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芸儿嘴角翘起,正要说什么,突然愣住,随即露出大大明媚的笑容,竟然绕过阿朝,径自往外跑去:“陛下!”
阿朝保持着屈膝的姿势,眼角看见所有人都低下头折身行礼,只有那少女旁若无人跑过去,亲昵牵住帝王的衣角,仰头眼睛亮亮说着什么。
凭什么。
不凭什么。
阿朝想,就凭这已经不是她的时代,衡明朝死了四百年,站在这里的李大丫,一个普通的、无依无靠的凡人,一个还想活下去把师尊救回来的人,就早已没有任何拒绝的能力与权力。
她并不痛苦,她心底有一种释然的平静,从容,又心平气和
——这是她选的路,从她选择的那一刻,她就甘愿承担所有的后果。
第103章
帝王御极已有四百余年。
宫中美人大都是阿房宫建后,从十九州各地采选入宫,可即使入宫,若不受宠爱,也只有每年万寿大宴远远拜见一面,平素不得见君颜。
看见披赤纹玄氅的帝王远远走来,所有人眼睛都亮起来,但那轻微激烈的骚动,在赵淑妃欢喜跑过去,拽住帝王衣角的时候,像被一盆凉水泼下。
有赵淑妃在,根本没有她们争宠的余地,曾经一日之内被淑妃亲自下令杖毙的几位妃嫔,已经用性命为她们做了榜样。
众人强压下心中的不甘愤怒与哀凉,不敢露半点异样在脸上,屈膝行礼:“参见陛下。”
有飞雀在栏杆边清脆细鸣,美人们袅袅婉转的行礼声并没有融化帝王的神情。
他有一张很俊美的面孔,神容温和而冷峻,宽阔平直的肩膀撑起厚重的狐氅,垂落的衣摆拂过颀长的身体,盛年男子的高大与强盛,几乎化作实质的压迫力,像一头太过庞大的闭眼休憩的巨兽,让人只望一眼,肝胆都能流出血来。
所以自三界一统、王朝建立四百年来,各地叛乱无数,可是从没有一个人动摇这前所未有浩大的统治,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走来这帝都天宫,直面帝王垂视的面孔。
吕忠笑吟吟陪侍在帝王身边,看着小淑妃像一只漂亮的小鸟跑过来。
年轻的少女,有美丽的面孔,纤细的身段,还有一双笑起来明亮无比的弯弯的眼睛,多惹人喜爱啊,陛下怎么会不宠爱她。
她是个多聪明的姑娘,知道全心全意仰赖她的君主,会撒娇,会讨好,会争风吃醋,从不会有半点退让,能眼也不眨除掉所有可能与她争夺宠爱与权力的女人,帝王当然愿意给她更多的纵容,毫不顾忌用鲜血与荣光为她织成高高在上的华裳。
“陛下。”赵芸儿轻轻牵住帝王的衣摆,仰头亮晶晶地看着他,撒娇道:“您怎么来了,一定是想芸儿了对不对。”
她是这么的聪明,面对帝王从不用真正的疑问句,化成一种柔软又娇气的肯定句,边说着话,她已经张开手臂,在他面前转了一圈,青黄色的裙摆像秋菊清艳的花瓣盛开,她娇娇道:“瞧,这是尚宫局新送来的秋衣,芸儿穿着是不是很好看。”
“好看得很。”吕总管笑着恭维道:“这整座宫里的美人加起来,都不比上您万一呢。”
赵芸儿咬着唇笑,悄悄去瞧帝王神色,他神容淡淡,却没说什么,约莫心情还不错。
赵芸儿心里一定,又过去牵住他衣角轻轻摇晃
“陛下,陛下,这衣服我好喜欢,想多要两身,可少府肯不给我,说这布料是房州什么什么花的花蕊趁着盛放时捻下来织成的,少得可怜,只最多裁给我两件,另一件还要给贵妃娘娘送去。”赵芸儿撅嘴:“贵妃娘娘最是端庄,哪里喜欢这样嫩艳的颜色,我好喜欢,想去求贵妃娘娘把另一件送我,可又怕她讨厌我,这可怎么办啊。”
吕总管哂笑,可之前收了赵淑妃许多好处,倒也乐意为她说话,便笑道:“这有何难,娘娘不妨听老奴一个主意,那送去长安宫的衣服便留给贵妃娘娘吧,倒是可以叫少府卿另派人去房州一趟,令当地郡府多种些花,来年取最好的蕊沿着驿站快马送回来,给您做裙子。”
