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出岁谣是个敞快之人,岑雪夜紧绷的神色稍稍松懈,正在他斟酌措辞时,一旁的无心已经急不可耐的开口道:“当真可以直说?”
岑雪夜偷偷扯了下无心的衣袖,岁谣看在眼里,目光却是落在无心脸上,再度给他喂了颗定心丸,“当真。”
无心装作没看到岑雪夜朝他使的眼色,直接道:“我听闻大师兄说你乃是师兄好友,师兄不是与人能随意交心之人,既认你为友,便是你在师兄心中一定有相当的分量。”
一旁的上官灵绯听着,不自觉的蹙起眉。
无心又继续道:“既如此,想必你的话,师兄一定会听的。”
“所以,你可不可以劝劝师兄,让他不要离开剑宗……”
听到这里,岁谣也忍不住皱眉。
她摇了摇头,“可是方才谢言景已经去取魂灯了,若无意外,此时魂灯多半早已到手,怕是来不及了。”
无心急急道:“这个我们自然知晓,我同师兄便是听说大师兄要取魂灯的消息,才寻到这里的。那魂灯虽重要,但若师兄肯留下,长老也不是不能网开一面,容他将魂灯重新摆回去。”
岁谣以为自己言语间的拒绝之意已经够明显了,未曾想谢言景这位小师弟似乎是个一根筋,根本听不出她话语中隐晦的拒绝。
思及此,她只能直言道:“此事我帮不了你,既然是谢言景自己做出的选择,作为他的朋友,我便不会去干涉他。”
岁谣抬眼,目光从二人身上扫过,语气比先前重了几分,“谢言景决心离开剑宗,做此决定之艰难想必不足为外人道。既然你们是他的师弟,也应该尊重一下他的选择。”
少女长相温软,说话的语调轻缓,看似柔柔弱弱,言辞间的锋利却令人为之震颤。
无心几次抿唇启唇,眼都憋得通红,终是没说出一句话来。
他有些无力的看向岑雪夜,求助般:“二师兄,你倒是说话啊。”
岑雪夜何尝不想说些什么,只是他又能说什么呢?他了解师兄,自然就清楚岁谣的话并没有错。
“无心,莫要为难你二师兄了。”不知何时回来的谢言景开口道,他几步走进来,停在无心身侧不远处,“你也不必多言,我决心已定。”
说着,他反手亮出魂灯。
明亮的火光在剔透的灯盏中闪烁着,跳跃着,似随时都要冲破那晶莹的灯壁,冲破天际大放异彩似的。
无心喉咙干涩,像被塞了一团棉絮。他小心翼翼的抬头看向谢言景,“师兄……”
若说上一次谢言景身负魔气离开,他还抱有师兄迟早有一日会归来的心思,那如今他便是真的慌了。
他知道,如今谢言景若是走了,一定再不会回剑宗。
他们做了谢言景十数年师弟,无心更是从诞生起,便是由谢言景一手照料看顾长大的。他们之间的情谊,远胜于旁人,更不是同常年闭关的师尊清虚子所能比的。
比起清虚子,于无心而言,亲手教他持剑挥剑,教他剑法心经,照料他日常起居的谢言景,更像是他的师尊。
谢言景眼中不是没有动容,但他越动容也就越清醒,他清楚怎样才是最好的选择。
谢言景不再看无心,而是同一旁的岑雪夜道:“雪夜,带小师弟回去。”
“大师兄。”岑雪夜犹豫道。
谢言景定定看过去,眸色深沉。岑雪夜一惊,没再说话,沉默着将一旁的无心扶起来。
只是还未等无心起身,岁谣突然出声,将人拦住,“等等。”
几人的目光聚向岁谣。
只见少女一手托着下颌,一手指向无心,“关于他,有件事不得不同你们说。”
少女神情严肃,谢言景同时正经了神色,他猜测道:“岁谣,你要说的这件事,可是与我和掌门有关?”
岁谣注意到他的措辞,谢言景没再唤清虚子师尊,而是称呼其为掌门。
岁谣点了点头,“是这样的。”
无心和岑雪夜不知岁谣接下来要说什么,只觉出在她开口后,周遭气愤瞬间冷凝了几分。
这冷凝寒意的来源,自然有大师兄的贡献。
二人相视一眼,坐了回去。
无心不解道:“与我们三人有关,究竟是何事?”
