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天色已经很晚了,但薛公仍是叫人备下了筵席,而后又派人去将越姬叫醒了。
要越姬为客人献舞。
清凝仙子一听“献舞”,便坐了起来,要跟着越姬去。
越姬道:“这么晚了,你好好睡,跟我去做什么?一会儿困了,都走不了。”
去做什么?
自然是怕你又被送给贵客。
清凝哪里坐得住?
她只能忍着恶心在越姬面前掉了两滴眼泪,像模像样地哭了一会儿。越姬无法,这才带上了她。
等到了堂前。
薛公另外几位姬妾已经在奏丝竹之乐了。
清凝见这阵仗,便知来的确是贵客。
她知晓自己这个母亲确实生得不错,加上会跳舞,身段极好,若是贵客看上了硬要她怎么办?
清凝心中思绪闪过,而后往前迈了几步。
然后,然后……她便定住了。
清凝望着上席。
上席的位置,坐着一个模样英俊,但也十分可怖的男人。
男人大马金刀地落座,坐在那里气势巍峨如山。
而他手边的桌案之上,竟然坐着个人。
谁人敢这样不讲规矩礼仪,坐在桌案之上?
那是个小姑娘。
是个叫清凝觉得分外眼熟的小姑娘……
清凝几乎能想象得到,那堂上的小姑娘会如何一点一点地,长成乌晶晶原本精致的五官。
……怎么会这样?!
再见时,竟是乌晶晶在上!
济空上师不是说,凡是入此大千世界者,都会受尽人间苦痛磨砺吗?
她的苦痛呢?
磨砺呢?
清凝却是不知,此时她的母亲步子也顿了顿,而后方寸大乱,身形颤抖,满头冷汗。
辛敖……
那是掀起叛乱,杀了无数人的前大将军,如今的皇帝!
他手边坐着的小姑娘,为何与元妃生得那样像?
这厢乌晶晶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辛敖:“冷?”
乌晶晶摇了摇头,看着越姬,真情实感地道:“我觉得她看起来好冷呀,我看了都忍不住打喷嚏。”
越姬酥-胸-半-露,大腿也在走动间隐隐约约露了出来。
辛敖只扫上一眼,便禁不住皱眉。
这哪里是帝姬能看的东西?
他正要将帝姬拎走。
越姬突然一头栽倒了下去。
辛敖这才松了手,哦,那倒省事许多。
辛敖还要指着越姬道:“路上你非不要寡人的披风,若非是寡人硬抓着你,这会儿你也要冻得从桌上掉下去了,就同她一样。掉下去头上还得砸个大包。”
第64章 “好父亲”
因为越姬突然昏倒的缘故, 这场献舞到底是无疾而终了。
薛公吓得从位置上连滚带爬地滑了下来。
他跪在辛敖的跟前,哆哆嗦嗦差点挤不出声音:“陛、陛下……”
接下来薛公说了什么告罪的话都不重要了。
清凝与薛家上下其余人,都心头巨震。
其他人对太初皇帝的威名感知更深刻些, 自然是一时间纷纷跪地叩头。
只有清凝没有动。
但她心底已经掀起了巨浪。
那是这个大千世界中的皇帝?
这个世界之中, 权力最大, 地位最高的人?
贵客、贵客。
可清凝从来没想过, 会是这样“贵”的客。
上座的辛敖扫过他们,站起身将乌晶晶一拎:“走了。”
乌晶晶不高兴地道:“我还没有吃东西呢。”
“食物摆在此处,风吹一吹, 都吹凉了。叫你吃了闹肚子,还要喊疼。”辛敖冷嗤道。
清凝悄然将这一幕收入了眼中,她暗暗皱眉,一时也弄不明白, 乌晶晶如今到底是什么身份,于这个凡人皇帝来说, 在他心中又有什么样的地位?
这个皇帝气势冷厉,身上的煞气和血气都很浓重,应当杀过不少人。
清凝虽然在此前, 从未过过凡人的生活,但她也曾听说过“伴君如伴虎”, 乌晶晶在他身旁, 未必那样舒坦。
不然, 这花缘镜内的历练岂不成了笑话?
