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呜咽:“你说,说叫我别哭,亡者的魂灵在天生看着,也会舍不得。”
“我在那一刻,真正喜欢上你。”她哭出来:“褚无咎,我其实从不是一个有出息的人,我经历过国破家亡,就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爹娘教我正直忠义,我就想做一个正直忠义的人,师尊教我大义苍生,我就努力做一个能让大家都幸福的人,我竭尽所能去践行我的良心、我的责任,时时刻刻日日夜夜不敢辜负爹娘师长的期望,可我心里最想要的其实是家,是家人在身后,朋友在眼前,是我所爱的人在身边,我转身就能扑进他的怀抱。”
“我真的、真的,很害怕失去。”她的眼泪滑过脸颊,大颗大颗坠进他颈部厚密的皮毛:“我想念爹娘,想念师尊,想寒师兄、想苍掌门,我想要安逸太平的生活,我希望自己永远不会失去,希望我认识的所爱的人永远在,好好地生活着,让我知道我还有家,不是只剩下我一个人。”
褚无咎没有说话。
阿朝趴下来,呜咽着把脸颊贴在它的耳朵,像最冷的冬天挤在一起取暖的小兽:“褚无咎,褚无咎,我们走吧,等师尊回来,我们就走,去找个风景好的灵川山脉,去姑臧褚家老宅,或者去凡人界,我带你去看看我的家乡,我们哪里都可以去,可以一年换一个地方,想住哪里住哪里。”
褚无咎瞥她一眼,他的神容很冷静,不见什么意外或愤怒,淡淡说:“我是妖魔,若是哪日我彻底疯了,你不怕我杀人吗。”
“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就带你去魔界好了。”阿朝可可怜怜、抽抽噎噎说:“我还没去过魔界,听说那里很乱,天都是乌漆嘛黑,大魔头们都爱互相杀人,我带你去那边,我给你栓条链子带着你去,你发疯去那边疯,别祸害我们乾坤大地就行。”
帝王:“……”
“褚无咎,好不好。”阿朝蹭它耳朵的绒毛:“褚无咎,我陪着你,你一个入魔的妖怪,和我一个体弱皮脆的凡人,我们俩谁也不嫌弃谁,我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们一起,也不计较以前谁欠谁多谁对不起谁,我们重新来,以后再也不猜忌了、再也不争吵了……好不好?”
褚无咎静默地遥望着海,沙岸连绵庞大的阵纹在月色下泛着浅浅的流光,那些流光星星点点飘向盘踞在高高礁石的君王,萦绕在它覆满力量的皮毛,随着海风缓慢地起伏,它像一座亘古神魔的塑像。
过了很久,它转头看她。
它有深红的妖瞳,凝望着她,在夜色与月光中,渐渐泛出一种静谧而复杂的神色。
他冷不丁问:“我和衡玄衍,谁在你心里更重?”
阿朝一瞬间窒息了,她真想敲开他的脑壳,看看里面都是什么玩意儿?!
“你是不是有病?!”她甚至尖叫起来:“神经病啊你!你为什么总跟我师尊过不去?那是我师尊,把我养大的师尊!你能不能别这么龌龊!你要不要脸?!当别人都和你一样脑子有大病吗?天啊,我都没脸说,你你你——”
她气得头晕目眩语无伦次,薅它头顶的毛,又狠狠咬它耳朵。
帝王脸黑下来,忍耐了几下,在她来抓它鼻子的时候终于用尾巴把她扯下来,扯到平坦的礁石上,压下去。
阿朝被大狐狸绒绒的长毛覆住,像一只被老母鸡孵着的小鸡崽,她胡乱奋力挣扎,狐狸看着她,过了会儿,它低下头来,弧度修长优美的狐吻落下来,缓缓贴在她脸颊。
阿朝的抓挠渐渐顿住,她伸出手,抱住它长长的狐吻。
它的呼吸温热,又沉稳,一下一下,拂吹在她手臂,明明是一头庞大而鬼魅的妖魔,却让阿朝恍惚觉得,好像又抱住了曾经那青涩冷淡而温暖的少年。
“衡明朝。”他胸腔的震动传递到她身上,声音低沉镇静,他说:“哪一天,我若让你启引沧海,你不要多问,不要犹疑,我只给你一次机会。”
不知为什么,阿朝眼眶忽然湿润了。
“嗯。”她用力点头,呜咽:“谢谢你,褚无咎…呜,谢谢你…”
