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到处都在杀人。
爹爹的亲卫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她的贴身侍女姐姐被一群骑马而过的戎狄士兵像抓羊羔一样抓走,按倒在地上,侍女姐姐尖叫着把簪子插进士兵的眼眶,被士兵的同伴砍下腿骨和手臂,他们抓着她的头颅,像甩垃圾一样高高甩飞在天上。
乳母嬷嬷终于找到城墙边角一个狗洞,狗洞小小的,蹴鞠球那么大,她把小阿朝塞进去,可她自己却怎么都钻不进去。
乳母嬷嬷就叫小阿朝走,叫她往前爬,爬出去。
小阿朝不要走。
“母娘嬷嬷!母娘嬷嬷!!”
“我不走!我不走——”
她抱着乳母嬷嬷的脖子哭,撕心裂肺地哭说:“我不走!我要和嬷嬷在一起!嬷嬷别不要朝朝!”
别不要她,母娘嬷嬷别不要她。
朝朝已经没有爹娘了,爹娘不要她了,嬷嬷别不要她——
乳母嬷嬷又哭又笑,抱住她,带血的苍老粗糙的手温柔摸摸她的脸庞:“不怕,不怕,我们小小姐,是世上最勇敢的姑娘,是世上最好的姑娘,老天爷会保佑你的,老爷夫人和母娘嬷嬷都在永远看着你呢。”
“老爷夫人没了,咱家没了,国亡了,但我们小小姐一定活下去,要好好活下去!”
“小小姐,别怕!往外爬,爬出去!走,别回头!”
“母娘嬷嬷——”小阿朝用力摇头,她伸着手要抱,童声尖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要!我不要!!”
乳母嬷嬷哭着笑:“哎呦,这时候可不兴撒娇了,小小姐啊……”
笑容和泪水在乳母嬷嬷面庞凝固,滚烫的血光,倒映在小阿朝眼瞳中。
“——”
乳母嬷嬷的脖子被雪亮的马刀砍成两半,喷血的头颅落在她怀里,
小阿朝呆呆低头,对上嬷嬷圆瞪的双目,那张苍老的面庞,眼中有那么多的痛苦、那么多的绝望、那么多的舍不得
“……”
她呆呆抱着嬷嬷的头,看着嬷嬷的尸体被粗暴拽开,洞口露出几张比野兽更蛮怖的人脸。
几个戎狄士兵狰狞地对她叫喊,他们伸出手,粗壮的手抓向她的腿。
她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
她全身都在颤抖,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把唯一从家来得及带出来的小匕|首,平生第一次握住刀,刀尖颤抖又狠狠地捅进那只手里。
“啊——”
鲜血喷溅,两根被切断的手指飞了出去,泪水含满眼眶,模糊的视野中,衡明朝看见那张因为剧痛而扭曲的脸。
她用力拔.出小匕|首,她的手颤抖得厉害,手指因为使用超出她年纪的力量而不断地痉.挛,她抱着嬷嬷的头缩起腿往后退,眼睛死死盯着那些人面怪物的脸,越退越远,她转过身,一只手抱着嬷嬷的头,一只手往前爬。
她的鞋爬丢了,手磨得血肉模糊,一层层凝固的血将小碎花短袄染成发黑的红。
她就这么爬出了皇城。
逃难的队伍从城门如决堤的黄洪漫开,蜿蜒到天尽头的方向,到处是凄厉的哭声。
小阿朝抱着嬷嬷的头颅,一手握着小匕|首,慢慢踉跄地转过身,望向身后的皇城。
那正是黄昏的时候,惨烈的斜阳将皇城笼在一层凄金色的光辉里,有冲天的火光,有坍塌的亭台楼阁,有堆叠成山的尸体,有溪流成河的血。
小阿朝呆呆看着。
她知道,书上写过,这就是乱世。
在乱世,她失去了国,失去了家,失去了爹娘,失去了乳母嬷嬷,失去了曾经幸福的所有。
小阿朝望着皇城,泪水重重糊住了她的眼睛,她倏然跌跪在地,再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哭出来:
“啊——”
“啊!!!”
咸涩的泪水滑过脸颊,刺得脸上刮出来的血口生疼,她撕心裂肺地哭着,几乎要哭尽世间所有的苦痛和委屈。
如果没有乱世该多好。
小小的她,第一次在心里升起这个模糊的念头。
能不能,再不要有乱世了。
第24章
小阿朝加入了逃难的队伍。
国亡了,到处都是逃难的人。
逃难的百姓从皇城外排成黑压压的队伍,绵延开几十里,拖家带口,哭嚎连天。
小阿朝是被一户好心的农家拉进队伍的,当时她抱着嬷嬷的头跌坐在地上,哭干了眼泪,就呆呆望着皇城里烧天的火,仓惶逃难的人群乌泱泱从她身边过去,一个推着老娘过路的中年汉子看见她小小一个浑身是血站在人群中差点要被撞倒,连忙把她抱出来:“这娃子,咋一个人,你爹娘呢?”
