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
明朝无助跌落在地上,哽咽看着他的背影。
明朝知道,师尊是一个温厚好脾气的人,但他做出的决定,天下再无人能更改。
明朝哽咽着低下头,看着旁边的少年。
他看着更虚弱了,皮肤已经变成近乎死人的苍白,紫色的血线深得近乎黑,覆满他的面孔与身体。
他真的马上就要死去了。
明朝从来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她老实,乖,又懂事,她平生唯一的一次叛逆,是五岁那年在戎狄试图召来仙人的祭台上,用匕|首撞进那个老祭司的怀里。
那时候,她想为爹娘报仇,想为嬷嬷报仇,想为中原那么多被屠戮的无辜百姓报仇,她想戎狄退兵,想天下能太平,她想,所以她敢去做,不要命也没关系。
明朝知道师尊是疼爱她,是为她好,是有更多的考量。
可是她看着这个少年,想到的是他在学堂被人孤立、欺负,想到他在魔蛛面前保护怀里襁褓中的幼儿,想到他中魔毒后躺着床上奄奄一息,想到他无辜就被褚承干拖到这里、血肉模糊地佝偻在地上……
她想到第一次在街上,看见他递给店家一袋钱,一言不发,把整个铺子的秋梨膏糖都送给那个小妹妹。
不该是这样,明朝想,一个好人,一个这样的人,他不该有这样的结局。
她想救他,甚至无关她喜不喜欢他,她就是觉得,就觉得他应该活下去!
明朝颤抖着张开拳头,看着手心之前悄悄吐出来的紫色药丸,她一仰头,毫不犹豫将它吞进肚子里。
衡玄衍鼻息忽然传来一股清甜的血气。
衡玄衍面色骤变,他猛地转身,少女跪坐在地上,把少年扶靠在怀里,咬破手腕,把鲜红的血喂到他嘴边。
没有语言能描述衡玄衍那一刻的神色。
屋中所有的摆设一瞬间炸裂,浩大的威压将时空扭得卷曲,衡玄衍第一次如此勃然震怒,他厉喝:“衡明朝!”
“…对不起。”明朝听见了,却没有动,她任由昏沉的少年像某种被食物唤醒的野兽,凶蛮而贪婪地咬住她手腕,她疼得轻微缩了一下,才抬起头,看着衡玄衍:“是我不懂事,师尊…师尊…”
“…可是。”她红着眼眶:“…可是,我还是、还是想要他活下去。”
…
……
这叫衡玄衍怎么看得。
孩子是债,是最要人命的,她们总是有一种仿佛生来的狡黠和直觉,知道怎么抓住爹娘的软肋。
衡玄衍深呼吸几下,含怒过去,一把将明朝拽起来。
明朝这下乖了,她眼睛红红的,鼻子也哄哄的,眼巴巴望着衡玄衍,小可怜似的。
小可怜发出怯怯懦懦的声音。
“他吃的子蛊。”明朝低下头:“我把母蛊吃了。”
“……”衡玄衍被气得心肝疼。
“你——”衡玄衍指着明朝,气得指尖发抖:“逆女!”
明朝不敢吭声了。
衡玄衍胸口剧烈起伏,如果他脾气再坏一点,他就能把明朝按在地上抽鸡毛掸子!
但他毕竟是一个温厚柔和的人,养的是心肝肉一样的小女儿,不是粗养粗放的小崽子,所以他像所有不那么讲道理的爹一样,在心里把罪责先一股脑推到引诱女儿的歹人身上,然后指着旁边:“你给我站那儿去!”
明朝连连点头,鹌鹑崽一样扑闪翅膀过去,为了叫师尊息怒,她站都不站,直接啪嗒跪在地上。
衡玄衍:“……”
衡玄衍火气突然就没那么盛了,但他是不能不生气的,否则日后孩子更无法无天了,所以绷着脸当做没看见,转过身冷冷垂看着褚无咎,半响猛一拂袖,少年被一股无形力量托起。
磅礴浩大的灵光瞬间覆没整座楼阁。
那灵光如覆岸的海潮,以摧枯拉朽之势撞进少年的身体,几乎是刹那间,少年浑身喷涌出血来。
那灵光冲过他的骨骼,漫过他的血肉,沿着他体内每一根经脉冲刷,像海浪冲刷过岸边崎岖蛮荒的礁石,以浩大而毋庸置疑的威势与力量将之生生打磨掉粗糙的外表,洗涤掉杂质,开拓最宽广的路径,然后自体的灵气重新自骨血诞生,欢欣雀跃着流淌过新生的经脉。
传说中开道的至高法则,灵识灌顶,易经洗髓。
当今普天下能做出这一举的,大概只有这昆仑第一人。
明朝跪在地上,仰头望着这一幕,突然抹了抹眼睛。
灵光照亮了半边姑臧城,青赭的辉光漫过之处,废墟湮灭为大地,盎然绿意迅速覆盖,是万灵植木生长。
少年突然开始吐血,深到发黑的血。
衡玄衍淡淡望着,并不作理会,直至少年一口一口,血从深黑变成深紫再至暗红,他才一敛袖,重重拍了他一掌。
一声闷哼,少年吐出一口赤红的血,猛地睁开眼,眼芒熠熠,有如鹰隼虎狼之势。
明朝眼神一亮。
衡玄衍神容漠然,他淡淡望着少年,看着少年毫不遮掩的明芒眸光,眼底的不喜愈深。
他活得太久了,一眼就能看出这少年是什么样的人。
他是一个性情温和质素的长者,曾经历过凡人帝国最复杂的政.治风云和乾坤界权利巅峰的波云诡谲,他本心并不喜这样冷酷而欲.望充沛、野心勃勃的年轻人
——更何况,这个年轻人,引诱了他的女儿!
