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罗乐敏撇嘴,算了算了,这样那些女人更不会瞧得上她了,她反而能多活得更久。
“得不得宠的,那是另一件事,以后再说吧,反正我们是把你送来了。”长罗乐敏摆摆手,道:“我们已经到帝都了,现在我带你进宫,你要紧跟着我,不要多说话。”
“走吧。”
长罗乐敏转身下了车,有侍女过来为她戴上帷帽,然后扶住阿朝的手臂,阿朝顿了一下,没有拒绝,慢慢跟着走出去。
时隔几个月,她终于再次见到明媚的阳光。
阿朝踩着木凳慢慢下车,下午不太晒也足够明亮的阳光扬扬洒落,映亮周围无数军马士卒银澄澄的铠甲,隔着帷帽的轻纱,她看见那些见过的妖兵魔将,众人簇拥中一个碧眼俊美少年骑坐在高头大马上,他手勒着缰绳,勒得手掌虎口青紫,那双碧眼死死盯着她。
阿朝移开眼,对上另一道深沉的目光,长罗风玉负手站在不远处,以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她。
阿朝收回视线,神色平和。
再怀疑她又怎么样呢,他们觉得她像,却其实都无法断定,只要她不承认,衡明朝就是一个早死去的旧人。
毕竟四百年了,谁没有变呢,她也变了,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的成长与疲惫,连她有时都恍惚认不出自己,四百年前的衡明朝,又怎么不是早已永远死去了。
长罗乐敏与长罗风玉挥了挥手,转身往前走,侍女与宫卫簇拥着的仪仗往前,阿朝没有多看一眼,微垂着眼跟长罗乐敏走入宫门。
她背后投注的目光从炙热到绝望,仿佛溢出血来,又被重新合拢的宫门重重阻断。
这是一座很庞大、华美的宫阙群,如龙凤盘绕高地而起,走山傍水,浩浩迤逦,丝缕的云雾在脚下漫开,远远望去,是望不尽的重叠交错的屋阙飞檐,阿朝已经模糊的幼年记忆中那座凡世的皇宫,与这座宫廷比,像小孩子粗糙的玩具。
“这座宫殿,外面总传叫天宫,其实它的名字叫‘阿房宫’,传说是取自凡世一个王朝大国的王都帝宫,放眼天地,多少万年来,都没有这样壮阔的宫殿。”长罗乐敏背着手,颇为得意说:“怎么样,是不是很气派,以后你就能住在这里了,不比你那个小破村子强。”
阿朝沉默一下,却问起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这是陛下取的名字吗?”
“什么?”长罗乐敏随口道:“名字啊,是啊。”
阿朝想,那个王朝二世而亡,帝宫被烧成灰烬,这可真不是一个吉祥的名字。
这时候,前面走来一队华衣宫装的侍女,向长罗乐敏笑着行礼:“贵姬娘娘安,贵妃娘娘听说您带着李姑娘入宫,已备下点心,请您往长安宫。”
还真是迫不及待啊。
长罗乐敏晒笑,不过蔚韵婷毕竟现在还是宫里老大,去拜见她也是应该的,长罗乐敏摆摆道:“行,带路吧。”
翠倩笑着应了是,福身而起,阿朝感觉她的眼神悄无声息在自己身上迅速扫了一下,笑容更大了,转身谦敬道:“贵姬娘娘请。”
长生珠说不上是庆幸还是不爽:“好了,看来蔚韵婷不会觉得你是威胁了。”
阿朝摸了摸脸,给长罗风玉点个心心。
长罗乐敏低声对她说:“现在宫里赵芸儿独大,蔚韵婷,咳,就是贵妃,她不会招惹你,应该还会对你施恩示好,不过她这个人心思很深,又特别能忍,心狠手辣,你可不要轻信她,面子情就行,你记得,我们俩才是一伙儿的啊。”
阿朝觉得这和她没啥关系,她大约过几天就可以被踢去行宫了,但未免长罗乐敏又开始念经,她老实点头:“好的。”
长罗乐敏满意了,带着她大摇大摆往前走,没一会儿就到了长安宫。
长安宫是一座很雍容华丽的宫殿,碧瓦朱檐,层楼叠榭,阿朝跟着长罗乐敏走进殿内,一股柔和暖香迎面而来,她抬起眼,就看见和这座宫殿一样高贵端庄的主人。
蔚韵婷穿着一身水蓝色的宫装,挽起的鬓发簪着几支半旧玉钗银钗,她仍然很美,没有太多变化,四百年的岁月让她容颜变得更绝色美丽,是一种女主人的典雅与温柔。
与她相比,长罗乐敏太年轻,阿朝,呃,阿朝…
蔚韵婷的目光在阿朝身上的金红裙衫和半头朱钗掠过,眼中浮现更多的笑意。
阿朝心里又给长罗风玉点两个小心心。
“长罗妹妹,坐吧。”蔚韵婷心里舒了一口气,笑着说:“这位便是小李姑娘。”
阿朝露出有点紧张的神色,看得出她很努力保持镇定,双手相扣放在左腰侧,弯身屈膝行礼。
“民女见过贵妃娘娘。”
蔚韵婷紧紧看着她,全身忽然放松下来。
这个姓李的女孩子不够貌美,长得并不像她,连性情,也大不一样。
帝王不会宠爱她。
作者有话说:
明天大概能见到…大概?