清凝正想着, 突然衣摆被人用力地拽了下,然后她脚下一软, 被拽得跪倒了下去。
膝盖重重一磕。
……应该青了。
清凝皱眉低头。
只见越姬牢牢攥着她的裙摆, 几乎把布料全揉皱成了一团。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 才有人上前来扶起了越姬。
薛公皱眉不快,道:“可是近几日府中有哪些不长眼的畜生,慢待了你们几个?今日竟在贵客跟前,出了这样大的丑!不知道的,还当是我府上连锅都揭不开了,以致府中人风一吹就倒。”
清凝心一沉,以为薛公要大发脾气。
紧跟着却听得薛公沉声道:“一个个都杵着做什么?还不快快将人扶回屋子里去!再寻人来瞧瞧,是怎么一回事?”
家奴们如梦初醒,纷纷应声。
几个婢女当先上前,将越姬架了起来,往回扶。
清凝也被人拉了起来。
等回到屋中。
有婢女忙将床帐放了下来,清凝走上前去,还不等开口,越姬蓦地伸出手来,一把抓住了她:“我没什么大碍了,你们且先退下吧,我不能见风,我得躺着睡上一会儿。”
这话显然是同那些婢女说的。
不多时,清凝听见了门关上的声音,而后越姬坐了起来,她脸色虽然仍旧白着,但哪里有半点发病昏倒的迹象?
她一把抓住了清凝的手腕,颤声道:“清姬,那是我们的仇人,那是害得你我母女二人流落至此的仇人……”
清凝当然知道她说的是谁。
越姬将无尽的恐惧都宣泄在了这段话里。
她说完抬起头,看着清凝的模样,一怔。
她的女儿听了这番话,竟然半点表情也无。
这让越姬在那一瞬间,无法获得情绪上的连通与共鸣,仿佛她的痛苦与恐惧不值一提,前朝覆灭带来的绝望,只有她一个人记得了。连她的女儿都对此只感觉到懵懂与茫然。
清凝对上越姬的目光,立时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平淡了。
她的表现不应当是这样。
清凝正要露出些震惊无措的表情给越姬看。
越姬却又道:“算了,你年纪不大,我同你说这些,只怕你一句也不懂。清姬,你只要知道,那是我们的仇人就是了。还有他身旁的那个小姑娘……”
清凝一听她提起乌晶晶,登时来了精神。
奈何越姬方才起了个头,便又道:“罢了,你无须知晓那些。你只管知晓……清姬,母亲要带着你换一个地方了。”
清凝:“……”
不过她还是低声问:“去哪里?”
“去都城。”
眼下既然已经知晓,所谓贵客便是“太初皇帝”,而太初皇帝身边的人就是乌晶晶,那她自然也要跟上他们。
她寻不到隋离道君的踪迹,便只有从乌晶晶身上入手。
隋离道君总会去寻乌晶晶的不是吗?
清凝露出了一点真心实意的笑容:“嗯,母亲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这厢乌晶晶轻轻打了个嗝。
“不吃了,不吃了。”乌晶晶连连摇头。
辛敖方才收回了手。
他大马金刀地坐在桌前,屈腿俯身,道:“怎么总吃得这样少?怕多吃两口,寡人要将你送人不成?”
辛敖话音落下,心下便骤然闪过了一丝难得的心虚。
将“送人”的话挂在嘴边,只怕要引得帝姬怀疑她并非他亲生。
他不该说这话。
乌晶晶抬起手,在半空中画了个小圈儿,道:“我只有这样小。”
随即她又抬起手,画了个大圈儿道:“你这样大。”
她道:“我吃的自然没有陛下多。”
辛敖觉得她模样实在有些可爱。
再见她神色如常,半点没有怀疑他方才的话,他心下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心下的喜欢不由又多了一分。
辛敖道:“罢了,既已经吃饱了,写几个字便早早睡下。明日还要早早启程,若是躲在被子里头赖床,当心挨揍。”
宫人听见这话,面上也没什么表情。
陛下总说这样的话,但这些年里从未见他舍得揍过帝姬。
帝姬一身的细皮嫩肉,磕一下,碰一下,都了不得呢!
乌晶晶坐在桌案边,眼瞧着宫人开始从竹箱里取字帖、笔墨,她有些发愁,便瞧也不瞧辛敖,只小鸡啄米一般点着头:“知道了知道了!”
辛敖步子一顿,似怒非怒地哼笑道:“小不点儿倒是不耐烦上了!若换做旁人,只怕巴不得寡人多关切他几句呢。”
“哪里有旁人可换呢?”乌晶晶趴住桌案,低声道。
一旁的宫人已经将字帖摆上桌了。
“待寡人再多几个子嗣,到时你莫要哭着求寡人来管着你。”辛敖说罢,低头去看乌晶晶。
乌晶晶托着下巴,翻了翻字帖,问:“那要等到何时呢?”