岁谣食指轻扣桌面,语气缓慢,莫名让人镇定下来,“此事说出来,或许你们师兄几人会疑心,会不信,但我言尽于此,若是顺带能得你们所助,那自然是最好的。若是你们执意不信,便全当我今日只是给你们提个醒儿就好。”
“你且先说。”
“我怀疑近来在你们宗门内吸食弟子修为灵力的,并非是邪蛇。此前攻击无心,以及险些将谢言景魂魄引出体外的,也不是他。”
“那能是谁?”
岁谣挑了下眉。
谢言景脸色一黑,“你是说,掌门?”
岁谣点了点头。
无心和岑雪夜当即黑了脸,无心更是激动道:“怎么可能!你知道什么,竟在此胡说,那日师尊和师兄二人分明是一齐受邪蛇所伤,你怎能说是我师尊所为!”
“一派胡言,你甚至都不在场!”
岁谣偏了偏脑袋,“你怎知我不在场?我还看到你拿着琉璃灯盏惊吓手抖到说不出话的样子了呢。”
无心回忆起那日发生的事,有些不可置信,“怎么可能?”岁谣就是一个修为低下的散修,就算他那日晃了神,或许不曾察觉她隐藏在暗处。
可若她真在,那师尊是万不可能毫无察觉啊。
但她所言,又的确是真的……无心陷入了纠结,狠狠咬了下唇,“就算你在场,也不能推断出是我师尊在害……”他看了一眼谢言景,闷闷憋出后半句,“害人啊。”
“总该有理由吧?”无心像是找到了支撑自己的支点,信誓旦旦道:“对!师尊有何理由要掠夺门内弟子的修为灵力,又有何理由要挖我的心,而他又何故要害师兄!”
“这便简单了,修士所求,无非修为实力、长生不死亦或得道升仙。你们的师尊清虚子难以突破无法飞升,想必也不是什么秘密吧。”
“你这般话毫无道理,莫说我师尊,这剑宗内上下,哪个修士又不想飞升?”一旁沉寂许久的岑雪夜出声质问道。
岁谣抬眼看向他,“但是能想到利用妖心的人,却寥寥无几。”
“妖心?”
“什么妖心?”
除去谢言景,无心自己与岑雪夜二人甚至不知道无心是由妖灵之心的力量才得以幻化出灵体,而他此时胸腔内跳动着的,正是岁谣口中的妖心。
而谢言景之所以会知道妖灵之心的存在,也是因他自无心诞生便亲自照顾他,在一次无心体虚险些丧命后,才意外从清虚子那里得知无心的身世。
清虚子待无心向来谨慎,甚至在他体内下了一道封印,锁住了妖心的全部气息。
若不是那次无心险些丧命,冲破了体内封印,谢言景也不会知晓此事。
见谢言景神色沉重,师兄弟二人意识到什么,转头向他确认道:“师兄也知晓此事?”
谢言景点了点头,颇有几分无奈的开口道:“岁谣口中的妖心,便是无心体内的……心。”
闻言,无心垂下脑袋,愣愣的摸向自己的胸口,“我的心?”
谢言景将无心的身世全盘托出。
“所以,我这里的心竟是一只妖的……”这太令人震惊,无心迟迟反应不过来。
还是一旁的岑雪夜尚且多几分镇定,“可这与师尊又有何干系?”
岁谣眨了眨眼,没忍住看向上官灵绯。
“这就要从这颗妖心说起了。”
“因为这颗心,它是邪蛇的妖心啊。”
传闻中,诛杀邪蛇便能获得其修为。若是诛杀他的人,知晓了他的所有修为都来自于这颗不死不灭的心呢?
当初剑宗掌门亲手挖出了邪蛇的妖心,将其诛杀,自然不可能不知晓这其中所蕴藏的秘密。否则也不会将这颗妖心保存传承下来。
不惜以灵体为躯壳封存它,以修士灵力修为供养它。
甚至为了得到其中的妖力,而想出调换神魂,借用别人的先天灵体来承载这颗妖心,妄想借此助自己一举突破飞升。
第88章
无心只觉得荒唐。
明明每一个字拆开了他都听得懂, 可为何连在一起却叫人听不明白了呢?
他猛地站起来,身体因为剧烈的震惊而不住地摇摆了下,双唇紧抿, 轻轻抽搐着。
岑雪夜作势想扶他,却被他一把挥开。无心周身像是长满了尖锐的刺,谁来扎谁,他愣愣看向岑雪夜, “二师兄, 你怎么这般表情, 她说的这些胡话, 你不会就相信了吧?”