“我不会辜负你的。”她哭着乱七八糟说:“我以为再也不和你吵架了,我以后再也不骗你,我以后把你当祖宗一样,当大宝贝,呜呜谢谢你…”
他没有说话,只是趴下来,盘卧在她身边,阿朝蜷在它温热的肚腹皮毛旁,抱着它的脖子,她哭得太累了,在海潮的声音中,偎着他的体温,昏昏沉沉睡去,隐约还感觉到他垂落的眸光,始终静静落在她身上。
在睡着的最后一刻,仿佛听见他说一声:“衡明朝,我爱你。”
作者有话说:
明天小结局,有刀,看不了虐的宝贝可以不看,直接看后面接着的后记,那个甜,真的,超级浪漫o(≧v≦)o
——
第124章
沧海修建的大阵进入收尾阶段。
褚无咎入魔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开始束上玄铁链。
这是一种通体玄黑的沉重的重链,一寸之力重达千万斤,能将最庞大的妖兽压得动弹不得,阿朝曾经见过这样的链子,四百年前她在魔宫最后一次看见师尊,师尊就束着这样的重链,和血罗刹同归于尽。
妖魔骨傀到处杀人,所过之处灵山川脉都被霸占为它们的领地,倚仗这些洞天福地养尊处优的地方氏族宗门如当头喝棒、损失惨重,那些心怀野心的势力胆子彻底膨胀起来,见王朝再无力维持秩序,纷纷放出麾下多年积累的暗军私军彼此厮杀争抢地盘,到处狼烟四起,叛军竖旗作乱,行宫日日都有被吊死在城头的刺客,越秋秋上次巡视回来,与她说,外面都说君王无道、祸国乱世,有人悄悄称君王为魔主。
阿朝回去就悄悄对褚无咎说,残暴无德的大昏君这个名头,他大概是一辈子都洗不掉了。
然后阿朝好几天没起得来床。
变成妖魔的大狐狸太可怕了,她要死掉了,呕。
阿朝后来看见他就发怵,捂着肚子蹲在门口干呕,帝王慵懒侧躺在榻上甩尾巴,过了会儿看她还在那里磨磨唧唧,长尾过来圈住她的腰,在她的吱哇不要不要的惨叫声中把她拖回屋里。
他的手腕拴着玄铁链,后来脚踝也拴上,偶尔他慢慢走在昏暗宽敞的大殿里,苍白削瘦的赤足踩进厚重绒密的华美地毯里,只露出粗.重冰冷的铁箍,重链随着他的步伐缓慢发出哗啦作响,阿朝趴在枕头看他,仿佛看见一种昏暗画布般末日王朝的慵倦与糜烂。
后来栓手脚不够,他的尾巴根也开始栓玄铁链。
阿朝给他第八条尾巴戴上重链的时候,沧海大阵修建完毕。
那真是一座无比恢弘的大阵,蔓延过整片沙岸,到后面陨铁石不够,霍肃亲自回昆仑拆了镇山龙脉,废了半边昆仑灵山,取来陨铁继续铸造,无数人的心血与山海般大的财力物力,都投入这座无底洞里。
阿朝变得坐立不安,她经常在观海亭眺望,紧张兮兮念叨:“肯定会成功吧,都没问题了,肯定会成功吧。”
帝王趴在不远处的天台上,半阖眼小憩,他已经越来越少维持人身的形态,慢慢垂落摇晃的长尾,乌黑而压抑着庞大恐怖力量的狐尾,九条尾巴,八根的尾根都束着冰冷沉重的重箍。
阿朝看着它,不知为什么,一瞬间心里莫名生出强烈忧虑,她忍不住摸了摸它的大尾巴,小声说:“我师尊回来,应该能一举成圣吧,到时候他就能重新平复山河,安定民心,也可以帮你压制魔气了。”
帝王掀起一点眼皮,凉凉看她:“别摸我。”
“凭什么,我就摸,就摸。”阿朝不高兴,自顾自接着说:“见到我师尊,你以后要客气点谦逊点,那是我师尊,也是你岳丈,还有那些不要脸的话……可恶,真是越说越生气!反正你要是再敢胡说八道,我就晚上趁你睡觉把你嘴巴缝上!”
帝王看傻子一样冷漠看着她,傲慢地扭回头去,阿朝气得扯住他尾巴尖尖咬,咬下来几根毛,帝王的眼神一瞬间变了,盯着她慢慢要起身,阿朝吓得头发都要竖起来,呸呸呸把嘴里毛吐掉,捂着肚子大声:“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摸了——”
帝王看她吓得鹌鹑样,冷笑着才重新趴回去,阿朝悻悻的,不敢再招惹他,可又不敢跑走怕他发飙,过了好一会儿,才敢磨磨蹭蹭跑去狐狸大脑袋边,抱住它安全地带的毛绒大脖领,小声问:“那个…我们什么时候能启动大阵呀?”
