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吞没繁星,只剩一轮孤月挂在空中,温柔月光似乎也变得凄清起来。
修昳望着天,回忆方才虞念一言一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不祥预感。
*
修昳辗转一夜,顺手将右手食指染的花泥洗了个干净。
十指嫣红剩下九指。
他踏着初现的日光来到了虞念的屋前,却不想她醒得更早。
少女坐在院中的桌上,姿势随意地单脚踩着凳子,双腿交叠,面无表情,像在发呆,又像在想事情。
她脱掉了昨日穿的冬装,换回一贯轻便的白衣,坐在石桌的一角,身侧摆满了大小不一的匣子。
她听到声响,迟缓地抬眼,看到是他后,浅浅露出一个笑:“这么早就来了。”
修昳看到她的笑容,心中微沉。
她的笑容与昨夜的不太一样。
昨夜里她眼神清亮,笑意明显,今日眼里的笑意,却淡到几乎看不见。仿佛一夜之间多了某种隔阂,让他觉得有些生疏。
他慢慢开口:“阿念要同我说什么事?”
“不着急。”虞念笑容不变,侧身将匣子一个个挑开了盖,微笑着道,“修昳,你先来看看,这些灵石和这些珍宝,你觉得哪个好看,哪个好用?”
他走上前看了一眼,问道:“怎么突然要挑这些东西?”
“自然是有用处。我挑不出来,你帮我挑一挑吧,怎么样?”
只是帮她挑东西吗?
修昳心有疑惑,还想再多问几句,但最终还是耐着性子帮她挑了起来。
“这块灵石颜色通透,品质很好。”
虞念跳下桌子,将匣子中的东西尽数倒了出来,拿起一个最大的匣子,将修昳所指的这块灵石放了进去。
她抱着匣子歪头看修昳:“还有呢?”
修昳默了默,继续在一众宝物中挑选着。
虞念将他指过夸赞过的东西一一收进手中的匣子。
匣子装满后,修昳停下了挑选的动作。
虞念扣上盖子,偏头看他:“还有觉得好的吗?”
他抿了抿唇,答:“没有了。”
虞念将匣子放在一边,开始将剩余的东西装进其他小匣子中。
修昳主动拿过一个匣子道:“我帮你吧。”
虞念转头看了他一眼,眼睛弯了一下,笑容带上感激:“好呀,谢谢。”
修昳装东西的手微微一顿,睫毛颤了颤,明显意识到了不正常。
感激。
只有十年前的虞念,才会用这么客气和见外的态度和他说话。
又是这种生疏的感觉。
不仅如此,两人之间的气氛好像也变了一些,变得生硬而不自然。
昨日花灯节的一切,好像变成了他的一场幻想。
她为什么一夜之间对他生疏至此?
整理完桌上的东西,虞念手一挥,小匣子瞬间消失不见,只留下了最初的大匣子。
她重新坐在石桌上,看着修昳笑:“这些灵石宝物都是你亲自挑选的,应该是喜欢的。”
匣子被推至他身前。
“修昳,这些东西,我都送给你了,收下吧。”
修昳看着精致的匣子,心里一沉再沉,腾升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阿念送我这些,是什么意思?”他抬眸,与坐在桌上的虞念正好平视。
虞念终于敛了笑容,平平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对他说:“昨日我问你,还有没有别的愿望,你说没有了。既然没有其他愿望,那今日送你这些东西,希望够补偿你。若是不够。”她顿了顿,“你想要什么,再同我说。”
修昳一眨不眨盯着少女,声音微哑:“补偿什么?”
“补偿你,这些年作为仙君的替身陪在我身边。”
可怕的想法得到了印证。
修昳极缓极缓地摇了下头,道:“当初约定的各取所需不是这个。”
虞念视线移至他指尖,滞了一下又移开,快到像是他的某种错觉。
她平静地笑了一下:“是,所以今日我让你来,想对你说的就是这件事。”
他望着她,听到近乎冰冷的字眼从她口中一字一字跳出——
“修昳,我们的各取所需,到此为止吧。”
她唇边仍带着浅浅笑意,仿佛这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然而说出的话却像锋利的刀刃,轻轻一划就能割得鲜血淋漓。
修昳其实设想过这种场面。
某一日,她会突然醒悟,或是发现什么,然后结束这种你情我愿的各取所需,并让他离开。但这种设想已经是很久之前的想法,久到甚至有些遥远。
在随她回天衡宗的时候,在冒犯她的时候,他都仔细设想过。
无妄秘境里,她抱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承诺着不会轻易赶他走,他开始相信,他会一直留在她身边。之后十年,不过是将这种想法日日固化而已。
他渐渐忘了可能被赶走的设想,却在今日,她让这种设想成了真。
偏偏在花灯节过后,在他最没有准备的时候,让他猝不及防。
是了,不会轻易赶他走和不赶他走,是不一样的。
而阿念说的是前者。
修昳开口,声音极轻:“阿念说什么?”
