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没说完,血巢之心就彻底消失了。黎九如愣了一下,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对面。
两只血妖比她还震惊,鲜红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崩溃地抱住了脑袋,张开嘴发出无声的尖啸。
这声波人族听不到,黎翡的脑袋却差点被吵炸了。她道:“误会,都是误会……我他妈的说是误会!你们听不到吗?!”
她的理智都被尖啸声震断了,异瞳瞬息间燃成一团火焰,在眼眶里熊熊燃烧。黎翡脚下的血巢迅速枯萎,她猛然冲到两人面前,单手掐住其中一只血妖的咽喉,在咯嘣一声之后,对方的身体被砰地砸碎在地面上,变成一滩血迹,声音瞬间削弱了一半。
另一只的尖叫立马停了。它瑟瑟发抖地看着黎翡,浑身的骨头都软了,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你……你……”
血泊在阳光下蒸发。无念站在一旁,他拢着袖口,淡淡地道:“她平常很好说话的,你说你惹她干嘛。”
黎翡没空管地上那只血妖,她按着额角,沉沉地呼出一口气,道:“无念。”
无念走了过来,寒梅冷香缭绕不绝。他伸手覆盖住她的手背,把她僵硬的手指抚平,道:“别紧张……这里的血妖残害生灵,吃了很多修士和小妖,这是帮百花谷除害……没关系的。”
黎翡却抽回手,她眼中的魔焰渐渐熄灭,才注意到箍着谢知寒腰身的手似乎太过用力了,对方完全昏迷了,软乎乎地靠在她怀里,也不知道喊疼,只是拢着眉尖,呼吸轻轻地扫过锁骨。
她问:“我没让你安慰我……我没事。他怎么办?”
无念脸上的微笑慢慢消失了,他转过头,语气冷若冰霜地道:“我怎么知道。生死有命,你认命吧。”
黎翡看了他一眼:“我问你正经事,别胡闹。”
“黎九如。”无念叫她的全名,“我只是不知道而已。我是你的幻觉,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
“幻觉?”黎翡道,“我只是疯,又不是傻,我不相信你没在我的脑子里动手脚……残魂?执念?还是诅咒?算了,我不深究,剑尊阁下,你博古通今,应该什么都知道才对。”
无念愣了一下,伸手拉住黎翡的衣襟:“你不深究?你怎么能……你,你太过分了。”
黎翡握住他的手腕:“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还要我哄哄你才肯说么?无念,他是你的转世,我救他跟救你有什么区别?”
无念舔了舔发酸的牙根,眉宇间结了一层寒霜:“黎翡,你真的很不会骗人。如果你真觉得没有区别,你就不会救他,你应该恨不得他备受折磨才对。”
黎翡沉默了一下,道:“……人死万事休……”
无念的矜持彻底崩塌了,清冷如冰的眼眸中呈现出一股难以言说、爱恨交织的神情。这眸光笼罩在黎翡身上,他体面的伪装被烧得干干净净,连一丁点也不剩下。
他的手没有松开,反而越扣越紧。他的手腕被黎翡控制在掌中,腕骨上的肌肤被攥得通红。他沉柔地凝视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不想……见到我了吗?”
黎翡没有回答。他的声音有一丝细微地发抖,但很快又压制了下去,变得平稳、淡漠、而且温柔。
“九如……你还会好好记得我的……对吗?”
第48章 血液
她记得他太久了。
黎翡凝视着他的双眼。她第一次觉得无念的情绪起伏也很强烈,他居然不是永远温柔有耐心、也不是永远冷淡到不近人情的。他也会质疑、会挣扎,会用这种感到疼痛的目光望着她,就像是她残酷地伤害到了对方。
黎九如觉察到一股隐蔽的、报复的快感。在两人纠缠不清的一生当中,她终于如此明确地取得了上风。她轻轻地叹气,然后却又笑了:“你总是掩藏自己的控制欲。”
她掰开对方的手指,继续道:“无念,如果你有意识的话,在妖魔塔如影随形的三千年里,你觉得快乐吗?”
他的手停在半空,随后慢慢放下。他道:“那是我最安心的时刻。”
“你是为了亲手把世间最危险的魔镇压封印而安心,还是为了这漫长寂静的独处?”她问。
无念道:“你也看穿我的心了,九如。”
在两人脚下,枯萎的血巢蜷缩成一团,密林蔓延的根茎接连断裂,这片笼罩着地气的迷宫彻底被毁坏。黎翡的神识放出去,立即感知到了苍烛的位置,她一边前往寻找,一边道:“能看清你一次还真不容易,剑尊阁下……那你有没有看到我被你伤害到的地方,要我扒开疤痕给你看一看吗?”