小阿朝迷茫慢慢抬头,对上一张黝黑关切的脸。
“…”她嘴唇蠕动,最后只是摇了摇头。
中年汉子一愣,旁边抱着襁褓幼儿同样满面风霜的王大婶听了,怜悯地叹声气:“这小年纪,造孽啊。”
小阿朝就这样被王大叔带进了逃难的队伍。
大叔姓王,家里原本有几亩田,但戎狄进了村子烧杀抢掠,不得已带着老娘妻儿出来避祸,王大叔用唯一的独轮车推着痴傻的王阿婆,王大婶抱着襁褓里的幼儿,一家四口,带着干粮和家当,就像这队伍千千万万的家庭一样,浑浑噩噩又迷茫地踏上逃难之路。
王大叔很善心,看小阿朝一个小孩,怕她被坏人拐了,叫她说是自己远方侄女,要她跟在自己一家人身边,还问她带没带干粮。
小阿朝说她有干粮,她怀里除了小匕.首,还塞着早前嬷嬷给包的奶囊子,是一种牛乳干粮,足足有三个巴掌大,比石头还硬,不过只要含一口在嘴里,等它慢慢化开,咸涩带腥的味道充斥着嘴巴,就能顶一天都不会饿。
队伍里大多是紧紧抱团的一家人,但也会有像小阿朝这样落单的人。
小阿朝就认识了一对姐弟。
那是傍晚休息的时候,她艰难用小虎牙啃奶囊子,感觉两道视线紧紧盯着她。
小阿朝一抬头,就看见那对抱膝挨簇在不远处的姐弟。
她们也是小孩子,身边没有一个大人,只有姐弟俩,姐姐八、九岁的模样,身后的弟弟比小阿朝还小,也就三岁,两个人衣服破破烂烂,瘦得不像话,尤其是弟弟,已经瘦成了细细一根杆,皮紧紧包着骨头,小小的脸凹陷,一眨不眨盯着她手里的奶囊子,眼神都是呆滞的。
见她突然看过去,姐弟俩吓了一跳,姐姐下意识把弟弟挡在身后,紧张地看着她,弟弟从姐姐身后探出一点脸,小童因为瘦而显出大得有些吓人的眼睛小心翼翼望着她。
小阿朝沉默一会儿,从奶囊子掰下来一块,递给她们。
姐姐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她,半响怯怯伸手,接过去,看着凝固的奶脂咽了咽口水,然后只小心掰下来一点点,剩下的递给身后的弟弟。
弟弟狼吞虎咽起来,吃得直梗脖子,姐姐赶紧从怀里拿出水壶喂他喝,拍着他的后背,然后犹豫一下,把水壶递给小阿朝。
小阿朝看了看她,抿唇笑一下,接过来也喝了口水。
小阿朝于是有了一对小伙伴。
姐姐叫小杏,弟弟叫小柳。
小杏告诉小阿朝,她们原本是隔壁州府山里的猎户,因为战乱不得不全家逃难,逃难路上又被匪兵冲撞,一家人走散了,小杏带着弟弟小柳跟着这只队伍走,正是要回家去。
“走散了没关系,我们出来时候爹娘说过,等过俩三月太平就回家去。”
晚上太冷了,她们三个小孩子簇拥在一起取暖,小柳年纪太小,偎在小杏怀里睡着了,小杏轻轻摸着他枯黄的头发,高兴地对小阿朝说:“我算算也差不多了,我带着弟弟回家去,等爹娘来找我们。”
小阿朝抱着圆滚滚的包袱,轻轻地点头:“真好。”
小杏小心看着小阿朝怀里的包袱,她知道,那里面是一颗人头。
逃难的人人都抱粮食、抱家当,可小阿朝抱着一颗人头,因为怕吓到人,小阿朝特意找了块布包起来,可小杏还是曾经无意看见一点,已经腐烂了,散发着隐约的臭气,可小阿朝就像闻不到一样,始终紧紧抱在怀里,不愿意放开。
小杏想起自己之前小心翼翼问过,小阿朝回答,说是她的母娘嬷嬷。
小阿朝没提过她的爹娘,没提过她其他亲人。
小杏想,自己至少还有弟弟,可是小阿朝竟然只有这一颗人头了。
“小阿朝,你也跟我回家去吧。”小杏郑重说:“我们村子很大,山里可以打猎,布置些小陷.阱也能抓到兔子和竹鼠,你分给我和小柳食物,你救了我们的命,我们要报答你,你跟我们回去吧,以后我们来照顾你。”
小阿朝抬起头,看见小杏眼底真诚的光。
她像被暖暖的阳光罩着,抿着嘴巴笑起来。
可是她心里清晰地知道,那是小杏的家,不是她的家。
她已经没有家了。
“我还没有想好去哪里。”小阿朝笑着说:“总之,先送你们回家去吧。”
