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是第一重幻境,她只是看见过去的爹娘嬷嬷、看见师尊,之前所有努力压住克制住的情绪就一下像决堤的大江崩泄。
阿朝放弃擦眼睛,任由泪水一道道从脸上滑下去,她红着眼睛,仰头问:“我的下一重幻境是什么?”
“每一个人的心魔都不同。”逍遥子:“但有一样多是相同的,心魔,是在流尽的眼泪中诞生的。”
“你的第一重幻境,是让你哭过的人。”逍遥子说:“接下来,就是会让你哭的人。”
“七情六欲,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
“你该重新去见一见你心爱的情郎。”
衡明朝眼瞳瞬间收缩,像一头受惊的幼鹿。
光芒大盛,有什么像被从她脑中生生抽出来,无数光影流转,疼得她闭上眼睛。
她听见逍遥子的声音,点出那件藏在她心里最深处、一直不愿意去深想的事:
“你就不想解开,那桩心里一直藏着的疑问吗?”
你们这场情蛊、婚约,究竟真是机缘巧合、天意作此,还是从一开始便是场别有用心的谋划。
“最初的最初,至少他是否真心的,
喜欢过你吗?”
——
——
明朝今年十四岁了。
她是昆仑弟子,师从沧川剑尊,六岁正式拜入山门,修习了六七年功夫,去年刚刚筑基,终于不算个小孩子,算半个有自理能力的独立人,正好山门有任务,她挎着自己新领到的小太平剑剑,跟师尊挥手告别,兴冲冲跑下山跟着师兄师姐们游历。
俗世十九州,这次他们去的是雍州武威郡的主都姑臧,是受褚氏的邀约,褚氏是名门大族,统辖两州之地,这次百年宗祠的庆典邀请八方来宾,昆仑自然也在受邀之列,师尊掌座他们这些长辈并不方便下山,便由霍师兄蔚师姐带着她们一群小弟子去参宴贺喜,凑个热闹。
“哇,好热闹呀!”
“那可不,姑臧是一州主都,又有褚氏祖脉坐镇在这里,可不是天下一等一的繁荣热闹。”
“你看那边——”
姑臧城门大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摩肩擦踵,兽车沿着大街的车道缓缓往前驶动,昆仑的小弟子们在车厢里叽叽喳喳议论兴奋往外张望,明朝手臂探出窗外交叠在窗沿,脸搭在臂弯间,随着兽车前行的一摇一晃,睁着明亮的眼睛往外看。
“这里居然不让御剑,只能坐兽车。”
“好像是怕有人御空打斗,法术动辄就会击毁大片民居,而且天上人飞来飞去有损主城威仪,所以干脆就一气儿禁了!”
“这些世俗州府都效仿凡人习俗,况且谁说只能坐兽车,你不还可以下去腿儿着走……”
“……可显得你聪明了是吧!打你!”
明朝听着身后那些叽喳打闹声,杏眼弯弯,无意往侧方望去,望见一家街边露天敞开的书橱。
一个身着浅灰色半旧长衫的少年在书橱间翻着,背对着她,她看了几眼,就移到旁边,是一家买秋梨膏糖的摊位。
一个母亲牵着五六岁模样的小女童,正经过那家秋梨膏的摊位,女童走着走着,终于忍不住拉了拉娘亲的衣角,怯怯小声说:“娘亲,想吃糖…”
母女俩衣着破旧,面色枯黄,布料有重叠的补丁,显然生活贫苦。
“……”
明朝看着那秋梨膏,又看着那小小的女童,眼底渐渐浮现出恍惚。
“…秋梨膏确实很好吃…”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小小声说:“…甜甜的,有梨子香气…”
…她以前,每每上街的时候,也总要拽着娘亲衣角耍赖买秋梨膏的。
贫苦的母亲听见女儿的恳求,面露难色:“这……”
明朝用袖子揉了揉眼睛,从怀里翻出储物袋来,打算下车去,给那个小妹妹买几支秋梨膏糖
小妹妹要有,娘亲也要有
——顺便也给她自己买一支^—^
但在她要跑下车去前,竟然已经有人替她做了。
是那个少年。
他像是选好了书,把手里的书合起来拿着,却没有直接离开,他偏头看了看那面黄肌瘦的女童,走到旁边的摊位,取出一个布袋放在桌上,和老板淡淡说了句什么。
老板看着钱袋露出惊喜的神色,连连应声,竟把整片摊位的秋梨膏糖都包起来,喜笑颜开去递给小女童。
那少年并不多看一眼,直接转身走了。
他转过身来,也因此明朝看见他的脸。
深眉凤眸,很高的鼻梁,眼睫垂长,在眼帘遮下半分阴影,侧脸白皙,轮廓清晰清明,有一种漫然素淡的清冷。
明朝想要扭头下车去的动作停住。
街上人声热闹嘈杂鼎沸,摩肩擦踵,兽车缓缓驶动,有细细的微风吹过,已经隐约吹来初春柔和温暖的气息
明朝靠在窗沿边,车窗轻轻飘起的纱帘拂过她的脸,她没有理,只是睁着圆而软的杏眼,怔怔看着他,直到他的背影走远
这个小哥哥……好、好看啊
——也是个,好好的人啊。
作者有话说:
带你们看看当年的心机狗是怎么套路天真烂漫的阿朝的
……然后套路着套路着,把他自己套路进去了。(狗头)
第27章
“衡师姐!”
