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对,这玩意儿要是有规律的话,那就没那么棘手了。偏偏谢知寒又病得起不来,要是这时候把他塞进尊主怀里,说不定还能说得上话。
伏月天腹诽了半晌,怕黎翡幻视到了异种巨兽,把自己给当怪物杀了。他尾巴绷紧,忍不住后退半步,忽地听到黎翡说:“地上凉,起来。”
伏月天:“……”什么?在跟谁说?
坐在地上的乌鸦吓了一跳,扑棱棱地飞起来,跳到伏月天手臂上,跟伏将军大眼对小眼。
但在黎翡的视野里,小福很快就乖巧地站起身,像是一只温顺的小猫咪。她的身体还很孱弱,贴在她的腿边。
黎翡伸出手,刚要把衣衫褴褛的小福抱在腿上,突然感觉正对面的空座椅上多了一个人,她的眼眸余光扫到一截雪白的道袍。
黎翡抬起头。
无念坐在她对面。
黎翡看了他一眼,又扫过一旁惴惴不安的伏月天和他手臂上的乌鸦。这一次,连分割幻觉和真实的场景变化都没有了。他就这么普普通通、平静如水地出现在面前,好像他本来就应该留在她身边,作为随时会出现在她身边的人,永远地停留在她脑海里。
“爹。”小福叫他,但没跑过去,她还是靠在黎翡身边,伸出手拉住黎翡的手指,因为她还小,只能攥住黎翡的指节,那些溃烂的红肿疮疤贴在她的肌肤上,小福却眼都不眨。
“谁教你的,叫他爹?”黎翡道,“不是叫他无念前辈么,这从哪儿学得称呼?”
“我教她的。”无念说。
他一身雪白的道服,有着一对霜雪般冷淡的眼睛,但眼眸在望向她的时候,却留有一股至极的温和与平静。他站起身,从对面走了过来,他俯下身摸了摸小福的手,然后伸手牵住了这孩子的手。
黎翡皱了下眉,火气蹭地一声蹿上来:“别恶心我了。”
这两道幻觉往这儿一站,活像是被抛弃的寡父孤女。黎翡宁愿他像是上次那样单独出现,或者干脆回到两人关系决裂对峙的时期。
“你的状态,似乎不怎么好啊。”无念道,“陪我和小福坐一会儿,不行吗?还是说要等你的脑子里塞满异种巨兽的模样,睁开眼都是血流漂杵的景象,你才会怀念眼下的情景。”
在黎翡被镇压之前,她也不是没有体会过无念形容的画面。隔了太久的时光,她的脑海里几乎回忆不起那个画面,只能感觉到一阵令人胃部抽痛的反胃。她扶住额角,露出一个嘲弄的笑容:“你该不会想说,把我关起来都是为了我好吧?”
无念没有回答,反而是他领着的小丫头面露疑惑,小声地问:“义母,你们在说什么呢?”
小福至死都没有看到她最亲近的两个人反目成仇的模样,自然不懂两人的对话。
“大人讲话小孩子别插嘴。”黎翡板着脸说了一句。
无念取出一块梅子糖递给小福,然后忽然抬头望着黎翡,问她:“你要吃吗?”
“不用了。”黎翡面无表情地道,“多谢你惦记着我。”
“我不惦记你,还能想着谁呢。”他道,“有什么打算吗?你也知道自己的脑子开始不受控制了。从你第一次听到幻听、见到幻觉开始,你就会让乌鸦传信给我,与我商议。沧海桑田,一别经年,如今还有跟我商议的习惯,那也是应该的。”
黎翡道:“是你说……”
“是我跟你说什么都可以告诉我的。”他自然地接过来,眸光如同寒夜下冷月照射的湖面,带着沁人心脾的清冽与冰凉,“你那时候很好取信,所以什么都跟我说。你相信我是世上待你最好的朋友,你相信我是你的臂膀、你的后盾……”
“好了,叙旧的话就不用再说了。”黎翡烦躁地敲着桌案。
“不过那时,你的幻觉是自己杀过的每一个人。”无念转移话锋,声音平静地道,“你一闭上眼,就是那些变回原样的尸体,那些哭喊和吼叫。失去魔心之后,第一个出现的幻觉是一个街边乞讨的妇人,她的婴儿是邪修转世寄宿的躯壳,企图将那个村落的人全部变成血祭阵法的养料。”
这是两人寻找突破契机、游历人间时遇到的。
“我们解决了邪修与血祭大阵。但没想到她成为了你第一个出现的幻觉。那个乞讨的妇人央求你把她的孩子还回来,她的哭声、恳求声、辱骂声,镇日镇夜地回响在你的耳朵里。九如……比起他们,难道你不会更想见到我吗?”
