聂倾寒走才有鬼了。
弼主有意在聂倾寒伤口上撒盐,“说起来,我在绿莓镇见着付长宁了,她怀中抱了一个女娃娃。那女娃娃长得和花兰青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绿莓镇?!确实与他得到的信息吻合。这么说长宁真的在绿梅镇!还没来得及欣喜,便听弼主继续说她已诞下女儿,女儿是花兰青的种。
只要她在身边,他愿意把花兰青的女儿当成自己的。
“你很开心?是因为即将要见道侣付长宁了吗?我觉得她压根不想看到你。”弼主说,“付长宁和花兰青在一起时笑得很灿烂,嘴角都要咧到耳后根了。她在你身边时可是一直落寞地看着你和方澄笑。”
突然想到什么,“对了,听人讲妖修的种需要父亲每隔三天灌入一次妖气,通过交欢。即便真的让你得到付长宁,夜深人静你抱着她时不会闻到她身上角角落落都充斥的花兰青的味道吗?”
聂倾寒如鲠在喉,面如寒霜,搁在扶手的五指绷紧、青筋暴起。
弼主哈哈大笑,算是扳回来一局。
拆开信封,里面画了一个人,面容、样貌、身形都很大众化,走到街上一抓一大把的那种。他有一双奇特到令人过目不忘的眼睛。
他的眼睛像一块晶莹剔透的玻璃被子弹贯穿,四周裂出蜘蛛网状纹路。
“这是谁?”弼主忍不住问道。
“三十七宗门在止水岭一役中唯一生还的弟子,韩飞。”
“听说他怯懦胆小临阵脱逃,这样的人值得你选?”
“三十七宗门参与围杀虚泽的人数量过万,止水岭作为主阵地,到现在依旧寸草不生。能从那种境地活下来的人绝非池中之物。”
弼主沉默了一会儿。这么一说,韩飞果真有问题。起码得再细细排查一遍。
折好信封揣进怀里,“我明白了。寻到韩飞,让他顶替卢溪河的位置成为三天罡之一。”
那边,付长宁正和程爹说韩飞。
“程爹,你认识他?”
“岂止是认识,熟得很。”程爹一手抱着安安,另一手抱着一堆零散的东西,“他叫韩飞,专门为程家收集入药用的知了壳。”
“韩飞是个蝇妖,被人摘了一对翅膀后修为溃散,形如废人。他顶着那双眼睛不好找活干,到处被推搡排挤。我见他骨瘦如柴,一时间起了恻隐之心,便告诉他程家收知了壳,摘到一筐就能来程家兑换一两碎银子。”
“前段时间他成亲了,女方是普通人,身体不太好,需要药养着。韩飞收集知了壳的数量由一筐变两筐,来得也勤了。”
第117章
付长宁说, “韩飞急着卖掉手头的知了壳,一定会打听你在哪里。我们在湖心小筑等着就行。”
“也只能这样了。”
第三天中午,付长宁正在喂女儿吃饭, 小断指跑过来,“程爹,有人找你。”
程爹放下筷子,估摸着是韩飞, “谁?长什么模样?”
“不知道, 我不认识。眼睛很独特, 像是一块裂开的玻璃。”
“叫他稍等片刻,我这就过去。”程爹边走边说,叫付长宁去内堂里取他备好的荷包。
付长宁两三下把碗底剩下的粥喂到女儿嘴里。花兰青不在, 她把女儿塞给箭师, “看一会儿她,我很快就回来。”
要他抱吗?他不会啊。
这玩意儿软得要命,又很有活力、能蹦跶。
他劲儿小了, 她能蹦出去摔地上;他稍微一使劲儿,捏碎她的骨头怎么办?
箭师浑身僵硬, 端盘子一样端着安安。
对着一溜烟儿没了人影的付长宁,“......求你尽快。”
见娘走远,安安的注意力逐渐移到箭师头顶的发冠上。她喜欢颜色鲜艳的东西, 小肉手抓着箭师的衣领往上抻。
箭师头皮发麻, 胸口像是贴了一团会流动的软肉, 扯不得喊不得。拿她没有办法不说, 还得调整角度避免衣服上的佩饰刮到她细皮嫩肉的皮肤。
师兄常年游走在放弃的边界线上, 倘若师兄有想握在手里的人, 那大抵就是这个小东西和她的母亲了。
韩飞立在大堂里, 两个竹筐篮放在脚边。
梅映雪催了好几次让他坐,他一直推辞。
“你是不是不给我面子?”梅映雪感觉面子被拂,撸起袖子上手把他往凳子上按。
“姑娘,请你自重!”韩飞略慌,后退两步闪避。
这儿是梅映雪的地盘,哪儿能容得下韩飞拒绝。而且他妖气那么弱,梅映雪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椅子上蹿出数根梅花枝条缠住韩飞的四肢,把他往凳子上拖。
韩飞面容慌张,眉眼却如死水一般无波无澜。
梅花枝条突然断成一片一片的絮状物。
梅映雪很诧异,动了动五指。
假的吧。
梅花枝条是她的□□,可短短一瞬间,她失去了对□□的掌控。
愣怔地瞧着韩飞,你做的?
韩飞面带歉意,局促不安,手指攥紧衣摆又松开,“姑娘,我不能坐。我身上有味道,蹭上去就不好了。”
若是梅映雪稍微深思一下,就知道他在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
“嗨呀,妖修谁没点儿味道。我梅花香气儿从脚流到头顶。”梅映雪抖着袖子给他闻,“你是什么妖?什么味道?”
韩飞脸皮涨红,“蝇,蝇妖。我、我......”
“我”了半天,声如蚊蚋,面带难堪。
梅映雪“讶”了一声,本能地抬袖遮鼻,“蝇?!那不就是围着屎尿打转?”
觉得不妥,又放下手。
韩飞脸停滞一瞬,“不,没有。我通常围着果子打转,像葡萄啊、蜜瓜啊之类的甜甜的东西。”
真的,他没有说谎。
她已经认定了,他的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
算了吧。
有什么好解释的,又不是第一次了。
程爹快步走过来,喜道,“我家孩子说有个眼睛很奇特的人找我,我还在想是不是你呢。韩飞,程家出了一点儿事,让你白走一趟,对不住。”
“程家被毁,我还在但心家主。眼下见您一切安好,我就放心了。”
“都过去了。是宗主救了我,我如今拜入湖心小筑门下。”程爹看向竹筐篮,从付长宁手中接过荷包,“最近雨水多,知了爱往泥地里钻,壳子可不好找。难为你找了两大篮全须全尾的。”
韩飞挎着竹筐篮有些犹豫。家主如今也是寄人篱下,若家主为接济自己咬牙买下知了壳......他怎么过意得去。
把两个竹筐篮推过去,“家主,程家需要知了壳用药,您先拿去用。这次就不用给钱了。”
“这怎么能行?!”程爹说。
“有什么不行的。我说句难听的,您最近境况艰难,比我更需要用钱。”韩飞看见付长宁,对她笑了一下。她这副穿着打扮,想必也同家主一般,是湖心小筑的下人。
付长宁和他娘子一样,说他身上有葡萄的甜味儿。他对她有天然的好感。
她说,“不要钱,你娘子怎么办?她身体不好,需要用药一直养着。照我说,你就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