虞念看着他,像是难以承受他的目光,笑容渐渐消失。
她的手不自然握住桌角,继续说道:“修昳,你走吧。”
他仍是盯着虞念,一字一字确认道:“阿念要赶我走?”
虞念看着他没有说话,两人之间诡异地沉默着。
良久,虞念打破沉默:“我只是让你离开,算不上赶你走。何况,你的愿望,这匣子的东西,不都是我给你的补偿吗?”
“还是,你觉得这些补偿不够?那我……”
修昳垂眸,伸手将匣子轻轻推回,打断她的话:“这些东西我都不需要。我只问一个问题。”
他复又抬眸:“十年前你说不会轻易赶我走,那么今日。”极力稳住的呼吸终于乱了一分,“为什么?”
修昳控制不住地问:“为什么?”
昨日他以为最美好的花灯节,对于她来说,竟然只是一场补偿。
她一遍遍问他有什么愿望,原来只是为了满足他后让他离开。
她为他取下白绫,给了他希望,又在一日后亲手打碎。
虞念望着他,眼里渐渐添上悲伤:“因为,仙君终究是不可替代的。”
作者有话说:
万字章写完感觉整个人都被掏空了。。。
虽然阿念不是故意的,但是她真的很会虐男主,先把他捧到天堂再摔进地狱
痛苦:超级加倍
下一次更新,如果写的快就是明天凌晨发,写得慢就白天发吧
之后日更,写多少发多少,有特殊情况会提前说明
第34章 离开
“不可替代?”修昳眼里殊无笑意, 一字一字缓慢重复道。
虞念没有回答。但不言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风悠悠拂过,僵持良久后,修昳问道:“十年前, 阿念说带我离开了顺清山, 自会对我负责, 这个也不作数了?”
虞念呼吸窒了窒, 答道:“我可以送你回去。”她想了一下,又迟疑道,“不过神君已有数年没有回去过, 顺清山怕是……”
“无论如何,阿念都要让我离开?”
“是,无论如何。”她回答得坚定,没有一丝犹豫。
“若我不愿呢?”他目光灼灼, 继续问道。
虞念错开与他对视的目光,视线微微下移,回道:“为何不愿?”
“阿念除去了凶兽, 又持有神器,如今已称得上仙界第一人, 跟在阿念身边……”
“修昳。”少女平平静静的两个字,蓦然打断了他的话。
她跳下石桌,重新直视着他, 说:“你不知道自爱,也没有自尊心吗?一辈子做别人的替身, 活在别人的影子下, 这就是你想要的?”
“你是不是有病?”
修昳的瞳孔骤然一缩, 眼里浮出明显的惊愕和不可置信, 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
十年时间,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她如此尖锐且伤人的话。
虞念顿了一下,转过身去背对着他,继续道:“你不像他,当不了他的替身,你走吧。”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的修昳才又开口:“不自爱,没有自尊心,原来阿念是这样看我的?”
他声音极轻,情绪淡得如同天上云朵,抓不住,辨不清。
虞念手扶上身侧的石桌,沉默了一下道:“原本没有这样看你,可你若执意不走,我只能这样看你。”
“是吗。除了替身,我身上就没有一样值得阿念喜欢,值得让我继续留下?”
虞念张了张嘴,迟疑了一下,道:“我喜欢的人是仙君,怎可一直留你在身边?”
修昳在身后像是自嘲地笑了一下,而后道:“那我还有最后一个愿望。”
像是终于听到想要的答案,虞念紧绷的神经松懈下去,她松了一口气,复又转身看向修昳:“是什么?”
