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算个陪跑,咱俩二八分。”黎翡道,“主要责任还是你的。我已经尽心了,要不然你现在怀里就不是一颗蛋,而是一碗汤了。”
“咳……”谢知寒实在不太舒服,“手帕。”
他嗓子疼,声音有点小,黎翡没听清凑了过去,身上半开的淡红薄衫落在他光滑的手臂上。谢知寒抬手从她衣襟的内兜里抽出一条手帕,擦拭了一下唇角。
黎翡:“……你怎么知道……”
“摸到过。”
“能不能跟我客气点,”黎翡说,“伸手就拿?你以前不应该请示我一下么,这是我的贴身之物,男女授受不亲。”
“那多谢你了,”谢知寒语调低微跟她道,“女君大人,你还记得这句话啊,真不容易。”
“事做错了,但脾气见长。”她倒是觉得挺有意思的,支着下颔把他半抱进怀里,一边整理谢知寒的发丝,一边道,“你把你抱着我尾巴吸的事情忘啦?我提醒你一下?”
谢知寒擦拭唇角的手指微微一滞,身躯微僵,但很快又恢复如常。他捏了捏热乎乎的耳垂,破罐子破摔似的:“我记得的,你不用提醒。”
黎翡又道:“那你记不记得天前,你一边偷偷哭,一边要让我抱着你,非得要两只手才行。五天之前,你说想要个孩子,我说魔族那里有锯齿,会把你疼死,我们谢道长说什么呢?他说,我不怕疼,你跟无念都没有,我想跟你有个孩子……”
谢知寒:“……”
“要不是我拦着,你的伤又多一处。”黎翡真诚地道,“你说说,为什么非忍不住咽这一口呢,要是及时吐出来,或许没这么大的劲儿。”
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黎翡凑近,贴在他耳畔道:“你跟谁较真儿呢?说这些话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东西啊,谢道长,我看你聪明的小脑袋真是昏了头了。”
谢知寒隐忍地调整呼吸,还是受不了她的话以及自己的所作所为,抱着玄鸟蛋就要爬走,然而脚踝上的链子清脆地一响,他才猛地想起黎翡早就把他圈起来了。
女君大人不急不慢地拉了拉他的手,看着他布满斑驳玫瑰色痕迹的手背,继续道:“还有七天之前,你体内毒素发作,一阵阵地发烧,靠在我怀里断断续续地哭,非要盖着我的衣服,然后就拿我的衣服筑了个巢……”
谢知寒扯了一下手,没扯开,他被说得有点恼了,稍微用力抽回手,袖口跟着滑落了一大截,露出一堆淤青和印子。
他觉得疼也是应该的,黎九如实践的次数不多,而且无念对她的教导太偏了,哪有这么教别人的,这前人栽的树不仅漏风漏雨,有时候还掉个树杈子下来……她手里总是没轻没重的。
黎翡看见淤青,想起自己也有两分大胆参与的错,停下不说了,两人之间安静了一会儿。
谢知寒抱着玄鸟蛋,他身上的北冥寒气让幼鸟在里面试探地动了动。他安抚着这枚蛋,听到黎翡说:“还我。”
他没作声,半晌才说:“洗了还你。”
“你是不是被我关久了,连自己什么身份都忘了,我的蓬莱修道人。”黎翡伸手把玩他的发梢,“一道术法就干净了,用得着洗么……难道你还真会洗东西?”
谢知寒:“会。”
她扫了一眼谢道长的背影,见他全心全意地孵蛋,耳根虽然还很红,但明显被世事“磨练”得稍好些了。北冥寒气的漫长运转当中,似乎不太适宜分神施别的术。
黎翡道:“它要多久才能破壳?”
“不知道,人族不用孵蛋。”
“破壳了怎么喂啊。”她问,“玄鸟直接托付给你了,也没多嘱咐几句。要是养不大怎么办?”
谢知寒说:“你别过来就能养大。”
黎翡:“……你好像在骂我。”
谢道长不仅没否定,还轻轻地笑了一声。他说:“那黎姑娘要记我的仇吗?是跟剑尊分开算,还是并到一起算?”