黎翡支着下颔,道:“到最后都是一样的。”
没错,到了最后。黎翡其实无法分清眼前的人是真是假,她无数次在幻觉中将无念被异种撕碎的尸体拼合在一起,却又在他冰冷的怀抱中醒来,听到他低微而温柔的声音,他说:“你醒过来了……九如。还好你醒了……”
他们像两个伤痕累累的野兽,在黑暗笼罩、无法看清的丛林里相互依偎。他们久负盛名,互为令世界安定的另一半。但在她失去魔心、异种源头真正解决的那些时日,她是走在漫长黑暗道路上、不知如何走到尽头的失路旅人,而他,则是旅人手中摇摇欲灭的灯火。
“是啊……”无念叹息,“离开我的封印之后,你又要想起那些死在你手中的人了。以前我只能听你的描述,现在终于可以看一看,你见到的场景是什么样的了。”
因为他也成为了黎翡的幻觉之一。
那些尸山血海、纠缠不休,那些令人分不清现实和虚假的绝望和崩溃。他终于能亲自陪她领受了。
但这是因为她恨他。她的恨更长远、更刻骨铭心,就像扎进血肉里的一根刺,随时保持着难以忘怀的痛感。
第28章 请帖
就在黎翡跟无念对话当中, 一旁的伏月天已经默默退出了房间,还顺手带上了门。
伏将军一边回想着黎翡的话,一边在心里重重地叹气, 跟乌鸦道:“你说, 这还有得治吗?世人皆知杀死一位顶级魔族的方法是刺穿心脏,像女君这样失心而活下来的,生平仅见。让所有人都束手无策、毫无头绪。”
乌鸦歪着头看了看他,道:“你本来是来干嘛的?”
“这个。”伏月天从储物袋中抽出令牌,上面流转着隐隐的光华,“血日消失之后,这道仙盟令牌就送到了我手上, 是六门九派所组成的同盟发出, 来宴请女君的。”
“鸿门宴?”乌鸦立即道。
伏月天道:“连你都想得到, 那他们的目的还真是路人皆知。……这仙门的代首领是谢道长的师兄蒋若秋, 各派的隐居先辈不知道出关了多少, 要是鸿门宴的话,说是步步逼命, 杀机四伏, 也不为过。”
乌鸦摇了摇头, 回想了一下自家女君的模样:“就算这些人联手……大概率也是个两败俱伤的境地,这是何必呢。”
“所以这不能全然算是个鸿门宴。”伏月天道, “就算他们再杀意重重,也知道无法动手,没有人会赔上镇天神柱。这顶多算是试探和休战罢了, 毕竟那轮血日和大雪,应当吓到了不少人。”
乌鸦摇头晃脑地点头,见到他手里不止一枚令牌, 下面还有一枚通体如玉的请帖。它嘴快问道:“仙盟也给将军下帖了?”
伏月天沉默了一瞬,用那种“想杀人”的目光盯着这只漆黑的鸟:“这是请谢知寒的。”
“谢……谢道长?!”
“哼。”伏月天很有意见地甩了甩尾巴,他的尾巴中间有一条淡金的线,随着尾椎的转动而扭曲,像是蛇的脊背花纹,“真是没安好心。”
乌鸦深以为然,连连点头,两人同时开口。
“居心叵测,完全把谢道长划到我们这边了。”
“他能保护女君吗?去了有什么用?”
乌鸦愣了一下,用那种很不理解地眼光看着伏月天。保护黎九如?他们魔族的脑子真得都坏得差不多了。
伏将军完全是传统魔族的思维模式。对他来说,谢知寒如今伤得太重,他能力不够强、无法帮助到黎翡,带过去就只是累赘而已。就算仙盟请的是公仪璇、或者裴还剑,他都不会这么闹心,起码后面这俩都是为尊主取回十三魔域的名将。
“你也别太嫉妒了。”乌鸦从他的左肩跳到右肩,“他是无念剑尊的转世,注定就要跟其他人不一样的。”
“我没嫉妒!”伏月天提高了声音。
乌鸦啄了啄他手中的请帖,歪头道:“自从他养伤以来,也很久没见过谢道长了。正好我们去把这个交给他。伏将军,你这么光明正大,总不会像后院争宠似的不让人家知道吧。”
伏月天小麦色的脸庞上猛地一红,他干咳两声,掩盖道:“……怎么会,我是那种作风的人么……”
……
谢知寒最初听到珠帘响动时,第一反应是黎姑娘回来了,但他很快从气息和步伐中分辨出来,来者并非是黎翡。
黎翡的尾巴虽然沉重,但她从来走路时不喜欢让骨尾触碰到地面,她的脚步比常人更轻、更快,没有丝毫尾巴拖曳触碰的声音,像是一只穿行于荒野的花豹。
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反应真有点像留守在家的宠物了。谢知寒修补布偶的手停顿了一下,把小师侄放在膝盖上。他转向声音响起的地方,看起来平静得有些冰冷。
“伏月天?”他问。
“你伤成这样,难道能把神识放出这么远?”对方惊奇道,“还是听出来的?”
