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死了,会留下魔种,你吞下去。”他与半跪在地的殷威说着话,像随意拍拍一只小猫小狗的头,视线却根本没落向殷威一眼,他只灼灼望着那遥远人族至尊镇坐的方向,忽而仰天大笑:“衡玄衍,就让我们看看,究竟鹿死谁手!”
殷威从来最尊敬他的义父,义父死去,他不惜代价赶去仙魔战场遗迹,寻到只剩半颗的魔种,连忙吞下去。
义父创立不世的伟大功业、却半道崩殂,殷威决心继承义父的遗愿,吞服魔种增强实力,带领亿万万妖魔迁入乾坤界,自此也能在这片富饶浩大的土地绵延生活。
血罗刹死去,半颗魔种中强悍的力量外泄,即使如今殷威也无法全部操控吸收那些力量,所以日日夜夜被那力量冲撞肺腑百脉,生出暗伤顽疾无数,情绪也一日比一日崩溃失控,再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他就会与魔种一起爆开,好在如今有了无患草,他终于可以除去沉珂。
无患草化作的气波融入四肢百骸,殷威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欣喜引动这力量涌向他识海中的魔种。
魔种是玄秘深邃的黑色,形如半颗被劈开的桃核,散发着浓郁到几近液体的魔气,殷威小心翼翼引着气波靠近,那雪白的气波缓缓消融开边沿的魔气,越来越往中间去,直至将半颗魔种包裹。
殷威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他脑海中一直的暴戾与狂躁像被清水抚平,从魔种传出更多更强大的力量,涌进他的身体。
吸收了魔种,他大约就可以真正迈入化神后期。
殷威高兴地想。
到时候他出去,终于能与婷儿大婚,他要去选个风光大好的地方,重建一座更宏伟的魔宫,到时候……
“呵。”
在殷威陷入无限畅想的时候,他听见低低一声笑。
那声音低哑,残忍,像没剥干净血肉的骨头落进水里,泛开血腥与强悍力量的余波。
殷威太熟悉这个声音。
那一刻,殷威突然身心颤栗,惊骇与恐惧像海啸席卷他身体每一个角落。
他突然想起,他一直打算在乾坤界的结界边为义父立一座宏伟的墓碑,他仰慕义父,又恐惧义父,但他仍然想天底下所有妖魔与人族都知道义父的巍巍气魄,知道世上有过这么一位敢徒手翻天覆地的大至尊者。
臣服的忠诚与为人子的孺慕刻进他的骨子里,他没有任何的选择。
最后一刻,殷威脑中只有一个悲哀的念头。
他还许诺了婷儿一场大婚……
“——”
浩瀚的魔气冲开洞府,几穿透苍穹。
万禁平原千万里山原汇聚的妖魔都被惊动,众妖魔从各地探出头来,骇然望着遥远天空的异象。
“怎么了!这是发生了什么?!”
妖魔大将黄狰与刑干戚第一个冲出来,震撼望着缓缓被湮作飞灰的千里山原。
一道高大的、健硕的人影缓缓从烟尘中走出来。
“大王!”黄狰遥遥望见那身影,下意识大喊,兴奋道:“您突破了!”
旁边的刑干戚却不知为什么,心里莫名生出不安的感觉。
“殷威”没有说话。
这位往日豪爽、粗犷、蛮横的妖魔之君转过身,望着落日笼罩下大片大片湮沉坑陷的山原,忽而露出一种奇异而带着残酷恶意的微笑。
那是一种视万物为蝼蚁的猖狂笑容。
“乾坤界的夕阳,是多么美丽。”
他笑道:“拿舆图来,我要挑一个好地方,建座更合适赏夕阳的宫殿。”
第72章
阿朝回到昆仑,就不怎么出门了。
天下纷繁的消息不断传出来,长阙宗阖宗封门闭关,俗世各州府衙开始调动大批卫将巡视固守,万禁平原那边的魔君前些日子出关,听说引得天地山峦变色,仿佛修为大涨……
前段时间褚氏来人,吕总管带来礼物,里面有大量的药材、珍奇花草,殷切地请她收下。
阿朝不知说什么。
说实话,她当时对褚无咎不是没有怨气,但她很清楚,褚无咎其实没有做错什么,真的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太自作多情。
她已经有了无患草,师尊的情形日渐好起来,曾经肚子里那一腔委屈也渐渐消散,阿朝不想再纠缠这件事。
她没有收东西。
她对吕总管说:“我真的不缺这些东西,你拿回去吧,你告诉他,那日是我太冲动,如今我已经不需要无患草了,请他也别再放心上。”
吕总管很少听见阿朝这样正色的声音。
他抬起头,看见少夫人坐在对面椅子上,她神色平和,再不见那日的伤痛狼狈,也没有倔强怨恨的戾气,眼眸清亮,很镇静地慢慢说出这些话。