岑雪夜沉默着, 没作声。
此刻他心里也乱的很, 这种颠覆他过往认知的话,任谁也无法平静接受。可岁谣的话又有理有据, 让人就算想不信服都难。
无心见岑雪夜不说话,难掩失望地看向谢言景, 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师兄, 你说......”他伸出手颤颤巍巍指向岁谣,“你告诉,她说的话都是假的, 你也不信对不对。”
“师尊怎么会如此待我们呢?一定是她乱说的,分明是邪蛇那妖物要挖我的心, 怎么会是师尊呢,他......”说到最后, 他的话音低迷到连自己都恍惚听不清了。
一瞬间, 无心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 胸腔中的空气仿佛被抽干吸净,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剧烈喘息着,像濒死挣扎的溺水之人。
直到喉头的腥甜再也压抑不住,顺着气管逆流而上喷涌而出,无心两眼一翻,晕倒过去。
岑雪夜急急将人抱住,无心如今瘦弱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他将人抱在怀里,想到岁谣方才的话,微微失神。说不动摇是假的,他垂眼看向无心心脏的位置。莫非师尊真的是为了这颗心么?
谢言景第一时间便上前去探无心的脉搏,确定他只是一时气急攻心晕了过去,才暂时放下心来。
谢言景朝着岑雪夜使了个眼色,让他姑且先将人带走,省得他醒来后情绪再激动。
岁谣知道此时说这话或许有几分残忍,可若不说,或许就会耽误时机害了无心和谢言景的命,所以她两相衡量之后还是打算一鼓作气说个明白。
她将几块提前备好的留影石分给他们几人。
普通的留影石需要灵力触发,而她给众人的,是她用了曾在画桑派搜罗攒下的法宝改进的。使用时,就算是化神期大佬也不会察觉。
毕竟她们要面对的是剑宗掌门清虚子,寻常的留影石根本无法在他面前拿出来,还不被他发现。
清虚子既然觊觎妖心中蕴含的力量,就一定会再次对无心和谢言景下手。他们师弟三人作为清虚子身边的人,自然比她更容易接近他,也更能完整的录下他的罪证。
但是岁谣也做好了他们并不相信她的话,不会出手帮她的准备。
所以这块留影石上,她还让临翡留了一丝神魂,若清虚子动手,临翡的神魂也能提醒她们。
谢言景深知此事的重要性,所以在看清岁谣递过来的东西时,并未拒绝。清虚子作为宗门长老,就算此事真是他所为,也不是仅凭一两个散修三言两语的证词能将人定罪的。
留影石便有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然而他理智,并不代表岑雪夜和无心能做到同他一般理智。岑雪夜倒是也没有直接拒绝,只是接过留影石的脸色并不太好看就是。
他收起两块中的一块,将属于无心的那块留影石放在无心的怀中,“师弟他不会怀疑师尊,自然也不会帮你。”
岁谣点点头,没有强求,“无妨,最开始我便说了,若不信也没关系,就当我随口一说,你们能多留个心眼儿就是。尤其是你师弟他虚弱,你若不想他出事,还需替他提防些。”
“不过你应该清楚,若真是清虚子,你们的提防也只是暂时的拖延罢了,并不会管什么用处。”
岑雪夜脸色白了白,没再说话,抱着昏迷的无心离开了客院。
如果说,谢言景要离开的消息是逼幕后之人提前动手的导火线,那突然病重倒下的无心,就是点燃导火线的那一簇火苗。
当天夜里,岁谣就知道,那人按捺不住了。
上官灵绯附着在留影石上的神魂察觉到留影石被启动,他第一时间便将这一消息告知了岁谣。
两人急急赶往谢言景的屋子时,人早已经不见了。
“你能搜寻到谢言景的下落么?”岁谣看向一旁的上官灵绯。此时上官灵绯周身的妖气大开,已经恢复了临翡的原形。
漫天的妖气震得客院周围的警戒铃发出不绝于耳的轰鸣声,远处法光闪烁,能隐约听到有大批人正朝此处赶来的声响。
临翡旁若无人的施放神识,唯独用一丝妖力护住了岁谣的神魂。他的神识毫不收敛的散开,所过之处,沿途赶往客院的修士无一不痛苦地捂着脑袋停下脚步。
为首的长老察觉异常,但也已经迟了,他甚至不敢抵抗这道强大神识的侵袭,只能任其扫荡而过。尤是如此,也仿佛经历了一场没有硝烟的大战,落下满身狼狈。
待他勉强稳住身形,立即提醒周围的弟子,“不要试图抵抗这道神识!千万莫要抵抗!”
好在弟子修为低,所受到影响反而小,因此并未受到太大波及。
客院内的动静几乎将所有长老都吸引了过来,如此强大的妖力,还未靠近便觉能感知到震慑人心的威压。他们心中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有了答案,此时在客院中的,不是邪蛇,还能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