“尾巴的声音很响。”谢知寒道。
伏月天坐到茶桌前,自顾自地伸手倒了杯茶。他分出一丝目光滑过去,打量着这位蓬莱道子。
谢知寒衣着整齐,袖边的手腕上缠着一重重的绷带,露出来的手腕,脖颈,只要是没被衣料覆盖的地方,都缠覆着一层雪白的绷带。
“你这是在干什么?”伏月天饶有兴趣地打量着他手上的布偶。
“他被扯坏了。我帮他把崩开的线缝起来。”谢知寒道,“黎姑娘的摄魂之术如此高超,我查看数遍,也没想到要用什么办法才能重塑他的身体。”
“我劝你别费这个心。”伏月天倒了一杯茶,“他的肉身早就化作一滩血水了,神魂能封存在这个人偶里,已经是尊主格外开恩……我找你不是为了你这个不成器的同门,而是为了这个。”
他将请帖递了过去。
谢知寒接到手中,没有翻开,而是用指腹从上到下抚摸过表面。通体如玉的请帖上嵌刻着几个字——“师弟念之亲启”。
师弟念之……这是蒋师兄下的帖?
他脑海中浮现出蒋若秋的脸庞。他跟蒋师兄虽然师出同门,但仅仅在蓬莱山上幼时修道相见过,蒋若秋大他七岁,领着他做早课、背道经、习剑……但从十三岁起,他被师尊带到海上蓬莱独自教养,此后一别经年,偶有数面而已。
在伏月天的注视下,谢知寒掀开玉帖,用指腹读完了里面的内容。他沉默片刻,道:“让我陪同黎姑娘前往?”
伏月天一听他这么叫黎翡,就觉得牙酸。他磨了磨后槽牙,道:“看来你这师兄是非要你身败名裂不可了。你要是这么跟她去,那和背叛仙盟有什么区别。”
“仙盟?”
“哦,就是六门九派联合而成的组织。以蓬莱的代掌门为首领,请了很多隐居不出的大修士,里面不乏有很多千年以前的绝代人物,或许有一些还认识女君。”
“是为了对付她……”不必伏月天开口,谢知寒就已经意识到了,他还想再问什么,忽然被对方一把攥住了手腕,一股牵引的魔气试探着钻进来,似乎想要看看忘知剑究竟还在不在他的身体里。
然而这股魔气刚渗入进去,谢知寒的道体寒光还未来得及发作,一股挟着尸山血海的腥气便猛地扑面而来,伏月天的手心被狠狠烫了一下,封印的煞气反震回来,让这位凶名赫赫的大魔立马扶住桌角,低头吐了一口血,如鲠在喉:“你……”
谢知寒听到桌角和座椅碰撞的声音。他伸手重新整理好绷带,说:“是她的封印。”
伏月天忍不住骂了句脏话,然后擦掉唇边的血:“这么说,尊主的剑真在你这里?!”
谢知寒道:“是。”
“这怎么使得!”伏月天的反应比想象中的更大,他豁然起身,在这个地方不大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尾巴把地面甩得啪啪响,“忘知剑怎么能交给一个人族手里!当初的无念剑尊就是这样道貌岸然地行骗,用身体压制她的剑!才能屡屡伤了尊主的!”
谢知寒眉心一跳,他对无念的名字有点神经过敏,忽然唤了一声:“黎姑娘。”
“你怎么也这么叫她!跟那个伪君子一模一样,我就该劝尊主赶尽杀绝,什么转世,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斩草除根才能免除后患……”
他焦躁到开始愤怒的话说到一半,肩膀忽然一沉。
伏月天的肩上落了一只手。白皙修长,骨节纤细,看起来只是轻轻地一拍,他却猛地感觉到一股芒刺在背的危险感,这纤细的手指握住了他的骨骼,像是钳制住了命门。
黎翡从他身后走了出来,手掌轻微收紧,然后拍了拍,道:“下去。”
伏月天被拍得腿软,他垂落的尾巴猛地绷紧缠绕在一起,连呼吸都停滞了片刻,才答:“……遵命。”
压制一个愤怒而暴躁的魔族,在她这里只需要一句话,或者一个眼神。黎九如对魔族的统治力可见一斑。
她身上的压制感太恐怖了。要么为了她战死,要么便是挑战她而死。只有在这个人手下,魔族才是铁板一块、固若金汤,否则便极容易陷入彼此割据的分裂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