少年与他对视片刻,重新闭上眼,重新恢复了那副温驯而虚弱的姿态。
灵光渐渐散了,少年的身体重重落回地上。
明朝连忙过去,小心翼翼探了探褚无咎的鼻息。
鼻息仍然微弱,却渐渐平和、稳定。
明朝终于放松下来。
明朝想把他扶去床上,但又怕太殷切了,师尊看着不高兴。
师尊明显不喜欢他,她不敢多说什么做什么,能救活褚无咎她已经很满足了。
明朝看着阖眼奄奄虚弱的少年,又是欢喜,又是酸涩,她悄悄用袖子给他擦了擦脸上的血,高兴转过头去,看见衡玄衍慢慢坐回窗边的太师椅上,手扶着椅沿,凝眉不展,静静垂着面庞,不知在想什么。
明朝心里的高兴一下子浇灭了大半。
“…师尊…”明朝膝行过去,怯怯拉住他袖口:“师尊,您没事吧。”
“是我不好…”明朝知道自己今天做得不对,她想救褚无咎,可师尊不会看着她伤害自己,是师尊替她劳心劳力,她眼里含着泪,低下头:“对不起,师尊,对不起…”
衡玄衍叹气:“你这说得什么话…”
他轻轻摸着明朝的头,眼神温柔,又有些叹息:“你是师尊唯一的孩子,我只恨不能把星星月亮摘给你。”
“师尊不是在怪你,师尊是心疼你。”
明朝抬起头,泪眼婆娑看着他。
“自古情爱最伤人。”衡玄衍:“朝朝,师尊是怕你受了伤啊…”
明朝喉头哽塞,她脑袋枕在师尊膝头,小动物似的又委屈又乖娇地撒娇:“师尊…”
任是铁石也要被泡软了心肠。
衡玄衍长叹一声,抚摸着少女柔软的发绒,思绪千万缕,好半响,
他已做出了决定。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清脆的鸟叫声在窗外响起。
床上的少年慢慢醒来。
他睁开眼,对上一双湿亮柔软的眼睛。
少女伏在床沿,像一头被晨露浸得湿漉漉的小鹿,不知已等待了多久,见他醒来,浮着愁容的眸子立刻明亮起来:“你醒了!”
褚无咎感觉肺腑疼痛,仿佛整个人的身体被撕开来又缝合上,新生的经脉与血肉、骨骼像岩浆与寒冰,冲撞而厮杀着,去迫不及待构具一句更强大的躯体。
他低低喘了口气,才说:“我以为,你已经杀了我。”
明朝一愣,闷闷说:“我杀你做什么。”
“我杀了很多人。”褚无咎垂着眼,他抬起手,少年苍白削瘦的手,仿佛还是淌满鲜血的样子:“…我记得,我杀了他们,像一个怪物。”
明朝抿紧唇,之前那些刻意淡忘的画面重新浮到眼前,她不受控制也看向那只手,但很快,她又看见了少年的眼神。
他垂着脸,以一种落寞而自嘲的目光怔怔望着自己的手。
明朝的心忽然软透了。
她突然一把握住少年的手。
少年怔住了,他转过头来,看见少女紧紧攥住他的手,坚定地看向他。
“毫无缘由屠戮无辜的才是怪物。”明朝以斩钉截铁的语气:“你不是,是他们先想杀了你,你是在反抗伤害,是在保护自己,虽然…虽然…你手段酷烈了些…”
“…但本来也没有人能是无可挑剔的好人。”她低低说:“我知道你心底有恨,又觉得自己快死了,无所顾忌图个痛快,我也杀过人的,我能明白…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你就把它忘了吧。”
少年默然片刻,静静凝望着她。
“我能忘…”他轻轻说:“但你会怕我吗?”