吕总管记得,在去密境之前,他奉命来昆仑送礼物,少夫人虽然不情愿,但到底把东西收下了。
可这次无论他怎么费劲口舌,少夫人只是睁着明亮眼睛,抿着嘴唇微微笑看着他,然后摇头说:“我真的不需要,如果我需要我再去找你们换好不好,你先拿回去吧,好好收起来,万一什么时候会派上用场。”
吕总管听出她没有任何嘲弄的意思,她很真诚地这样认为。
她的语气很软,也没有任何决裂的意味,但是她已经再不愿意平白收主子的东西了。
吕总管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惶恐。
他甚至想解释,解释他曾硬着头皮向琼华殿试图要回无患草,但无患草已经被用尽,空手而归。
既然没拿回东西,主子自觉挂不住脸,绝不愿意再提这件事,吕总管也不敢告诉少夫人。
他不知道主子会怎么想,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禀报回去。
吕总管不得不走了,过了几日,褚氏又来了人,如是三四次,阿朝始终没有松口。
最后一次,双方僵持许久,褚氏众人默默向她行礼,终于不再来了。
阿朝知道,褚无咎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
他是个极骄傲的人,有些话不用说得太明白。
阿朝绝不想说什么难听的话,也别说什么老死不往来的负气话,她们毕竟认识两百年,有扯都扯不断的情谊。
阿朝只是有些累了。
阿朝心情低落的时候,越秋秋偶尔跑来找她说话。
“你知道最近那些动静。”越秋秋不安说:“我觉得很奇怪,我怎么觉得,觉得……像要打仗了。”说到最后,她声音压低,带出惶乱的不安。
阿朝沉思,摇头说:“我们都见过魔君,他不像个非要打仗的人。”
“我师尊也这么说。”越秋秋小声说:“但我…我悄悄与你,我悄悄与蔚师姐传信过,蔚师姐在信里说,魔君自出关后,作派与之前不一样。”
阿朝愣住:“不一样?”
“就是…”越秋秋也不知道怎么形容,迟疑说:“蔚师姐说,她觉得魔君像变了个人,她感觉…害怕。”
害怕?
阿朝无意识地咬住嘴唇,心里迷惑,难道是魔种的戾气没有被无患草消褪,还在影响魔君的性情?
阿朝张了张嘴,正想说什么,就听见轰然的钟声。
“轰——轰——”
阿朝与越秋秋同时惊站而起。
云天殿,醒世钟。
两人对视一眼,猛地往外冲,阿朝落后一步,跑出门之前把长生珠郑重放在桌上:“珠珠,帮我看着家。”
长生珠知道她的意思,它看一眼后山密室的方向,说:“你去吧,我给你看着。”
阿朝这才略放下心,望一眼师尊的方向,强压住心头不安扭头跑走了。
阿朝一路疾驰到云天殿,云天殿前人头攒动,各峰的弟子源源汇来,长老们站在前面,神容冷峻,有人在激烈争执什么。
所有人脸庞都带着焦躁、不安与沉重,空气弥漫着风雨欲来的气息。
“这是怎么了?”越秋秋抓住前面人的手臂,焦急说:“发生什么事了?”
前面的弟子满脸怒容与惊慌,带着哭腔说:“魔君向天霜山下了生死帖,万禁平原的妖魔大军已经逼到天霜山脚下了!”
如重钟轰顶,越秋秋踉跄后退两步,脸色唰白:“什么?!”
嘈杂的声音在前面响起,随机肃然而静,众人纷纷抬头,看见昆仑掌门苍穆带着众长老大步走出,他眼神冷酷,神容含着强烈的怒意。
“走。”苍掌门厉道:“我们去天霜山。”
——
天愈发冷了。
阿朝走到天霜山脚的时候,感觉自己头发仿佛要结出冰丝。
她仰起头,遥遥望见那一座高耸入云的山。
天霜山不是乾坤界最高的山,却是最美的山。
它通体雪白,常年覆着一层晶莹剔透的冰层,整座山形如一柱冰晶,贯彻天与地之间,传闻上古开天神明欲落天下雪,却不知雪是何模样,便先降大雨,大雨汇成一座水的高峰,雨水自下而上层层结冰,霜冻千万里,寒意撞入天空,穹天受知其寒意,才落雪,于是这一座山,就叫天霜山。
自此天下但凡落雪,必先落天霜山。
天霜山下,蜿蜒的长路飘扬满妖魔的旗帐。
除了妖魔,人族各家山门也纷纷赶来,众位掌门聚拢在一起说话,好半响,像是商定了什么。
“你们在这里等着。”
苍穆掌门让昆仑弟子在这里等着,然后众掌座长老直奔着天霜山而去。
阿朝作为如今名义上的昆仑首徒,只能压下不安,跑到前面照看弟子们。
几千上万的各宗精英弟子聚在一起,无数的议论、嘈杂,冰冷的空气中,大家喘息吐出的白气升向半空,交错汇聚,几乎化作漫漫雾气笼罩。
越秋秋站在她身边,望着那边妖魔的旗帐,气得浑身发抖:“这些混蛋,它们是疯了吗?好端端的发什么疯?!”
