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说,一边稍微挽起雪白的衣袖,把手指伸了出来,目光清幽地看着她:“这要求很过分吗?”
黎翡沉默了片刻,她急于找到谢知寒,不想跟他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便伸手握住了他。
他是剑修,修长的指节内侧带着薄薄的茧,柔软和坚韧的触感如此分明。在手指接触后,无念先是扣紧了她,然后又蜷起指节,在她手心上写了道法的口诀。
好痒。
黎翡下意识地躲避了一下这种痒意,但立马分辨出这是道术口诀,又忍住了。他似乎怕自己记不住,冰凉的指尖写得很慢。
就像无念所说的,黎九如天资绝世,过目不忘,只写了一遍,她就能尝试运转起来,两人身旁的如山尸骨和凄厉嚎叫,很快就逐渐退却,几乎消失。
深林幽幽,藤蔓上倒挂着密密匝匝的蝙蝠,眼前有三道岔路,每一条都崎岖曲折,望不到尽头。
……
跟黎翡的感受相同,谢知寒也在眨眼一瞬间跟她失去了联系。
四周尽是那种会伤人的枝叶,他捂着手背上发热的伤口,避开垂落的枝条,将神识向周围蔓延。
然而这里的地气过于古怪,他的神识无法放得太远,很快便触摸到一层禁锢无法再前进。谢知寒收回神识,走了几步,忽然见到一个黑衣的影子从小径之后绕过来,是苍烛。
苍烛看见他之后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立即靠近过来,开口第一句便是:“你找到入口了吗?”
谢知寒盯着他的脸,慢慢摇头。
苍烛便又道:“我怀疑这个地方根本没有入口,我做的所有标记都消失了,这片土地可能是转动的。”
“转动……”谢知寒喃喃道,“以修士的感知来说,失去方向感确实很难。或许那些标记不是消失了,而是你根本没有刻上去,血巢给你编织了一段做标记的幻觉。”
苍烛露出意外的目光,迟滞了一下,说:“有道理。那我们要怎么找到义母大人?”
谢知寒看着他道:“走走看吧,把这些岔路都走一遍,总有一个是对的。”
苍烛并无异议。
然而就在他转过身,想让谢知寒带路的时候,身躯忽然被一片冷月清光定住了,一片极为恐怖的寒意从脚底向上延伸,冰层向上凝结,身躯、连同神魂,全都被冰层覆盖。
寒意凛冽当中,谢知寒面前浮现出一把折射出素色寒光的剑,剑身几乎是半透明的,冷刃如冰。他握剑抬手,刃锋搭在苍烛的脖颈上,淡淡地道:“你不是鬼主。”
从月光出现、到剑锋放在他脖子上,只过了短短一个呼吸,“苍烛”吸入的一口气还未吐出去,就被寒意凝结住,整个肺部的空气像是凝固了,它用惊讶的目光看向谢知寒,似乎好奇他的反应为何如此激进。
“鬼主要是真在这时候遇到我,对于他来说,这是个绝妙的机会。”谢知寒道,“他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在黎姑娘不在的时候,把我的一身骨头活剥出来,封存成制灯的材料。你没有鬼主的实力,只是一个伪装……还是说,这是血巢植入我脑海里的幻觉?”
他剑锋上的冰蔓延至咽喉,在谢知寒话语未定的时候,眼前的“苍烛”顿时消散,所有冰层都碎落一地,化为满地四分五裂的蝙蝠。
蝙蝠……
他抬起头,眼前出现重合的影像,那些枝条上的也不再是叶片,露出密密匝匝的蝙蝠形体。谢知寒手背上的伤越来越热,他收回念痴剑,拨弄了一下地上被冰层包裹的碎片。
出现这种东西,他现在的位置一定离血巢非常近。
但入口……
哪里会有入口呢?