小杏在山里长大,会挖野草、分辨没有毒的蘑菇,甚至还会布置小陷阱,但之前只有她自己带着弟弟没法抓,现在多了小阿朝,小阿朝用自己的匕|首给她打下手,两人合力偶尔能抓到兔子、田鼠或者小蝎子,再加上小阿朝的奶囊子,三个小孩子努力过起日子来。
世道变得越来越坏。
戎狄大军入|侵,肥沃的土地被异域的铁骑踏过,城池被劫掠,村庄被屠尽,流离失所的百姓像鸡群被一片一片杀光,千顷万顷的庄稼腐烂在地里,连老天都像是被这混乱的世道触怒,让云层散开,毒辣的阳光毫无遮蔽暴晒向大地,晒得草木枯死,绿荫化作荒沙。
战乱,大旱,饥荒,瘟疫。
很多人开始生病,高烧不退,全身长出脓肿,脓肿溃烂成伤口,然后全身的伤口都腐烂。
王大叔的孩子也病了,他急得近乎绝望,小阿朝把仅剩的奶囊子拿出来,找人换草药。
大家围着襁褓团团转,小阿朝小心翼翼折好脏污襁褓的一角,看着里面小宝宝瘦黄的小脸,在心里默默拜佛拜老君拜观音娘娘,把所有知道的神仙都拜一遍,希望他喝了草药能赶快转好。
在这个时候,轰鸣的马蹄声将击碎。
戎狄大军像狼群冲进队伍里,将所有人抓住,大刀砍过,鲜血像泉水一样喷溅。
他们杀掉老人,杀掉所有青壮的男人。
小阿朝眼看着王大叔的头颅被砍下,在王大婶凄厉的惨叫声中倒在独轮车里王阿婆的血泊,婴儿的啼哭声尖锐刺耳,襁褓被戎狄士兵蛮横地夺去,她想扑过去,就被拎着手臂像羊羔一样抓起来,怀里嬷嬷的头颅被粗暴拽出,滚落马蹄下踏碎,她看见哭叫的小杏、小柳,看见还有许多的孩子,她们被抓起来,像羔羊群一样拴在马后,拽着她们这些战利品回了营地。
那是一片无比广袤的营地,无数的羊毡帐篷连成片,大大小小的火堆像天上夜空的星。
小阿朝她们被关进一个巨大的帐篷里,帐篷里已经有上百个小孩子,挤得满满当当,所有人惊恐瑟瑟蜷缩在一起,小阿朝抱起襁褓,紧紧搂在怀里。
夜风冰寒,打得她全身都凉透,怀里的孩子撕心裂肺地哭泣,他浑身都在发烫,她更用力地抱紧,努力想给他温暖,想把他捂住汗水——她见过家里有人生病,如果发烧生热,就要喝药,捂进厚厚的被子里,捂出汗水来,烧就会退下去。
可这里没有药,也厚厚的被子,只有破旧的军帐,刺骨的冷风,无数猪仔一样拥挤的孩子,守兵魁梧的身影憧憧打在篷布上,像吃人的鬼影。
她听见帐篷外那些守兵用一种恐惧的声音低低议论着:“中原的朝廷”“神迹”“仙人”“大汗…祭司的神谕”“祭坛…幼畜的鲜血…召唤。”
小阿朝在心里默默重念。
中原的朝廷,请来了仙人。
仙人将要降下神迹,败退戎狄的大军。
戎狄军民恐惧万分,戎狄祭司提出要举办一场祭祀,戎狄的大汗要在三军面前,用她们这些“幼畜”的血,也召唤戎狄的神明,对抗那位可能出现的仙人。
仙人。
小阿朝想,世上真的有仙人吗?
什么样的仙人,能罢退这些怪物一样的戎狄军队呢?
小阿朝不能想象,她只是默默抱紧怀中的襁褓,生疏地唱着娘亲给她唱过的童曲,想哄这个小弟弟入睡。
她唱了一遍又一遍,婴儿尖锐凄厉的哭声整整响了一夜,在黎明时,渐渐低弱,然后,就再也没有响起来。
“……”
天亮起来,小杏眼中含着泪水,从她怀中小心翼翼抱出已经冰冷的小小尸体,哭着叫她:“小阿朝。”
小阿朝才发现,自己维持着怀抱的姿势,全身僵硬。
小柳在旁边低低地哽咽,很多孩子在哭。
戎狄士兵粗暴扯开帐篷,将帐篷里这一夜冻死的孩子尸体拖出去,随意堆在旁边。
小阿朝呆呆看着那尸堆,看着襁褓在空中划过一道半弧,重重跌在尸堆上,又像个微不足道的垃圾,滑落下去。
“走!”
她后背一疼,被重重推着后背赶出去。
她们踉跄着,像羊群被赶到一座巨大的高台上。
那是一个百米宽长的高台,它是那么高,像高到能俯瞰天底下一切城池,小阿朝努力努力地仰头也看不尽它的全貌。
小阿朝从没见过这么高的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