“在那座塔里,只要我陪在你身边,那些逼疯你的其他幻觉就不会再出现了。”他说,“这是属于你我最后的宁静之地。”
“可笑。”黎翡道,“看来我大错特错,到现在才明白什么能真正的惩罚你。”
两人视线相撞,黎翡很平静地望着他,无念却沉默地移开了。
他安静了很久,等黎翡从地上捡起化为法宝原型的苍烛之后,才忽然道:“我期待你明白的时候,你却什么都不清楚。到了这个境地,反而说你看穿了我……这是你的恶劣玩笑吗?……你又忘了怎么把他变回来,把他盖子打开。”
黎翡伸手打开烛灯上罩着灯芯的镂空圆盖,上面镶嵌着青色的琉璃。她道:“被关得太久了,记忆有点混乱,这也是难免的,我的记性一向都没有你好,而且你总想让我忘掉很多事。”
无念如鲠在喉,他脖颈上的喉结轻微颤动了一下,转过头去。
笼着灯芯的盖子打开后,烛灯的芯嗖地燃起一团没有温度的苍白焰火,这团火从微弱变得逐渐明艳。烛灯四周缭绕起一团团的咒文,在灯身上浮现出万千游魂的面孔,扭曲地挤压在一起,磅礴的幽冥死气泄露出来,在朦胧的光影中,烛灯化为一个少年身形的影子。
苍烛啪叽一声摔在地上。他长长的黑发发梢还飘着几朵没熄灭的苍白火焰,整个人麻木地看着天穹——交织的密林枝叶全部倒塌了。
真是个该死的地方,把人捉弄得晕头转向的,还好有义母大人。
苍烛挪过视线,看到了站在身旁的黎翡,久违的被照顾感笼上心头。他忽然热泪盈眶,扑上去抱住了她的腿:“娘——!你好久好久没把我捧在手心里了!”
黎翡:“……”
无念:“……他怎么还这样。”
黎翡没把他踹开,耐着性子看他抹泪,道:“没出息,起来。”
苍烛爬了起来,他对着黎翡左看右看,又扫了一眼她怀里软成一团猫猫的谢道长,眼巴巴地道:“血巢之心呢?这迷宫都解了,应该取到了啊,让我来封存一下材料。”
黎翡不知怎么解释,她指了一下谢知寒,想了想,又指了指自己,道:“那玩意儿一碰到我就钻进去了。”
苍烛惊讶地睁大眼,他这双漂亮的眼珠总是被冕旒挡住,很少这么有存在感。苍烛伸手逮住黎翡的手,掐着她的脉开始摸,黎翡也盯着他。
苍烛摸了半天,眉头都纠结地拧在了一起。一旁的无念淡淡道:“你让一个器灵摸魔族的脉?”
这混账孩子果然收回手,惆怅地道:“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血巢之心能够编织记忆、创造幻觉,在不经过炮制的情况下,它本身就是一等一的迷幻核心,能够布置成一座巨大幻阵的阵眼。但它绝对无法单独代替魔心,如果只是寄生在义母大人身体里,恐怕会加重病情……要是义父在就好了,他什么都知道的。”
黎翡看了无念一眼,道:“寄生魔体?它还没那个能耐。”
“可一旦融入血脉,制灯的事就难办了。”苍烛关心起另一个材料,“谢道长这是怎么了?”
当着黎翡的面,这就又有礼貌地叫谢道长了。
“他被蝙蝠咬伤了,伤口沾到了血巢内的毒素。”黎翡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在发热。”
苍烛恍然大悟,他心里噼里啪啦地敲算盘,道:“义母,血巢都没了,谢道长恐怕也没救,但同行一场,就算他变成血妖,我也会想办法先养着他的,让我把他带回酆都吧。”
“不行。”黎翡道。“他不能离开我身边。……你到底有没有用?对自己人应该大度一些吧?”
苍烛愣了一下,很快就发觉她是对着自己身侧说的,于是默默往旁边挪了两步,给这个不知名幻觉让地方。
“他可没有当我是自己人。”无念道,“想要知道的话,答应我一个条件。”
黎翡盯着他看。
而对方却面无波澜,他凑了过去,幻觉的手指穿过她怀里的谢知寒。他只能触碰到黎九如,两人的宿命永远缠绕在一起,就像一团被搅乱了的毛线团,数不清到底谁更爱谁、谁更恨谁,连亏欠和眷恋都难以数清。
无念捧住她的脸,他平淡的视线在与她对视时软化下来,变得格外宁静和温柔。无念雪白的衣袖穿过谢知寒的青衫,但他已经无法去介意,他凑过去碰了碰黎翡的唇,吐息冰冷如霜,夹着一股散不去的梅花香气。
黎翡看着他,问:“这是你的条件?”
