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这样可不行呢。”殷凝收了手坐回原位,刚才的挑逗像是她一时兴起,现在她像是感到无趣,转头去看池塘里的几尾锦鲤。
寒楼弃第一次觉得心中有些空荡,他问道:“你要我如何?”不要对我失去兴趣。
“你问我啊?”殷凝笑了一下,“你可以去问问,别人是如何求亲的。”
约莫半个月后,殷凝住的地方换成了南离君王的寝宫,她睡在龙床上,寒楼弃很忙,总之她清醒的时候就没有看到他睡下来和她同榻。
他这王位还没坐稳,九皇子逃到边疆,联合几个旧部估计不久就要举兵反抗了。
九王妃倒是经常来找她说话,像是根本不管自己夫君死活。
殷凝问过她,九王妃垂眸淡笑:“我以为姑娘和我一样。”
“一样?”殷凝将桌案上那盘桂花糕往她的方向推,还给她倒了一杯茶。
“我原先不过是商贾之女,也早有婚配,但架不住九王将我强行带去王府。”她缓缓喝茶,温暖水汽在初冬里凝成薄雾,模糊清丽眉眼。
殷凝问:“你恨他吗?”
“恨过,但日子还得过下去。”她的瞳色很浅,在阳光下有种琥珀一般的质感,明亮清透,“乱世中我这样的女流之辈,要想安稳度过一生并不容易。九王虽然待我不薄,但正妃之位也是我争来的。”
她笑了一下:“这一点上姑娘确实与我不一样,你什么都无需做,陛下就会把一切都捧到你面前来。”
殷凝闻言,不由得瞥了一眼手腕上的紫玉手镯,雕着凤穿牡丹,华贵端方。这些天她一醒来就会发现身上多了些名贵首饰,或者是一些别的礼物,比如一篮鲜花或者几页情诗。
她上次随口一说,但他真的很认真去学着来讨她欢心。
九王妃自然也留意到了,她弯唇笑笑:“虽说伴君如伴虎,但陛下心冷,除了你不会对别人这样好。你若不是实在无法忍受,这倒是个好归宿。”而且她有种直觉,无论面前这个女孩做什么,娇纵也好跋扈也罢,那个冷戾残忍的少年帝王却不会拿她如何。
殷凝却摘了腕上手镯,照例收进梳妆奁,里面还有步摇耳坠香囊等其他寒楼弃送她的物件。
九王妃看在眼里,摇了摇头:“要论行军攻城,陛下可以说是世无其二,但在讨人喜欢这方面任重道远。”
殷凝笑笑:“这话别被他听了去。”
当天半夜殷凝迷迷糊糊醒来,发现自己被寒楼弃抱在怀里,她在他怀里寻了个舒服些的位置,打算继续睡。
“这回怎么不问我要带你去哪?”他的声音捎了几分冬夜的寒气,却伸手将她的披风兜帽往下拉了一些,还牵着她的手去贴自己温暖些的颈侧。
殷凝下意识将手伸进他衣领里取暖,半睁着眼睛说:“我只想睡觉。”
寒楼弃就自问自答地说下去:“是去边疆平叛,要花上十几天,怕你跑了。”
“赤练蛊,我跑什么。”殷凝的声音已经轻得像是在说梦话。
“骗你的,这个没有毒。”他说。
殷凝在他怀里哼唧了一声:“那你还给我喂血?”
“我的血能解世间一切蛊毒,你又不亏。”寒楼弃将她抱上马车,隔着兜帽揉了揉她脑袋,声音低柔了下去,“睡吧。”
接下来殷凝暂住寒楼弃的营帐,吃吃睡睡了好几天,一身玄银轻铠的少年帝王撩起帘帐,进来拿起披风往她身上罩,不由分说就拉她出去。
“前线的战事忙完了?”殷凝问。
“不重要。”他跨上马,衣摆在风中猎猎作响,然后就将殷凝抱了上去,手臂环在她腰间紧紧箍住。
所以重要的是——
他策马带她上了长坡,勒绳驻马时,大漠孤烟和长河落日的壮阔之景刚好映入她眼帘。塞外风烈,沙尘与长风纠缠不息,地上霜花与落霞融成一种瑰丽的胭紫色。
“好看吗?”少年捧起她的双手在唇边呵气。
殷凝忽然凑近他,歪着头打量他。战场向来最能磨炼人,他眉眼间的青涩已然褪去,多了些耀眼的英气和沉敛的威仪,只是还有些阴沉沉的。
他们本来就离得很近,这样一来她的鼻尖几乎与他的相蹭。
然后殷凝说:“你比较好看。”
寒楼弃失笑,他很少笑,但笑起来眼睛会弯成漂亮弧度,阴郁之气散去,修眉凤目明艳至极,又带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殷凝有些移不开眼,他笑起来真是该死的好看啊。
他将她的双手暖好,又缓缓环过她的肩颈,尝试将她往怀中搂。
殷凝没有拒绝,双手扒拉开他厚重的披风长袍,整个人都贴了进去,只钻出半张脸。
寒楼弃轻呼一口气,低头问她:“南离有些地方求亲会唱歌,调子我记下来了,你要听吗?”