如果走遍这些岔路就能进入血巢,那只要黎翡保持理智,这些路被趟个来回只是时间问题,找到自己也很简单。与其擅自寻找入口,不如等找到黎姑娘再说,她一个人在这里,谢知寒实在不能放心。
也不知道无念会不会出现……他平时对剑尊阁下的旁观很是在意,只是表面不说,故作平静。但要真让黎姑娘自己面对被催生的幻觉,谢知寒反而有点希望无念能出现了。
就在他收回手,不再关注这团被冻住的蝙蝠碎片时,脚畔盘结的根茎忽然扭动,像是藤蔓一样勾住他的脚踝,随后呲溜一声——连同的根茎如同血管一样鼓动着,将他瞬间拉入了地下。
这片土地在将谢知寒吞没下去之后,又迅速恢复成了原状。那些粗大的根须也停止了动作。
谢知寒无暇反应,他一下子滑进一片潮湿闷热的地方,四周黑漆漆的,一丝光都不透,刚治好没多久的眼睛又失去了作用,太黑了,什么都看不到。
这一路走来都平平无奇的根须居然会动,这地方恐怕根本没有入口。所有的路都不通向血巢……换而言之,从踏入密林的时候开始,其实已经进入了蝙蝠血巢,只不过真正的巢穴在地下,地上就只是一片无序的迷宫而已。
谢知寒迅速理清思绪,他身下潮湿泥泞,像是肉壁一样的巨大腔室分泌着黏液,让人恍惚感觉自己处在一个怪物的肚子里,或者是某种器官当中。
手背上的蝙蝠咬伤越来越痛了。
他的呼吸不由得急促了一些,伸手捂住伤口,清理了一下被黏液弄脏的伤处。但效果还是不明显,这些湿哒哒的液体一碰到之前的蝙蝠咬伤,就像是两股力量发生了碰撞,原本无害的毒素立即蓬勃扎根。
还牵动了他身体里的另一种毒。
谢知寒运转功法控制毒素。但伤口还是热得快要烧起来,他的额角渗出细汗,攥着衣衫的指节绷紧发白。周围蔓延的黏液沾湿了他的衣角,连上方都在不断地滴落,这种液体一闻起来就是有毒的,散发着一股很奇怪的甜腥味儿。
出于对危险的感知,哪怕在这种状态下,谢知寒还是半挪半爬地逃离了黏液滴落的地方。他低头埋在胳膊上,气息已经完全乱了,伤口除了疼之外,还泛着一股酥/麻。
他的脑海里也乱糟糟的,不知道那些记忆和想法是自己,哪一些又是血巢编织进去的。
好难受……黎姑娘……
好热、热得快要死掉了……好想……想你……
第47章 深究
他的意识完全混沌了, 思绪被翻搅成一团,就像是一块干燥的海绵被摁进水里,吸满了粘腻的液体,饱胀满溢, 滴滴答答地往外流。
血巢内部, 像是脏器的肉壁不断地收缩舒张,到处都是湿哒哒的不明黏液。他的衣角、洁净的发梢, 还有那道蝙蝠咬出来的伤口, 全都被弄脏了。受伤的皮肤像是被火焰烧焦了似的热,而他的体内也一样躁动不安,整颗心都失去控制地狂跳起来。
谢知寒捂住了心口。
忘知剑不在他身体里, 他手边只有自己的那把冰剑念痴。但到了这种境地,他几乎没办法握紧剑柄。随着毒素的交融,连他身边都开始出现模糊的重影和幻觉。
在咚咚的心跳声中, 这种剧烈的跳动和血巢达成了某种共鸣。一片漆黑的腔室里,一根凹凸不平的根须从血肉墙壁间伸了出来, 像是蛇一样攀爬过来, 黏答答地缠住了他的小腿。
谢知寒冷不丁地被东西缠住, 浑身都抖了一下。这种缠人的方式让他想起黎翡的尾巴,但这触感明显比骨尾要软太多了。
这种恶心感带来的冲击力简直令人眩晕。
谢道长伸手扯动这条根须, 手心全都沾上黏糊糊的甜腥液体。这个动作的反抗意味太明显,瞬间, 整个血肉腔室都蓬勃地震动、收缩, 从墙壁上伸出无数根须,像是掉进蛇窟一样延伸出来,朝着他纠缠过去。
谢知寒背后一凉,对于危险的感知在脑海中炸开, 他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尽量握紧冰剑,寒意一层层凝结了周围的液体,然而这层冰霜的下方却又拱出来一大团根茎,比起树根,它们更像这片巢穴的血管。
根茎将他的腿紧紧缠住,根本无法动弹,就在此刻,谢知寒正上方突然传来一阵割裂声,一道锋锐的剑气一扫而过,裂隙上方盖过来大片的光线。
强烈的光线之下,反而看不清对方的身影。谢知寒只来得及眨了下眼,就感觉这道密不透风的腔室被人用手撕开了,血肉组织碎裂的声音格外粘稠,然后一股力量卡住他的腰背,半拢住他猛地一提,那些根须嘶啦一声,尽数崩断。
一只手按住了他的后脑,甜腥的空气散开,取而代之的是她怀里凛冽的冷香。
“你……”黎翡只说了一个字,然后忽然垂头看了他一眼,道,“湿透了啊。”
他身上全都是黏糊糊的液体,这个血巢内部到处都会散发着这种滑溜溜的奇怪水液,简直如同一个巨大器官的内部。