第102章
阿朝默默地喝茶。
看过她一眼,蔚韵婷可能觉得她实在不像个能当宠妃的料子,放心下来,就不再理会她,温声和长罗乐敏说话。
长罗乐敏之前老给她念叨诉苦,说从她进宫开始,蔚韵婷就总对她敲敲打打,想从她们氏族撕下块肉来,可毕竟人家是贵妃,是内廷之主,许多事她就得忍让委屈巴拉巴拉……把自己说得比小白菜还纯洁可怜。
但阿朝看着,长罗乐敏这姑娘也实在难说是什么省油的灯,蔚韵婷和声细气与她说话,长罗乐敏爱答不理,十句话回两句,还多是在阴阳怪气,不管从什么角度来说,都是十分嚣张了。
蔚韵婷再好的隐忍,嘴里那一声亲热的姐姐妹妹也吐不出来了,脸色渐渐勉强起来。
“呵。”长生珠像大夏天灌一桶冰水,从头爽到脚:“没想到啊没想到,四百年过去,堂堂贵妃娘娘,就混成这德行?!”
长生珠一直很烦蔚韵婷,这女人要说也没做过什么大的坏事,但太见风使舵、自私自利还装得道貌岸然,就让人很烦,长生珠其实一直想让衡明朝整整她,可衡明朝这玩意儿不争气,最后的时候也没整蔚韵婷,反而为她说了好话,给了她最后一道护身符。
但它没想到,蔚韵婷穷尽算计,也没如愿变成尊贵的帝后,没有琴瑟和鸣共分江山,反而沦落成个小妾,还得和一群女人争风吃醋,被一个小丫头讽刺。
长生珠忍不住看一眼衡明朝,阿朝低着头,不吭声地慢慢吃着茶。
长罗乐敏看蔚韵婷隐忍的脸色,心里十分得意。
她还记得以前蔚韵婷居高临下的算计与打压,风水轮流转,如今想来讨好拉拢她,哪是那么简单的事。
长罗乐敏压着茶杯盖,心里坏主意咕嘟咕地冒,她眼珠转了转,正想说什么,就听门外两声呵斥。
屋里几人都是一愣。
就见一队衣着素雅的宫人推开门长驱直入,有长安宫宫人追上来试图阻拦,被她们径自推开,口中猖狂道“我等传贵主口信,贱婢安敢阻拦”。
长罗乐敏一下变了脸色,她认出那些宫人身上穿的衣服,是永乐宫的人,她扭头看蔚韵婷,蔚韵婷脸色青白,气得全身哆嗦。
不是吧,长罗乐敏心弦一提,蔚韵婷连自己宫里都拦不住人了?!
那些素衣宫人推开长安宫侍女,为首的女子走过来,眼角飞快扫一眼坐在边角的阿朝,看见她满头珠翠与不过清秀的容貌,眼底划过一抹轻松与轻蔑,才虚虚向长罗乐敏行礼:“贵姬娘娘安,淑妃娘娘正与众位娘娘在太液池水榭赏鱼,听闻贵姬娘娘带着一位新娘娘回来,请您往太液池一叙。”
长罗乐敏才想起,每次她从外面回来,蔚韵婷都会召集宫妃在暖阁等着她请安,以彰显内廷之主的威望,但今天长安宫空空荡荡,只有蔚韵婷一个,那其他人,都被赵芸儿拉去了?
——不是吧!
长罗乐敏手一抖,手里的茶杯差点掉了。
“长罗妹妹,你去吧。”
蔚韵婷忽然苦笑一声,声音尽是哀凉:“如今我这长安宫,与冷宫何异。”
听贵妃如此哀叹,那永乐宫的素衣宫人不见半分惶恐、反而露出得意之色,周围长安宫人眼中浮现出不忍与愤怒,有人紧紧攥着拳,极尽隐忍。
长罗乐敏心沉到谷底。
显然她不在宫里这段时间,蔚韵婷已经败得彻彻底底,连自己的宫殿,都只能任由永乐宫的人自如来去!
怎么能这样,赵芸儿怎么能嚣张至此?陛下怎么能放纵她至此?!
长罗乐敏心里压抑着愤怒与不安,她强作镇定站起来,对素衣宫人硬邦邦说:“走吧。”
阿朝看了看像是含泪的蔚韵婷,又看了看长罗乐敏神色,默默放下茶杯站起来,跟在她身后往外走。
在无数宫人的簇拥中,阿朝和长罗乐敏往前走,阿朝感觉长罗乐敏全身都紧紧绷着,像受惊的鸟,如临大敌。
突然,阿朝听见她咬牙说:“现在你看到了,为什么要争宠。”
“咱们这位帝王,是天底下最宽容的君主。”她低声一字一句:“不止是内廷,更是外朝、十九州与四海天地,只要他宠爱你,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是真的,做什么都可以!”