明朝看见他眼底略微的忐忑和期冀。
“…我要是怕你,就不会留在这里了。”明朝抿了抿嘴唇,摇着头,轻声:“我不怕你,我一直担心你。”
少年终于抿着唇笑起来。
明朝看着他笑了,心里也高兴起来,咧嘴露出大大的笑来。
两个人对视着,少年掩在被子里的手指轻动一下,他撑起身体,俯身向她,像是想要一个拥抱——
“咳!”
明朝猛地一个激灵,连忙松开少年的手,心虚往后望去。
少年顿在那里。
“是我师尊…”明朝压低声音,小小声说:“是我师尊救了你,他、他其实平时脾气很好的,但…”
垂落的帘帐无风自动,褚无咎看着一个清臞儒雅的素服长者走过来。
说是长者,可他面目仍是个清俊的青年,体态颀长,眉眼柔和温润,可以想见平日必然是个宽厚和煦的人,但此刻他微微沉着脸,便显出不怒生威的持重气度,让人只想屏息垂首、几乎不敢多出一声呼吸。
褚无咎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昆仑大长老,也是第一次感受这最正统儒穆的尊者威重,仙门浩浩气度,他那贵为大氏族长的父亲不及万一,便是那位曾经见过的邪肆猖烈的魔界之主,与之一比,隐约也失之雍重与从容。
这就是沧川剑尊,是她的师尊。
褚无咎看见,刚才一心安慰他哄他的少女,突然就变成见了猫的奶耗子,一下乖巧极了,她头也不回地跑过去,跑到长者身边拉着他的衣袖,像扑腾绒毛的幼鸟,殷殷而小声:“师尊…”
衡玄衍瞪她一眼,明朝怂巴巴地低下头。
虽然平时上房揭瓦,但师尊真生气起来,她还是小怕怕的。
“你先出去。”衡玄衍淡淡说:“我与他有话要说。”
明朝一下抬起头,余光瞥过床上的少年,嗫嚅:“师尊,他刚醒呢…”
衡玄衍淡淡说:“既然醒了,就死不了,你还担心什么。”
明朝:“……”
明朝怂得不敢反驳,干巴巴“哦”了一声,又瞅了瞅褚无咎,才慢吞吞挪出去。
衡玄衍额角轻动了动,脸色更不好看。
岳丈总是看不顺眼女婿的,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尤其这个女婿并不老实。
衡玄衍转身在窗边太师椅坐下,宽袖垂摆,半沉阖目,遥遥面对着床榻,一时并不言语。
并不需要他言语,褚无咎也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硬撑起身体,掀开被子下床,无视身上的剧痛,赤着脚缓慢而坚定地走到太师椅前,双膝缓缓跪下。
“千万年前妖魔界还没被劈出乾坤界,妖魔与人族混血而生,后代因血脉强横,修为多数高强,乃至后来妖魔界被劈出乾坤,残留的血脉多盘踞一方,许多绵延至今,便是如今的氏族,而这些氏族中,自然,也包括你的家族。”
衡玄缓缓开口,说起的便是壮阔而隐秘的往事。
“水至清则无鱼,为了乾坤界长治的太平,大家有意无意不提这些往事,千年万年,年头久了,大多人也就不知道了。”衡玄衍目光淡淡垂落在少年身上,有如瀚海浩浩覆压,褚无咎头被生生压得低下,额角鬓角不受控制地漫出一层汗水。
“朝朝说你中过魔毒,那日情形我未亲眼所见,我所看见的,便是你一身人骨已经尽数化作魔骨。”
“我本不打算救你。”衡玄衍沉声说:“你血脉里流着妖的血,如今人骨又化作魔骨,中了蛊毒,你自己来说说,你算是一个妖、是魔、还是人?”
随着他压低的厉声,气压骤然一凝。
半响,少年终于抬起头。
出乎意料,他的神色竟无半分慌乱,是完全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冷静与从容。
“尊者既然选择救我,不是已经确定了答案。”褚无咎说:“晚辈是褚氏子,是乾坤界正道氏族子弟,是一个人。”
这是衡玄衍想要的回答,但不是衡玄衍想要的态度。
衡玄衍微微凝眉,望着少年,少年同样回视着他,又慢慢低下头,以示谦敬。
他毕竟还太年轻,哪怕有着超乎年纪的隐忍,但衡玄衍活得太久也看得太多了,他能看出少年眼底锋利的棱角和欲望,像一头将要成年的幼虎,哪怕在更强大的长辈面前短暂地伏首,也只是一时的蛰伏,他的眼睛,挟裹着野心是在望着至高在上的王座。
衡玄衍眉头拧起来,他的神色渐渐变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