“这样好!”赵芸儿眼睛亮亮,又看向帝王:“陛下,我五哥新封了爵位还没差事做,不如叫他去房州办这件事,他最知道我喜好,省得那老古板的少府卿多嘴多舌,定能给我做漂亮裙子。”
吕总管心知肚明,赵芸儿受宠,赵家几个郎君都封了爵位,年纪最小的赵家五郎虽无功也封了伯爵,一个伯爵入少府办差,少说也得做个少府丞,立时便有了仅此九卿之下的实权。
“陛下,陛下~”
“陛下,答应芸儿吧…”
娇俏的美人缠着撒娇,铁石心肠也得软化,帝王神色变得温和,有些宠爱地淡道:“把你骄纵坏了。”
赵芸儿听他的语气便知可以,心里一喜,更娇声撒娇:“陛下~陛下最好了~”
她微微仰着头,显出无比依赖乖巧的模样,一双杏眼弯弯,像柔软明亮的月牙。
帝王眉宇变得更温柔,抬手摸了摸她头发,赵芸儿心里充满惊喜,她仰起脑袋,小鸟一样殷切想去蹭他的手掌,那只笼在头顶的宽大手掌突然顿住。
赵芸儿愣住,抬起头,就见帝王突然像定住,望凝着一个方向。
薄淡的笑弧从他脸上渐渐散去,有那么一瞬间,赵芸儿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怖的凉意。
但那种冰冷的错觉很快消失了。
吕总管心里一震,他远比赵芸儿侍奉在帝王身边的时候长,更敏锐意识到异样。
吕总管眼神在那方向扫过,扫过那些隐约有印象的宫妃美人,看见长罗家的小姐与旁边一个面目陌生的少女。
那少女周身没有灵气,是个凡女,她相貌清秀平平,眼神沉默安静,穿金戴玉,单薄的身体却根本撑不起这般艳美的华服。
吕总管略想了下,想起之前长罗家送上的奏折,说在肃州平叛时正找到一个能让金雀牌变色的女孩,将随军护送回来,想必就是这少女。
当金雀牌寻到第一个女子送入帝宫时,整座内廷都为之震动,但四百年过去,一个个美人被献进宫来,说多不多,说稀罕也已经算不上了。
吕总管略打量了她,见她始终低着头,满是紧张温吞的怯懦,不由失望,这样的样貌性情,在宫中是出不了头。
吕总管察觉到赵淑妃有些泛冷的目光投在女孩身上,心里叹一声气,到底问:“这位可是李姑娘?”
那细瘦的女孩微微抖了一下,才迈着小步子上前,生涩地深深屈膝行礼,声音细若蚊蝇:“民、民女…是。”
吕总管心里失望更甚。
送入宫中的姑娘,要么如淑妃骄傲张扬,也有些如这女孩惶惶不安,担不起这份天降的尊荣富贵,也罢,毕竟是金雀牌选中的人,早早打发去行宫,好歹从淑妃手中留下条命来。
吕总管低声说:“陛下可要为这姑娘封一个位分。”
那凡女细瘦的肩头绷紧,低垂的头颅轻轻发颤,衔珠的金钗晃动,也不知道是惶恐还是紧张。
阿朝低着头,感觉着那山一样冰冷漠然的视线落在头顶,她的后背不受控制地渗出汗,渐渐阴湿单薄的中衣。
她的紧张与谨慎是认真的,因为她知道,如果认出她,他真的会杀了她。
过了一会,那极具压迫力的视线消失了,阿朝听见许多声恭敬的“恭送陛下”。
帝王离开了。
阿朝倏然松口气,她还维持着屈膝的姿势,小腿轻颤鼓胀,几乎踉跄跪下去。
长罗乐敏过来扶起她,也舒了口气,小声说:“陛下怎么突然来了,吓死我了…”
“虽然没有封位,但你在吕总管面前露了面,淑妃也不会再动你。”帝王连一个封位都没给,与之前想象的各种可能天差地别,长罗乐敏有些失望,但又叹声气:“算了算了,反正你不是也不愿意进宫,你应该会被送到行宫里,等我跟哥哥说,去少府走动走动,给你找个富庶点地方的行宫…”
她絮絮说着,少女始终没有说话,过了会儿,她突然哑声:“他真可怕。”
长罗乐敏愣了下,连忙捂住她的嘴,低声骂:“你说什么!想死啊敢说这话!”