“我会离开三个月,三个月后……”
她很急地打断道:“三个月?不是三个月,我说让你彻底离开。”
修昳轻叹了口气,接上未说完的话:“三个月后,再回来见一面阿念。若那时阿念仍然坚持让我离开,我无话可说,之后也绝不纠缠。”
虞念愣了愣,不自觉问出口:“为什么要三个月?”
修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眉眼渐渐变得温柔起来,轻声问她:“这个愿望,可不可以?”
虞念望着他的眼睛,恍然想起很多。
在无妄秘境里一路背着她找到飞羽弓的修昳,陪她练箭的修昳,还有在河边说着满足的修昳。
她心里渐渐发涩,目光下移,看到被花泥染过的绯红指甲。
他还没洗掉。
最后少女轻点了头,对他说:“可以。”
*
苍桦山四季分明,半山腰中和了山脚的温暖与山顶的寒意,清凉宜人。
墨狐抱了一团落下的梧桐叶,美美铺了一层窝,正准备卧下睡个午觉,忽然看到修昳缓步归来。
他的眼睛上没有再覆着那条白绫,墨狐抖了抖耳朵,猜测大抵是神君已表明一切,遂站起来,带着期待兴奋的心情向他身后望去——
没有人。
回来的只有神君一个人。
它愣了愣,跑到修昳面前,仰头望着他,面露困惑。
不是说要带她回来吗,她呢?
但很快墨狐发现修昳的反应速度慢到不正常。
他明明目视前方,却仿佛没有看到它一般,怀揣着重重心事,直到与它之间剩下一步才堪堪回神,停下脚步。他低头看了看它,道:“墨狐,是你啊。”
墨狐绕着修昳跑了一圈,蹭了蹭他的衣摆,不解道:“阿念呢?”余光看到修昳指甲的红色,愣了一下,“神君的手……”
修昳看着它,缓慢蹲下来,摸了摸它的头,开口道:“本君是不是错了?”
墨狐歪了歪脑袋,更不理解了:“神君怎么会错。”
修昳不语,沉默抚摸它脖颈的毛,眼睫垂下几分,像是在想事情。
墨狐看着他这幅模样,再迟钝也明白过来,神君和阿念之间发生了一些事,它困惑道:“阿念不愿意回来吗?”
修昳手一顿,停下顺毛的动作,摇摇头:“我还没告诉她。”
墨狐投去迷茫的目光。
既然没告诉阿念,那是发生什么了?
修昳看着它,平静地说:“阿念让我离开了。”
墨狐一震,瞪大了眼睛,直起身子看着修昳。
离开?是它想的那个离开吗?
神君陪她十年,为她做尽一切,她竟然让神君离开?
“神君为何不告诉她真实身份?若她知晓您就是神君,定会改变主意的。”
修昳无奈笑了一下,笑意很淡,转瞬又消失,他摇头:“告诉她有什么用?我不想用身份给她压力。”
墨狐揪心得厉害:“神君……”
虽然神君只字未言伤心,但凭借数年的相处,它还是能看得出,神君很伤心。
它不懂情爱,于是理所当然对修昳道:“既然她不喜欢神君,神君就放弃她吧。神君真想找一个道侣,这世上还有千千万万的姑娘,神君这样好,她们都会很喜欢您的。”
修昳因为墨狐的天真而哑然失笑,他摸了摸墨狐的耳朵,想起心里那个人,温柔道:“你不懂的。”
山风吹得落叶在地上滚了几步,午后的阳光从林间投下来,在修昳脸庞晕出光影。
那一刻风温柔,阳光温柔,他的眸光也很温柔,他说——
“千千万万的姑娘再好,也不是阿念。”
墨狐眨了眨眼睛,迟疑问道:“神君……就这么喜欢她?”
“嗯,很喜欢。”他温和地笑笑,“所以看在本君的面子上,别生她的气。”
墨狐耷拉下耳朵,犹豫着点了一下头,问道:“可是她让神君离开,怎么办?”
修昳眼里的笑意沉了下去,他沉默了一会儿,复又问起最初的问题:“本君是不是错了?”
“活着的人,是不是永远也争不过逝去之人?”
他一字一字说得缓慢,似乎正要下定某种决心。
作者有话说:
之前上大学时,在图书馆看金庸的书,萧峰说:“四海列国,千秋万代,就只有一个阿朱。”
在宿舍里看老友记,ross说:“She\'s not Rach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