“衡师姐衡师姐!霍师兄蔚师姐叫你一会儿过去——”
车帘被掀开,一个小师妹探头进来,就看见明朝怔怔望着窗外,好奇问:“怎么了,衡师姐看见了什么?”
“啊……哦…没…”
明朝呆呆回过神。
“只是…看见了一个很好的人。”
再望向窗外,车驶过秋梨膏糖的摊位,那少年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明朝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一点说不出的怅惘。
小脑袋重新搭回手臂,她在心里忍不住悄悄想,刚才她要是快一点跑下去……能问问他的名字,就好了。
——
明朝坐在宴席上,听着上面源源不绝的往来逢迎声,屁股忍不住挪了挪。
这是在一场褚氏的宴席上,各种酒盏交错和寒暄声,听得明朝几乎要打瞌睡。
旁边的蔚师姐转过头,看了她一眼,莞尔道:“坐不住了?”
明朝有点害羞。
蔚师姐是掌门师叔的二弟子,是她们昆仑弟子大家悄悄投票公认的最温柔最喜欢的师姐,她年纪也很轻,穿着一身浅蓝色披薄纱裙衫,乌发清黑,腰间别着一把湛亮而柔和的琼华剑,无论坐多久,她也不会不耐烦,更不会像明朝这种没出息的悄咪偷懒,她永远是亭亭跪坐在那里,整个人如一柄瑶琴端庄又美丽。
明朝心虚,小声发出鼻音:“嗯…”
蔚师姐笑着摇摇头,正想说什么,忽听一声脆叫,一只鸟儿猝然落在她的案桌上,打翻了一只汤碗。
蔚师姐轻惊叫一声,明朝赶紧挪过去,看见是一只通体羽毛灰黑的小鸟,不过巴掌大小,看着蓬松可爱,却有一张颇独特的尖尖长长的弯喙,不知道是不是被风刮乱了方向,正好落在蔚师姐的桌上,又打翻了汤碗,油腻的热汤洒了它一身,污透了它的绒毛,看着可怜极了。
蔚师姐愣了一下,怜惜说:“这小东西,真是可怜。”
明朝同情地点点头,也不嫌脏,挽起袖子把它从汤碗里捞起来,捧在手心,鸟儿一声轻叫,又想往蔚师姐那里飞。
它要是一只干净的小灰雀那当然是个很可爱的场景,可它现在一身油汤,羽毛湿透了,滴滴答答,往冰清高华的蔚师姐怀里扑,简直无异于耍流氓。
蔚师姐低低惊呼一声,不自觉往后避让,明朝眼看着它要弄脏蔚师姐干净漂亮的裙裳,急了“嗳嗳”两声,一狠心一闭眼,一个熊抱把小灰鸟按在自己怀里。
“嘶”
小灰鸟的尖喙划过她手心,刮出一道血口。
“明朝师妹!”
明朝看着自己手心渗血的伤口,又看着自己胸口被油渍染湿的一大片,很没有脾气。
小灰鸟被她按在怀里,像是被吓住了,一时没有再挣扎,抬头瞅了瞅她,抖抖蓬松的绒毛,竟缩在她怀里乖巧了。
明朝向来喜欢小动物,看它瑟瑟乖乖缩在自己怀里,也生不起气,好在她一直很糙,伤口不深,衣服也是普通的宗门道袍,她赶快跑回去换一身就算了。
“你这孩子,怎么还把它往怀里抱,快把它放下。”
蔚师姐连忙拿出帕子给她擦,明朝乖乖给擦了几下,怕自己身上的油污再沾到蔚师姐,赶紧说:“师姐师姐我不擦了,我想回去换衣服。”
蔚师姐想想也是,赶紧侧身叫那边霍肃:“师兄。”
霍师兄刚应付完一套酒辞,听了蔚韵婷说话,转过头来,便看见明朝。
明朝道袍胸前一片汤水,领口挂着一只瑟瑟发抖的绒鸟,眼巴巴瞅着他们。
“不知哪儿跑来只雀鸟,打翻了汤碗,倒叫师妹为我挡灾了。”
蔚师姐歉疚说着,明朝赶紧用力摇头,一个劲儿说没有没有,看着蔚师姐的眼睛都是亮晶晶。
十来岁的年纪,正是对美丽事物最懵懂憧憬的时候,在明朝她们这些小师弟妹心里,蔚师姐就像话本里的仙子,那么清华绝丽、温柔无瑕,能保护蔚师姐,就像守护公主的战士一样,是超级值得骄傲的事。
霍肃问:“有没有受伤?”