连一句话都说不得,所以才多可怕。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以前不是这样一个人。
阿朝想笑,却只感觉哀凉从喉口漫开。
阿朝跟着去了长罗乐敏的光鸾殿暂住,按照旧例,过两日就有人来安排兽车送她离开。
长罗乐敏被几个宫里的朋友叫走打听这些日子内廷的情况,阿朝留在她宫里,没有入帝王之眼,长罗家的侍女们终于放弃给她涂各种奇怪的香膏水粉了,阿朝蹭热水泡了个澡,换了干净薄衫,清清爽爽坐在窗边梳头发。
她的头发垂散在腰间,细小的水珠在布料润开小小的阴影,阿朝哼着小曲拿木梳慢慢梳开碎发,清亮晚风从窗边吹进来,吹来难得闲适安逸的时光。
她已经有了躯体,离开帝宫,她就可以重新踏上自己的旅程了。
师尊,寒师兄
万寂之海。
湿润的发丝很快被吹得半干,阿朝挠了挠头,把梳子咬在嘴里双手正要把窗户关上,就看见一道连绵的火光从不远处走来。
光鸾殿的宫人们慌忙到宫外叩拜,吕总管跨过门槛,看见穿着薄衫的少女怔怔坐在窗边。
吕总管只看了一眼,便连忙低下头,笑道:“姑娘,万安恭喜,凤辇已至,您快收拾收拾,起架往宣室殿面圣吧。”
第104章
晚风变得凉起来。
阿朝坐在凤辇上,这种有着厚重华盖与坚固围栏的车架行进的时候平稳得几乎让人感受不到晃动,冰凉的夜风也难以吹进幔帐,可不知为什么,阿朝还是感觉凉意。
凤辇停下,宫人从两侧牵起幔帐,吕总管笑着走来,亲自扶她:“姑娘,快下来吧。”
阿朝的手冰凉,她把手指蜷进袖子里,低声说:“大人,我…”
“嗳,老奴不敢。”吕总管欠了欠身,好似没看见她苍白的脸庞,笑吟吟说:“李姑娘,您把心定下来,也许您还不知道,陛下深夜召见,是多大的恩宠,您今夜好好表现,好好陪陛下说话,别说不会出宫去,便是来日有淑妃娘娘的造化,也未可知啊。”
仿佛夜色寒凉,她的脸更苍白了。
吕总管仍是在笑,他当然看出这小姑娘不愿受这份恩典,但那又如何,谁能明白陛下心意呢,也许看多了浓红艳粉、嫩黄青玉,偏偏想尝一尝这清粥小菜的滋味,谁知道呢,但陛下想要,谁又敢说一个不字。
吕总管很乐意奉承一下这位也许即将新晋的宠妃,但前提是,她得先认清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少女干涩的嘴唇轻微蠕动,到底什么声音也没吐出,她的肩膀轻轻耷拉下来,低着头往下走。
阿朝垂头丧气踩着石阶往上走,无数烛火的光影映在她脸上,宫人簇拥着她,跨过门槛的那一刻,厚重的暖意扑面而来。
从屋内漫来醇厚的暖风,笼罩住她全身,外面夜风的凉意瞬间褪去,美貌的宫人过来,恭敬为她取下披着的绒毛斗篷,露出纤瘦合体的青白色宫装。
她还是太瘦了,从小的营养不足,在这正抽条的年纪,哪怕被长罗家这几个月精心补养,也还称不上纤秾合度,但正是这种单薄,在青白色的衣衫中,摇曳的烛光中,显出清水芙蓉的清弱。
吕总管看着她,一直从容带笑的表情突然愣住。
这女孩儿……
殿内垂钟轻轻一声响,有宫人掀开内殿的珠帘,隔着层叠的幔帐,隐约可见罗汉榻上帝王倚坐的高大.阴影。
吕总管猛地回过神,看见少女紧紧攥着袖口,慢慢往里走。
吕总管看着她的背影,神色恍惚一下,把惊疑压在心底,轻轻抬手带着宫人们退出去。
阿朝慢吞吞挪着步子,厚重的暖意无孔不入漫过鼻息,夹杂着冷漠威严的沉香,她急促呼吸两下,突然间,鼻尖好像闻到一缕似麝似糜的甜香。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香气,像花香,又像熟透的果香,带一点腥,缕缕袅袅,有种轻慢的甜。
阿朝吸了吸鼻子,有那么一刻,觉得这香气竟有些似曾相识。
再远的路,磨磨蹭蹭也终会走完,阿朝鞋底踩上深色华贵的绒毯,盛年的帝王倚坐在罗汉榻,他的姿态淡漠闲适,背脊自如而挺拔地舒张,小半摞奏折放在小几边,他慢慢批阅着,旁边雕着九尾的鲛珠衔出光亮,映出他英挺俊美的半脸。
阿朝不知道说什么,长罗乐敏没给她传授深夜被君王召见该说点什么,所以她只是沉默地跪下来。
柔软的绒毯垫在膝盖下,跪多久都不会硌人,她哪里也不多看,低着头,恭顺又木讷地凝视着绒毯的花纹。
漏沙一滴一滴地坠下,垂钟响了几次,阿朝没有细数,她的膝盖隐隐有一点酸胀,但并不严重。
她心里放松下来,虽然不知道他突然叫她来干什么,但大深夜的,孤男寡女,太吓人了,相比起来,能这样平平安安的跪一晚可太好了,她特别乐意。
她心里默念,求神拜佛,想把自己缩成一条小小的毛毛虫,缩进角落里,千万别在意她。
但头顶突然传来布料摩挲声。
一个深紫檀木的小锤子被扔在她面前,冷漠低沉的男声:“拿起来。”
阿朝下意识想抿唇,但在嘴唇动之前又很快恢复,不敢露出半点以前的小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