殷凝一双杏眼弯起,“听听听。”
少年就拿出短笛放在唇边,舒缓悠扬的笛声像流水般流淌而出,如果其中满溢的情感可以成为实质,那这片荒漠也许会漫上春水。
他是真的,想要娶她。
边疆之乱不久后就被平定,殷凝跟着军队班师回王都,九王妃抱着女儿在宫门等候,脸上有种宿命一般的安静。她自由了,南离自此也彻底掌握在寒楼弃手中。
隔天九王妃就抱着女儿来找殷凝,道:“陛下托我给你量尺寸,要做婚服。”
殷凝正在喂那个可爱的小女孩吃杏仁酪,闻言挑了挑眉:“婚服?我还没答应他。”
“这个你自己去跟陛下说。”九王妃开始给她量尺寸,笑道,“我只是替他做事。”
这个小插曲很快过去,直到寒楼弃带她去试婚服,她才想起这件事。
冬雪落在深红宫道上,两侧的宫女撑着描金红伞,红莲般悬空开了一路,所以抱着暖炉的殷凝走过去时片雪未沾。
殷凝屈肘戳戳他,好笑道:“我记得我没有答应,你连这个都能先斩后奏吗?”
“我的皇后只会是你,这是迟早要做的事情,所以你还没答应也没关系。”他说,然后伸手推开了殿门。
雪天阴沉,殿中原本是昏暗的,等到他们走到大殿中央,放在四角的落地宫灯被宫女点燃,暖光照亮一室璀璨。
殷凝讶异地发现,她周围都挂满了各种形制的嫁衣和凤冠霞帔,描金红绸泛着流水一般的柔光,拖曳的裙尾犹如凤凰尾羽,缀着的珍珠金玉折出绚烂霓虹。
“你不觉得,太多了吗?”殷凝呆了片刻,其实这些当中的每一件挑出来都可以了。
“会吗?我只是拿不准,哪一件才配得上你。”寒楼弃走上前拿下一件嫁衣,放在她身前略微比划了一下,然后就递给她,“你自己挑。”
殷凝手里的这件还没看完,他又拿过来另一件。他不断地递过来,嫁衣本就繁复厚重,她很快就拿不下了,一件又一件的嫁衣从她怀里滑落下来,铺在金丝绒毯上,像一团锦簇的花。
然后她被一件嫁衣上面的珠花绊了一下,跌进了无数嫁衣堆叠而成的名锦华缎中,有些嫁衣外罩的烟罗软纱被她带起又缓缓飘落,像柔软的羽毛拂过她的脸。
殷凝扯掉了落到面上的红纱,她轻声问:“寒楼弃,你真的要娶我?”
“是。”少年帝王半跪在她身侧,本想看看她有没有跌伤,但这些嫁衣铺得厚实,摔进去也不会有什么事情。
殷凝轻轻“啊”了一声,只是一句毫无意义的感叹,她摊手说:“可是这些嫁衣我也挑不出哪一件最好。”
寒楼弃言辞里含了些许帝王之气:“无妨,那就都穿吧,我们先在南离王都成婚,然后是雍朝,还有北苍和东襄。”
他要告诉全天下,她是他寒楼弃的皇后。
殷凝暗想,这得累死,也太铺张浪费了。
“所以,”寒楼弃很有耐心地问这些天他重复问过很多次的问题:“你嫁不嫁?小玉衡。”
躺在鲜红嫁衣里的女孩眯起双眼,像只使坏的小狐狸,她微仰起头,下巴尖尖的,对他说:“你靠过来我告诉你。”
少年俯身向她靠近,殷凝从旁边摸出一个红盖头,盖上帝王的冠冕,成功捉弄到人,她乐得笑出声:“我当然是还没想好啊。”
寒楼弃并不生气,也不意外,只是伸手轻轻弹了一下她的眉心。
半晌他闷声说:“那你想快点。”
殷凝哼唧着应了一声。
尽管不知道寒楼弃出于什么执念要娶她,但是殷凝问过秋拒霜,封魔骨并没有动心。
她想不清这到底是为什么。但一个人会在何时何地动心,本来就是无解的谜题。
几天后她陪寒楼弃出席某一场宫宴,夜宴上舞姬踏雪而舞,身姿美胜天际那一轮冰月。
殷凝拒绝寒楼弃把她抱在身边的做法,自己找了一个不起眼的位置吃茶点,无意间抬头和一位抚琴的歌伎眼神交汇,那人戴着面纱,眉眼清雅,如玉如莲。
但那是沈玉。他坐在屏风后,只有殷凝这个位置能看见他的动作——他伸手往右后方指了一个方向,是一处种了桃花的庭院,因为现在是冬季只有枯枝败叶,所以平常少有人去。
殷凝收回视线,跟身边的宫女说:“跟陛下说,我有些乏,先回去歇息——不用跟着,我一个人醒醒酒。”