黎翡扣着他的腰,小谢道长埋在她的肩膀上,重获呼吸,他攥着她衣衫的手指有些发抖,指根绷得发白,断断续续地道:“你是怎么……”
“怎么找过来的?”黎翡道,“卜算。”
一尘不染的无念站在她身畔,收起了手上的骨质算筹,他看了谢知寒一眼,轻轻叹气:“这么狼狈,看起来真的很没用。”
黎翡给他擦了擦湿漉漉的发丝,感觉怀里的人热得发烫,她跟谢知寒道:“别听他的,他嫉妒你还活着。”
无念的话卡了一下,神情有点不自然,他道:“现下向着他说话了,你可真是半点情面都不讲。”
谢知寒好像完全没听清两个人在说什么,他埋在黎翡的怀里,对别人来说颇具攻击性的魔气,却能在一定程度上抚慰他的精神紧张。谢道长备受折磨,难受得手指发抖,修长白皙的手徒劳地攥着她的衣服,又握不住似的半松开,靠在黎九如的肩上低低地喘气。
“黎姑娘……”他唤道。
“嗯。”黎翡应了一声,按着他的背抱在怀里,一边回应一边移开视线,目光注视着脚下被撕开一道口子的巨大血巢。
血巢位于密林的下方,里面有多个腔室,宽阔的管道和根须连通着内部。血巢之心就在腔室围绕的最里面,以黎翡的实力,想要得到这东西并不难,难的只是找到而已。
“黎……九如……”他的声音在耳畔断断续续地缭绕。
黎九如被他蹭得没有办法,伸手摸了摸谢知寒的后颈,低声:“乖乖,再忍一下,马上就好了。”
她伸出手,忘知剑的剑锋猛然一亮,寒光四溢。黎九如半抱着他,凌空飞起,剑锋在豁口的上方横劈而过。
刹那间,地下的血肉墙壁、地上的无尽密林,全都在杀意蓬勃的剑光之下被摧毁,鲜血从这道划开的地缝间喷溅而出,树木倒塌,就像是将上方的血肉全都剥落一样,血巢的腔室也被破坏一空,露出腔室之间簇拥的血巢之心。
黎翡的剑气丝毫没有伤到血巢之心,它还在起伏跳动着。她的身影下落一截,探手去取,手指在碰到鲜红心脏之前,整个血巢再度震动,那些栖息在枝叶上的蝙蝠从地面上卷起,如同一片黑色烟雾一样卷席而来,甚至有许多都化为了人形。
“血妖……”无念低语喃喃道,“孕育血妖的巢穴,怪不得是密地绝境。”
这些蝙蝠在他身后飞来,低飞着冲过他身侧。无念平平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黎翡和谢知寒。
黎九如周身的魔气上涌,半步造化的境界全开,四周风暴一般的黑色蝙蝠群尽数被定在原地、随后掉了下去。在风暴之中,只有一两只化为人形的血妖悬浮在半空中,用鲜红与漆黑交织的瞳孔盯着黎翡。
“魔头!取走此物,你怀里的那个人族就彻底没救了!”那只身姿窈窕的血妖盯视着她,它一身雪白娇嫩的皮肤,上面缠绕着血纹,指甲尖锐,说话时露出齿间尖尖的犬牙。
“魔物,我们根本不想惹你。”另一只血妖身躯矫健,肌理匀称,面容英俊,身上的纹路像是流动的鲜血,“他是自己掉进来的,我们把他还给你。如果你执意要拿走血巢之心,这个人族就再也变不回来了。”
“变不回来?”黎翡看向无念。
无念还未开口,跟他在同一方向的两只血妖以为黎翡在问他们,立即解答道:“他身上的咬伤沾到巢穴里的黏液,要不了多久,他就会变成我们的同族。”
无念点评道:“说得没错。妖族和幽冥都不承认血妖的归属,它们跟异种一样,都是一种无法详细分类的怪物,具有一定的……污染性。”
黎翡皱起眉。
“魔族。”血妖道,“想要让他恢复正常,起码要巢穴供养给他四十九天的鲜血缓解毒性,你摘掉核心,这座巢穴立刻就会枯萎,放下剑,我们可以慢慢商议……”
黎翡盯着它的脸,松开忘知剑。这把魔器在半空中慢慢隐去。
“这有什么好商议的?”无念看着她的举动,脸上平静的面具忽然碎裂,他道,“你跟它们有的商量么?这些怪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东西,它们不可能乖乖给谢知寒解毒的,九如,不要再天真了。”
这个巢穴根本就是活的,要是这次放过机会,面对这种擅长编织记忆和幻觉的秘境,这期间不知道会有多少变数。
“你要足够诚恳,我才能和你商议。”黎翡面无表情地道,“这东西就是哺育你们的源泉对吧?真够恶心的。”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戳了戳近在咫尺的鲜红心脏。黎翡只是随手一碰,但在众目睽睽之下,这颗跳动的心脏忽然主动脱离了腔室的簇拥,化作一道拖曳残影的红光流入黎翡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