……这人胆子真的见长,知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女君大人舔了下后槽牙,觉得自己太惯着他了,伸手把谢知寒掰过来。谢道长的身子骨都差点被她碾碎,自然毫无还手之力,她刚要说什么,就听到一声清脆的“咔嚓”。
黎翡突然忘了嘴边的话,低头一看。
在谢知寒的怀中,他伸手抱着的玄鸟蛋顶端展开了一道裂纹,然后这裂纹越来越多,越裂越大,最后上面的这块蛋壳掉落了下去,里面的粘膜和水液从蛋壳里流出来。
黎翡盯着蛋壳脱落的地方,见到一只五彩斑斓、身上闪闪发光的雏鸟伸展开来,随着源源不断的碎裂声,幼鸟爬了出来。
它可怜地看着黎翡。
黎翡也看着它。
在小玄鸟眼里,这个浑身热得发烫的魔族,就是它身边这个“家”的主人,连它最依赖的气息都时常被魔气环绕在怀里,它只能一边往谢知寒手里缩,一边可怜吧唧地瞅着黎翡。
谢知寒摸到了雏鸟,他松了口气,问:“长什么样子?”
黎翡支着下颔琢磨了一下措辞,精准而毒辣地形容道:“花里胡哨。”
第43章 谎话
这是一只雄鸟。
它身上缀着闪闪发光、五颜六色的羽毛, 不过羽毛并不长,一对漆黑的眼珠,瑟瑟发抖地躲在谢知寒的手心和衣袖间。
蛋壳破了, 无妄殿的封印和摆设就不是那么必要了。但黎翡还是没解开他脚踝上的锁链,细链禁锢着他的行动,将谢知寒留在这个柔软的囚笼当中。
他听到黎翡起身穿衣服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响起来。还有她骨尾摩擦的动静。
谢知寒想问她去哪里,但迟疑了一下,又把问话咽了回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对两人的距离感产生焦虑, 他们毕竟不是很正当的关系……就算黎九如的态度相当温和。
于是他问:“你对秘术的进展, 都不过问一下吗?”
黎翡的动作停了一瞬, 随后道:“你如果想起重要的事,会对我讲的。”
谢知寒叹了口气, 说:“你到底知不知道剑尊对你的心思?”
这感觉其实很奇妙, 他们两人依靠一种过于亲密的交流, 来获取她和另一个人的记忆。谢知寒有时候会在沉默安静当中思考,如果让他一点点想起属于无念的情,那他对黎翡的怨和怜,又算是什么呢?到那时, 他的情究竟是算作自己的, 还是另一世的自己在这具躯壳里重生。
黎翡系上腰带,没有回头:“你是想说他爱慕我吗?”
谢知寒:“……不是这样的么。”
“在你想起的回忆里, 你觉得他是爱慕我的。”黎翡道,“无论是哪一族的教育当中, 如果一个人欺骗你、背叛你、而且还伤害你,就一定不要相信他爱你。只有这一点,我不会被骗到。”
谢知寒沉默下来。
“所以,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你身上。”黎翡继续道,“我对你做的太多事,你的手,你的眼睛,你的自尊,还有这具被毒素缠绕千疮百孔的身体。我没指望你放下,我知道你在容忍,你会恨我,但没关系,你只能永远地容忍下去。”
“你真的不会说谎。”
黎翡转身走回去,单手撩开床帐。她低下身,盯着他银色的眼:“我会的,乖乖,你要听我说吗?我是因为爱你才把你搞成这个样子的,你相信我吗?”
谢知寒对她的坦率和残忍束手无策,又轻叹了一声:“要出去吗?去吧。”
黎翡却拥上来,环着他的肩膀,她的气息落在耳畔,说:“不要叹气。那你要听我说真话吗?”
“你说。”
“我会占有你,到你的生命化成灰烬,神魂归于天地。”
她站起身。
谢知寒听到她身上薄甲碰撞的轻响,感觉到她的袍角撩过手背,那股滚烫的气息逐渐远去。
……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黎九如的坦诚和残酷。她身上充斥着令人着迷的刺,想要去拥抱她,就要承担受伤流泪的风险。但她还是比任何人都更好,不会有人比她再好。
数日之后,黎翡把百花谷的医修扔在了谢知寒面前,与之一同出现的还有消停了一阵子的无念。
黎九如拉开椅子坐下,转了转腕骨,跟“请”来的大夫指向谢知寒,说:“治吧。我看着你。”
天知道被黎翡看着治病的压力有多大。作为话本小说里受到创伤最重、最容易被主角反派连带出局的医修,百花谷修士战战兢兢地擦了擦汗,将身上看起来普普通通、平平无奇的针包和药箱放下,他见到谢知寒,第一句没问别的,忽然热泪盈眶,说:“道长辛苦了。”
谢知寒:“……不辛苦……”
医修解下谢知寒蒙眼的绸带。
无妄殿内的寒冰阵法和法器都收了起来,只多布置了一套小聚灵阵,减轻了正统道体在此地受到的地气压迫,也便于百花谷修士运行功法治疗。
黎翡正看着,一旁的人拉开了一张椅子,挽袖布了棋,说:“下一盘?”