以往有几次宴会她也会半途溜走,所以这次寒楼弃并没有察觉什么异常。
一路上殷凝尽量避开巡夜的宫人,等她走到那座庭院,沈玉已经等候她多时。
“沈小姐怎么会来南离?”殷凝压低了声音。
“当然是来救你,”沈玉急声道,“玉衡小姐先跟我来,我们边走边说。”
他带着殷凝绕过几条僻静宫道,往接近冷宫的方向走。好吧,当初寒楼弃自己也是在雍朝的冷宫作妖,如今沈玉也是。
沈玉告诉殷凝,九王爷给九王妃留下一支暗卫,必要时可以护她们母女安全。但她自己用来联系上沈玉,要一起送殷凝离开。
“不,”殷凝及时拉着沈玉的衣袖,低声道,“我们中计了。”
但他们已经踏入冷宫,从周围悄无声息地围过来一圈黑衣暗卫,剑拔弩张。
沈玉从琴底抽出一把细长剑刃,轻声道:“我知道这九王妃固然不安好心,但这是救你出皇宫的唯一方法。”
从暗处走来的女子换下一身荆钗素裙,妆容艳丽,九王妃勾唇而笑:“我带你出宫,玉衡令。”
沈玉持剑挡在殷凝身前。
九王妃挑了一下眉,“沈将军若是跟我们在这里僵持下去,寒楼弃很快会发现。”
沈将军?殷凝有些奇怪这个称呼,但眼下的情况她来不及多想。
沈玉默默将剑收回琴中,九王妃身如鬼魅地掠过来,抱着殷凝几下翻过宫墙,沈玉紧紧跟了上来。
“你的女儿还在寒楼弃手里。”殷凝提醒她。
“女儿?那可不是我的。”九王妃轻笑一声,“只是给寒楼弃一个把柄,好让他对我放轻戒心而已。”
她显然谋划已久,宫门的守卫正是换班之际,剩下几个也都被收买,他们很快就出了王宫。
接下来是伪装易容和突袭守城侍卫,水路和陆路不断变换,天亮时他们已经离开南离王都。
他们在一处山间木屋歇脚,这是春来猎户上山打猎时暂居的,如今冬雪封山,罕有人迹。
九王妃将殷凝扔在简朴的床榻上,笑道:“没把你晃晕过去吧?”
这一夜殷凝就没怎么睡,被她这一扔差点晕厥过去,平复气息后道:“还好。”
沈玉护在殷凝身前,冷眼看着九王妃道:“王妃先前和我们的约定是将玉衡令带回雍朝。”
“沈将军是当闺阁小姐当傻了?”九王妃嗤笑,“一旦寒楼弃得知玉衡令被带走,南离与雍朝接壤的几座城镇,就会立刻被封城锁关,如今过去是自投罗网。”
“沈将军?”殷凝对这个称谓存疑。
沈玉已经换下琴师的装扮,一身利落白衣,他平静道:“将军府世代出名将,之前皇上听信谗言,忌惮将军府危及皇权,暗害过不少沈家人,我的兄长因此丧命,所以将军府对外谎称我是女子。之前不好向玉衡姑娘坦白,实在得罪。”
所以说雍朝,吃枣药丸。
想必是战火将侵,南离比将军府的威胁更大,所以太后也顾不上了,沈玉无需再遮遮掩掩。
九王妃说:“叙旧的话留着以后再说,再休息半个时辰我们就往北走,到北苍去。写信让天权令想想办法,怎么让雍朝和北苍结盟。”
沈玉戒备地瞥她,九王妃耸肩:“看什么,我们两个姑娘家要说话,写信去。”
沈玉对殷凝说:“如果有需要,随时唤我。”
他走后,殷凝很是不解地问九王妃:“你做这些事情是想给九王复仇?”
“别拿脏男人来恶心我了。”九王妃也上了榻,在她身边躺下来,“听说你姐姐天权令有办法对付寒楼弃的尸侍,说不定寒楼弃会折在接下来的战争里,到时南离人会变成其他三国泄愤的牲畜,我总得给自己找条出路吧。”
所以她才会和沈玉合作,将殷凝从南离王宫里带出来。
“而且,”她凑近,在殷凝耳边轻声道,“你敢说你自己愿意留在寒楼弃身边?我是在帮你啊。”
殷凝怔了一下,确实,如果她不想离开,早在王宫中她就可以大声呼救。
九王妃打量殷凝,笑道:“你可真神奇,寒楼弃把你当宝,天权令和沈将军也稀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