辛敖:“……”
她难道不知帝王之家,纵使是皇帝的子女,若是得不到父亲的垂爱,便会过得极为艰苦吗?
辛敖返身走回到桌前,俯身按住了一页纸,问:“这是昨日写的?”
乌晶晶点头。
辛敖:“这字极丑。”
说罢,他才大步离去了。
乌晶晶:?
她瘪了瘪嘴:“也没有很丑吧……我写了足足半个时辰呢……”
这厢辛敖走到门外,脸色方才沉了沉。
与帝姬一通谈天说地,倒是叫他骤然想起来,不错,如今数年过去,他膝下竟然再无所出。只是他的心思从来不在后宫姬妾的身上,叫他看来,要将帝姬养大已是不易之事,又怎么会去在意其它?
此时想想。
难道……是他不行?
辛敖的面色登时变得铁青。
宫人们拥簇着脸色阴晴不定的辛敖离去,心下也没有太过惧怕。
陛下总难免与帝姬吵上那么一回架,有时甚至是陛下单方面的吵架,之后便会这样阴晴不定了,见得多了,也就没那么怕了。
只有巴齐觉得,这天家父女实在是怪。
他那小女儿年幼时,与他极亲近。而那时,陛下待帝姬甚是潦草,摔了伤了也不妨事,还要拿帝姬与旁人比高低。
如今他的小女儿年纪渐长,已经不再缠着他了。而陛下呢?却偏还要亲手喂帝姬用饭,帝姬若有不耐,陛下还要不高兴……
果真是帝王心思难揣摩。
巴齐暗暗摇头,按住了脑中思绪。
这厢乌晶晶艰难地写了两页字,然后小心翼翼地折起来,叫宫人放入竹箱中。
这是要带回去给隋离看的。
转眼到了第二日。
还是辛敖来到屋子里,亲自将乌晶晶从被子里揪了出来。
乌晶晶身上的金光虽然能抵御雨天的凉意,但却不能抵挡困意啊!
她坐在辛敖的身旁用着早膳,听着薛公告罪的话语,昏昏欲睡、东倒西歪……
“越姬。”薛公蓦地出声。
他话音落下,越姬便又穿着一袭薄衫,从厅中的屏风后转了出来,跪倒在辛敖的跟前,盈盈一拜:“妾昨日御前失仪,求陛下恕罪。”
越姬可不敢说“请陛下降罪”一类的话。
辛敖心性狠辣无情,她若开口,他才不会见她坦诚便对她高看一眼,反而极大可能会当场命人将她拖下去砍头。
“起身吧。”上座的辛敖看也不曾看她一眼。
不过底下人素来这样小题大做,说错半句话,都要跪下求他赎罪。辛敖已然见怪不怪了。
越姬缓缓起身,心下还有一丝紧张。
过去还是将军夫人时,她很少迈出家门。兼之她丈夫与那时还是将军的辛敖多有不合,两家人见面的机会自然就更少了。
不知辛敖是否识得出她……
越姬紧张抬头,并冲屏风外招了招手,将清凝唤了过来。
一个带着小姑娘的妇人,怎会令人生疑呢?
何况她如今只是一个商人的姬妾。
越姬越想,心中越定,随即一把牢牢揽住了清凝,作出了几分怯怯的姿态。
清凝不似越姬低着头。
她以修士的身份来俯视这个世界,自然不像这里的人一样,见皇帝如见天王老子一般,打心底里的害怕。
她大大方方地抬起头来,一眼便先瞧见了乌晶晶。
乌晶晶打着瞌睡,歪歪扭扭地倒向了太初皇帝。
男人身形高大,坐在那里只叫人觉得煞气极浓。只见他面无表情地一抬手,抵住了乌晶晶的脑袋,将她的身形推正了。
这般嫌恶?
清凝心中一动。
心道这太初皇帝身边果真不是好待的。
只是这念头方才闪过不久,清凝就又看见,乌晶晶歪歪扭扭地往太初皇帝的身边倒了倒,男人便又将她的脑袋推了回去。
乌晶晶便不往他那边倒了,只往桌案上趴,还没等趴下去,便又被男人托住了下巴。
这一来二去的,清凝终于看明白了。
哪里是嫌恶呢?
男人分明是在逗乐子呢。
这时候乌晶晶好像是生气了,她甩了甩脑袋,眨了眨睡意朦胧的眼,右胳膊撑住桌案,朝另一个方向倒去。
男人这才抬手一把按住了她,叫她靠在自己的膝上打盹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