明朝不想让蔚师姐难过,握拳掩住手心的小口子,连忙摇头:“没,就是衣服脏了。”
只是弄脏衣服,霍肃便不大放心上,拿出昆仑弟子住的客房令牌给她,说:“你先回去吧,晚上还有另一场大宴,那时候不能走。”
蔚师姐也温柔嘱咐:“快回去换身衣服,休息一会儿。”
明朝眼睛亮亮的,忙不迭点头,把小灰雀抱在怀里,悄悄从宴席后退出去。
一出庭院,鼎沸的人声瞬间小了大半,明朝深深吐出一口气,欢快一蹦一跳往外跑。
她虽然和熟悉的人很话唠,在外面就变得有点社恐了,最应付不来这些寒暄交际,光是坐在那里都忍不住脚趾头抠地,好不容易找到机会,当然是撒丫子溜掉啦!
在路上正好经过一个小池子,她就蹲池边给小鸟洗了洗翅膀,把它身上的油汤洗掉,又把绒毛擦干…做这些事的时候,小灰雀乖多了,被拉开羽毛洗涮也不挣扎,一直歪着头看她。
明朝哼着小调给它洗洗刷刷,无意间瞅它一眼,看见它的鸟瞳深黑无比,哪怕对着阳光,也反射不出一点光亮,某一时刻,那黑旋转出浑浊的红丝,倏然有种说不出的毛骨悚然。
明朝愣了一下,怀疑自己看错了,又去仔细看它,对上它漆黑的眼睛,歪着脑袋茫然无神地看着她,哪有半点血丝。
果然是她看错了。
明朝拍拍自己脑袋,立刻嘶了声,是忘了自己手心还有伤口,她摊开自己掌心看了看,那道血痕竟然还没有愈合,明朝吹了吹,屈起手指轻轻敲小灰雀的脑袋:“你瞧给我咬的,敲敲你。”
那力道说是敲,根本就是抚摸。
小灰雀眼中迅速闪过一道红光,它迟疑一下,终究还是试探般的蹭向少女温暖细嫩的手掌,享受地眯起眼睛。
明朝给小灰雀洗干净擦干净,小灰雀抖了抖羽毛,迟疑一下,还是飞起来,尖长的鸟喙揪着她衣角拽了拽,往前飞。
明朝不明所以。
她本来是想放飞小灰雀,就直接回去换衣服偷懒睡觉的。
明朝被小灰雀一直催着,挠了挠头,干脆把脏掉的外袍塞回储物袋里,又翻出来一件干净衣裳换上,跟着它跑,就跑到一棵大树上。
小灰雀飞到树上,轻叫两声,便停留在一根枝杈不动了。
明朝飞身上去,跑到小灰雀旁边,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她试探着想离开,小灰雀立刻扑过来咬住她衣服,怎么都不让她走。
好吧,明朝干脆就先不走了,她一屁股坐在遒劲的枝杈,从怀里摸出珠子
这是师尊提前送给她的及笄礼物,叫长生珠,说是一枚上古神器,她刚刚结了血契,可它还没有苏醒,师尊让她好好蕴养它,明朝于是有事没事就拿出来盘它。
明朝盘着珠子,吹着凉凉的小风,美美地闭上眼,正想睡过去,就听见底下嘈杂的讥笑声。
明朝好奇低头,看见七八个人站在不远处,站成半包围的样子,正逼近一个少年,嘴里阴阳怪气地讥讽:
“这不是褚九,怎么,舍得从你那老鼠窝跑出来了。”
“可不是,之前做策论,属他做得最好,夫子把他夸天上去!”
“听说你灵根二次生长了?悟道堂长老都说你修为进度一日千里,怎么个一日千里,快给我们瞧瞧啊!”
“又是策论第一,又是修为进展,褚九,你可了不得啊,怎么,是看咱们褚氏马上要册立少主了,你别是起什么念头了。”
“哈哈,他也配?他算什么东西,一个贱婢之女,早死的娘千人骑万人枕,装得清高,背地里可不定舔过几根老|□□,贱狗一样的东西,连舔大少爷的脚趾都不配——”
明朝再也听不下去了。
这些人明显是褚氏的子弟,按理她是外来客,仙门与氏族泾渭分明,她不该管褚氏的关门事,但她既然听见了,又怎么能置之不理。
明朝看见那些纨绔恶徒将少年团团围住,开始不断推搡人,他们身上带着各式各样的法器,有意无意用法器去恶意碰撞少年的身体,少年被他们团团围住,并不开口说话,人影憧憧,一时看不清脸,只感觉比她年纪略大些,十五六岁的模样,能看见那一头用竹簪简单竖起的墨发,因为被推搡,瘦长的身形左右摇晃,有细细缕缕的发丝散出来,散在半旧的素麻衫上,像墨色的水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