阿朝没有说话,只是神容严肃,凝眉望着。
众人议论纷纷,这时,对面突然一队妖魔骑马过来:“你们是昆仑的?”
越秋秋一凛,怒道:“你们想干嘛?”
“我们大王有令,叫你们人族各家弟子领头的过去。”那浑身赤红色的魔将骑在高头大马上,拿出张妖皮纸,斜着眼瞅了瞅:“昆仑首徒……衡明朝。”
它忽然咦了声。
它看见妖皮卷上,在这三个字之后,有一道指甲的压痕。
像谁饶有兴致看这名字,尖细的指尖悠悠划过,留下些许痕迹。
“衡明朝。”大魔没想太多,趾高气昂道:“跟我走吧。”
第73章
阿朝和越秋秋到底是跟着去了。
她们商量过,魔君这么大张旗鼓把她们叫过去肯定不是为了杀她们,魔君真想杀人,根本不需要找这些理由,倒是她们真的很想知道魔君现在究竟想做什么。
天霜山脚下,许多妖魔忙碌来去,他们手里扛着各式各样的法宝,动辄移山劈水,竟然在迅速围建起一座庞大宫阙的地基。
阿朝问:“这是在做什么?”
那魔将看了一眼,得意道:“我们大王喜欢这块的景致,将来要在这儿春狩秋猎,这就是预备新建的行宫,将来可要从这儿一路建到那天霜山顶上去。”
越秋秋顿时面露怒容,她张嘴就想骂,阿朝抓住她的手不叫她说下去。
阿朝心里沉下去。
这是何其猖狂又霸道的行径,她一直认为魔君虽然粗犷,却爽直单纯,怎么都不像会做出这种事。
她们跟着魔将走进一片露天的临时营帐,乌泱泱或坐或站聚了许多人,阿朝看见各宗的首徒,一些俗世氏族的少主小姐,每个人都神色或紧张或悲怒地被迫坐在席位上,每个人身后都站着好几个虎视眈眈的妖魔卫兵。
阿朝抬起头,在席位的最上首,是魔君,他还是那副模样,方正的脸庞,高大健硕的身体,但给人的感觉全然不一样。
他并不正襟危坐,也不像之前时时刻刻故作威严,反而是屈起一条腿倚躺在那张宽大的椅榻上,呈现一种轻慢而极自然的姿态,他脸孔轮廓深刻,眼瞳是让人触目惊心的血红色,神容似笑非笑,让人看着他,就莫名感觉一股尸山血海的腥气滚滚撞来。
阿朝脑子里立刻响起越秋秋之前说的那句“蔚师姐说,魔君像变了一个人。”
他真的像变了一个人。
阿朝看见魔君身边坐着的蔚师姐,而另一边坐着几位妖魔大将,其中竟然有褚无咎。
褚无咎微微垂眸坐在那里,不知在想什么,感受到视线,抬头正与阿朝对视。
他的神色冷漠,看见她,眼神也淡淡未变。
阿朝收回视线,跟着那魔将快步走到首席,那魔将恭敬高兴道:“大王!昆仑弟子带来了!”
阿朝越秋秋走到魔君身边,刹时感到极恐怖的威压,那是一种她们从未体会过的残酷而强悍的压力,像大山生生压她们身上,几乎压弯她们的膝盖把她们压跪下去。
越秋秋脸色立刻白了——魔君真的突破了!
蔚师姐坐在魔君身侧,身子不自觉略微往外靠,她瘦了许多,脸色苍白,一看见阿朝,不知突然想起什么,眼神顿时有些复杂。
阿朝没注意这些,她只紧紧注视着魔君。
魔君端着酒樽,深红色的酒水在酒樽里摇晃,他抬起视线:“谁叫衡明朝?”
越秋秋脑子嗡的一声,旁边人慢慢走出一步,哑声:“是我。”
阿朝的修为比越秋秋还弱,在这样可怕的威压下走出那一步,她已经满头冷汗,声带因为充血嘶哑,却仍然镇定:“我叫衡明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