长罗乐敏曾亲眼看见赵芸儿一日杖毙数个不顺服她的妃嫔,肆意赐死弹劾赵氏的朝臣,所以她害怕,她知道,蔚韵婷也害怕了。
长罗乐敏不知道为什么会对李大丫说这些话,她害怕,想有个发泄的渠道,也或许因为哥哥异样的态度,对这个凡女村姑抱着某种说不出的期望。
长罗乐敏怀着莫名期待看向阿朝,阿朝低着头走路,她忍不住:“你听见了没?”
阿朝看她一眼,长罗乐敏觉得她的眼神有种生无可恋的无奈。
她老实说:“哦。”
长罗乐敏觉得自己血压瞬间高了:“哦是什么意思?你不会说点别的?”
除了哦她还能说什么呢。
阿朝默默想,你们受宠还能做一阵宠妃,她若敢承认自己的身份,当场就要被褚无咎砍下脑袋当酒壶用。
长罗乐敏气得不想理她,加快步子往前走,阿朝背着手慢吞吞跟在后面,看见宫阙重叠,隐约望见远处一座耸入云天的高楼,百尺之高,飞梁画柱,不似人间,仿佛仙神的降世之地,遥遥在飘渺云雾中若隐若现。
阿朝望了一会儿,收回视线。
前面出现一片云海,连绵的水榭亭台,无数云鬓花衣的美人或坐或站,小扇轻摇,香风笑语,伴有丝竹袅袅入耳。
当长罗乐敏与阿朝出现的一刻,所有笑声倏然安静,那仿佛无比和谐、美丽的景象,像被撕开一角,露出某种阴寒的暗影。
众人复杂望着她们,有紧张、同情、恶意、看好戏,在各种注视中,长罗乐敏深吸一口气,挺胸抬头往前走,阿朝跟在她身后,沿着众人让开的路,看见一座凉亭。
凉亭四角围着素色的鲛纱,翘起的檐下挂着玉石细片串成的风铃,几个美貌宫人或捧着食盒果盆或打扇,众人簇拥中,木栏边斜坐着一个浅青黄缎袄的少女,正拿着鱼食小盅喂鱼。
那是一个极尽美丽的少女,柳枝一样的眉,樱桃似的唇瓣,弯弯的杏眼,光华又明亮,像春天开得最妍丽的桃花,又青涩、又清艳,又活泼。
看见少女的那一刻,所有的声音在长生珠嗓子里卡住。
它终于知道,这个女孩为什么会受尽宠爱了。
太像了。
她太像,六百年前,十几岁的衡明朝了。
长生珠下意识看向阿朝,阿朝也怔了下,神色不知不觉柔和,凝望着少女,像望着一场旧梦。
雪白娇嫩的手指捻起几颗鱼食,撒进水里,拖着彩色尾翼的锦鲤争相夺食,少女看得有趣,咯咯笑两声,素衣宫人极尽恭顺地向她行礼,她像这才注意到长罗乐敏和阿朝,随手把鱼食放到一边,站起来,只看了一眼长罗乐敏,就把目光移到阿朝身上,打量着她:“这就是新送来的肃州女,你叫什么呀?”
阿朝看了她一会儿,收回视线,低垂眉眼行礼:“民女李大丫。”
“李大丫?”赵芸儿笑起来:“你都进宫来了,还不起一个正经名字。”
阿朝笑了笑:“民女不过一凡人,这名字是爹娘所赐,叫了许多年,挺好的。”
赵芸儿打量着她,却笑道:“那可不行,你已经入宫来,名字就是给我们叫的,这名字不好听,我叫着难受,我给你换一个。”
她左右看了看,突然兴起,指着水中锦鲤笑说:“这鲤鱼叫彩翼鲤,取自身无彩凤双飞翼,是极好的寓意,又美丽,你就叫彩翼吧,李彩翼。”
彩翼个屁!
长罗乐敏心里骂道,这她带来的人,你用一条鱼给取名!是瞧不起谁?!
她下意识看向阿朝,看见她略垂着眼,看不清神色。
“什么屁鱼!她敢用鱼给你换名字!她算个什么东西!!”长生珠暴怒的声音在阿朝脑海中回荡:“糊她!衡明朝,过去给她一巴掌糊水里!让她知道天高地厚!!”
赵芸儿脸上带笑,眼睛却也紧紧盯着阿朝。
空气都仿佛凝固。
过了一会儿,众人看着那凡女微微屈膝:“谢淑妃娘娘赐名。”
“衡明朝!”
长生珠怒喊她的名字,不知为什么,声音逐渐哽咽:“衡明朝…”
凭什么?
凭什么,你要受这些委屈,她们算什么东西!她们都算什么东西?她们凭什么折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