她没转头,道:“实际上这张座椅你没有拉开,桌子上也没有棋盘,我猜的。在外人眼里,我像脑子有病。”
这话说的,她还用像?
无念道:“你还在乎这个?”
黎翡打了个响指,一套崭新的青玉棋盘从储物法器里出现,落在桌面上,她道:“你先。”
无念发觉她脾气好多了,忍不住看了谢知寒一眼,挽袖执黑,落子道:“你的眼睛呢,不治了吗?”
“我连心都没有,一只眼睛还排不上队。”她说,“世间的医修大多都是人族,会懂得怎么医治我吗?伏月天被砍的手臂,还有他腿上的伤,你看他治了么。”
“你们把伤疤当勋章。”无念道,“这是一种恶习。”
窗外乌云笼罩,很快响起十分沉闷的雷声。在风雨欲来的这一个傍晚,他们两人竟然更有几分朋友之间的气息。
黎翡笑了一下,落完子,又转头看向谢知寒:“始作俑者问我怎么不把眼睛治好,真新鲜啊。”
“难道你不是他的‘始作俑者’?”无念平和地道,“女君有反悔的一天,确实是件新鲜事。当初你跟我切磋的时候我可没少受伤,怎么不见你后悔下手太重。”
“他不一样。”黎翡道。
无念怔了一下,面对她的神情险些没绷住,他的呼吸突然急促了一阵,而后又控制着放缓,问她:“有什么不一样的。”
“他修为还不够,身体和元神都有损伤,现如今连神识都不怎么敢放出来了。”黎翡道,“要是眼睛还不好用的话,就太脆弱了……你是谁啊,无念剑尊,他受得了你那样的伤吗?”
无念捻着棋子的指间僵住了,他盯着黎翡的脸,又转头看了一眼谢知寒,从来波澜不惊的声线几乎带上点切齿的意味了:“你说这种话……心也太狠了。”
“嗯?”黎翡愣了愣,“什么?”
无念闭上眼,又睁开,呼出一口气,道:“算了。不生气。”
他只有一半心思放在棋盘上,继续对弈,把局中无气的死棋提走,道:“你跟他说的话,到底算是什么意思。”
黎翡道:“都问三遍了,你烦不烦。”
“对我就没耐心?”
“没耐心,”黎翡重复了一遍,瞥了他一眼,“你要我对仇人拿出什么耐心来?你要是能喘气,我现在就有活剐了你的耐心,保证每一刀都切得慢条斯理。”
“我没能活着,这是我的错吗?你封印起来太难了,不然我还可以多布置一些后续……”
“这还有脸说?”黎翡拍了一下桌子,棋枰上的棋子跟着震起来一下,然后又稳稳地落回原位。
这动静让谢知寒都注意到了。他身前的百花谷修士连忙按住他的手,道:“别动,不能睁眼。”
谢知寒调整了一下心绪,匀了口气,感觉他手中极细的针刺入经脉当中。医修低声问他:“女君大人……她是不是有点……”
谢知寒无奈道:“她其实是在跟……我不知道怎么解释。”
“我理解,我理解。”医修立马道,“我来的时候都听谷主说了,桃源仙岛那事多亏道长了。……我们百花谷其实早就在仙盟里提过建议,医者父母心,怎么能说疯了就不治了呢,她那病我们当成案例来研究的,但就是……你也知道,我们接触不到本人。”
谢知寒:“……案例?”
“是啊。”医修的脸上泛起幸福的红晕,“谷主说女君大人要抓个医术好的回去给谢道长治病,还好我跑得快,不然抢不过他们了。谷主说一切就交给我了,争取能在医书上多写几句关于她这症状的……谢道长,我给你开点温和但是好得有点慢的药,你配合配合我。”
谢知寒:“……好。”
医修又道:“对了,道长刚刚想说什么来着?”
谢知寒道:“她是在跟自己的幻觉说话。”
医修瞪大了眼睛,手都有点抖,他连忙稳了稳心态,道:“这么珍稀的内容一会儿再告诉我,我有点承受不了。”
另一边。
不光是棋局,连两人的交谈也陷入了僵持。
外面的雷声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阴冷绵延的雨。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棂上,有水珠飞溅进来,将桌面沾湿。
无念拢了拢袖口,道:“抱歉。”
黎翡没心思下棋了,她的手臂压在座椅扶手上,看着那边医治的进展:“我还缺你这句话么。”
“我知道你不爱听。”无念道,“要是说这个就有用的话,我早就多说几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