帝王没有说话。
她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又高兴,又期待,充满了对未来光明的期望,所有的黯淡和苦难从她眉宇间一扫而光,她好像一下子又重新变成了许多年前,那个躲在树梢悄悄偷看他的有灿烂明亮目光的小姑娘。
那年她还是昆仑弟子,有师尊、师门,被万千宠爱,青春正好,放眼是天下太平,苍生安定。
她的家,她的责任,她的理想。
数百年的光阴,所有磨难与痛苦都过去,很快,她终于将重新拥有曾经美好的一切。
帝王望着她,低下头,贴着她柔软的鬓角。
“快了。”他淡淡地、又平静地这么说。
大阵已经建好,但帝王并没有启动沧海的意思。
阿朝心里着急,如果是以前,她也许已经胡想乱想甚至忍不住怀疑他后悔了,但经过这些事,经过那些交心的磨合,她不愿意再轻易怀疑他,她努力重新信任他,她听他的话,什么也没做,焦急但始终等待着。
帝王的脾气越来越怪,魔气越来越严重地侵蚀他的情绪,有时候他会突然毫无征兆折腾她一夜不放,但更多时候他会用尾巴把她圈在怀里,抱着她静静望窗外海上天空的朝阳和夕落。
阿朝都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但入魔的大妖怪没弑杀没残暴简直是奇迹,天天犯点神经什么的太小事了,阿朝说到做到,真把他当大宝贝一样豪气地包容,要陪给陪要亲亲抱抱给亲亲抱抱。
这一天,御食房送了几支秋梨膏糖来,阿朝特别高兴,连午饭都没吃几口就吃糖,她举着糖棍啃着吃,褚无咎轻轻晃着尾巴趴在旁边看她,不知道又戳了他哪根神经,他突然走过来,俯身就咬她的嘴角。
秋梨膏啪嗒掉在桌上。
阿朝伸爪爪,不舍地瞅着掉在旁边的秋梨膏糖:“我的糖…”
大狐狸把她按下去。
阿朝哼哼唧唧,到底是从了。
她昏昏沉沉睡着,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褚无咎变成少年模样,他站在褚家老宅那棵巨大的树下,他望着她,她从没见过他那样柔和而宁静的神容,她向他跑去,可他们之间的距离没有缩短,反而越来越远,他没有动,也一言不发,始终那样温柔地静静望着她
她伸出手,怎么都碰不到他。
阿朝一下惊醒了,她满头汗水,惊魂未定,黑夜笼罩屋阁,只有绰约的烛光透过帷帐,她就看见熟悉的身影躺在身边,熟悉的深红眼眸凝望着她,她松口气,下意识就说:“褚无咎,你猜我梦到什么,我刚才梦到了——”
“衡明朝。”
阿朝声音戛然,她懵懵看他。
褚无咎垂眼凝望着她,他的尾巴从身后伸过来,九条尾巴,阿朝下意识看去,看见八条尾巴根箍着粗重的重链裂开无数细纹。
褚无咎抓住第九条没有束链的尾巴,他苍白修长的手是世上最利的刀,黑红色的血水淌下来,那条乌黑尾巴落在他手中,慢慢缩小,像一捧柔软的青丝。
阿朝呆呆看着他。
褚无咎神色平和,他满手淌着血,却像一无所感,慢慢牵起她的手,放在她颤抖的手心。
“衡明朝。”他凝睇着她,又低低唤了一声她的名字:“衡明朝。”
那名字像含在他唇齿间,被他吞下,像融入骨血,不会分离。
“去吧。”
阿朝呆呆看着他,一瞬间,她感到茫然又迷惑,她第一时间没来得及反应,她傻傻看着他,褚无咎却很平静看着她,他的神容冷漠而平定,缓缓说:“孤只给你一次机会,不要让孤后悔。”
像一道雷霆劈在脑袋顶,阿朝倏然清醒。
“才不会!”她大声说:“我这就去!你别想后悔!”
她再没时间想东想西,像一头灵鹿跳起来,急匆匆往外跑。
她跑过叠错的亭台宫阙,跑过长长连阙的回廊,跑过无数激动又仓惶的人群。
霍肃与仙门无数掌座长老遥遥站在阵眼,巨大的钟声响彻沧海之畔,广阔连绵的沙岸亮起了璀璨的光。
那是多灿烂的光,无数阵纹搅动成旋涡,像深夜点起的巨大明亮灯塔,吸引着天地仓惶茫然的亡魂。
天空从四面八方突然飘来了星光。
那不是阵纹的明光,而是无数萤火般绰绰幽幽的光,它们渐渐显出生前轮廓,有人,有妖魔,有男女老少,有兽鸟虫豸。
它们越过沙岸,飘向海面,排成队,并成行。
幽光在沧海之上漫开,有如异域的海水泛覆到此世的海面,九天银河疏疏落下,数不可数的流光,汇成一道虹桥,贯向深海的尽头。
阿朝眼眶红了。
她突然跳进沧海,她淌着水,无数亡魂从她身侧走过,她大步大步往海中走去,边把手伸向肚腹,割开肚子,捧出长生珠。
长生珠长长舒一口气,欣慰道:“终于到这一天了。”
阿朝含泪,破涕为笑:“是,终于到这一天了。”
她捧着长生珠,含着眼泪虔诚地高高举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