无念说:“每天都要。”
黎翡道:“我会反悔的。”
“那你就反悔好了。”他说,“我没觉得很亏。但我会让他知道,也会在他面前提起。谢知寒的脾气跟我不太一样,你应该明白的。”
“你把他当障碍了?”黎翡问。
无念的表情轻微变了变,他微不可查地蹙起眉,似乎有点不喜欢自己被她洞穿心思的时刻。他道:“没有……他最多,只能算得上是我的遗物。”
……
谢知寒醒来的时候,正在返程途中。
他记忆里只剩下黎翡的怀抱,重新睁开眼时也在她的怀中。在一片静寂里,谢知寒适应了一下周围的光线,抬眼看着她。
黎九如支着额角小憩,纤长的眼睫垂落下来。她的漆黑的长发蜿蜒在肩头,被光线铺过去的发梢映出一点深红。黎翡眉心有一道魔纹,纹路相当漂亮,长长的银色流苏耳坠微微震荡,细丝交缠。
谢知寒对着她看了半晌,视线很久都没有收回来。他在心里默默地想,要是她满眼信任地看着别人,有谁能招架得住呢?……没能秉持本心这件事,也不能全怪无念。
他不敢大幅度动作,只轻轻地伸出手,拢了一下她肩上的披风。但黎翡本就没有睡着,一下子就回过神,她睁开眼。
谢知寒的手顿了一下,欲盖弥彰地收回去。
黎翡见他醒了,一句话还没说上,突然伸手勾住他的下颔,道:“你这是——”
“……对不起,”谢知寒觉得很不好意思,“我没有要乱碰你的意思。”
黎翡:“……我说的也不是这个。”
“我也没想偷偷摸你。”谢知寒精神紧绷地继续澄清,“我只是……”
他话没说完,黎翡便伸手掰开了他的嘴。谢知寒的声音一下子停住了,他感觉到对方细长的手指压着他的舌,指节匀称有力,只能发出很隐约的呜.咽声。
黎翡伸手摸了摸他口中的尖牙,指腹在牙齿上磨了磨,若有所思地道:“果然变长了。”
她的动作不是很细致,谢道长的唇都被碾得泛着可怜的红,牙齿无法合拢,又没舍得一口咬住,透明的液体顺着唇角流下去,像一只被迫掰开嘴巴展示獠牙的兽。
他伸手攥住黎翡的手腕,眼眶发红地看着她。
黎翡琢磨了半天,对上他的视线,才突然良心发现,抽回了手:“你的牙变长了,不过好像还很脆弱。”
谢知寒擦拭了唇角,被无法控制的唾液呛到,掩着唇咳嗽了好几声,他捏着不太舒服的喉咙问:“这是什么意思?”
“你会变成血妖。”黎翡很是直接,“血巢已经毁坏了,这几乎是不可逆的。但因为一些预料之外的状况,无念提供了另一种思路。”
黎翡没有告诉他对策究竟是什么,而是很正常地将玄鸟交给他喂养。
谢知寒的休息习惯和之前大不相同,他明明才醒过来一会儿,但在这种光线充沛的白天却很容易困倦,连运转功法都没能抵抗住。夕阳落下,昼夜交替的间隙当中,谢道长重新醒过来。
周围是熟悉的魔宫陈设。黎翡坐在椅子上看书,她这人稍微有点不规矩,懒散贵气地靠着椅背,手臂支撑在扶手上。
谢知寒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觉得很饿。
他辟谷已久,这种久违的饥饿感简直如同当头一棒,让人完完全全地被敲懵了,甚至还有一丝陌生。但光饿也就算了,他的眼睛完全挪不开了,觉得黎姑娘秀色可餐。
秀色可餐……
谢知寒,你在想什么啊?
谢道长为这个不可思议的想法从脸红到脖子根,他忍不住舔了舔唇,然后又连忙低头念了一段清心咒、一段太上感应篇,背到一半,居然忘了接下来是什么。
另一边响起徐徐翻动书页的声音。
谢知寒感觉浑身发麻,他每一根蛰伏在体内的经脉都蓬勃跳动着,手心攥得全都是汗,等到他回过神来,已经钻进了黎九如的怀里,压着她的胳膊,埋头舔着脖颈上温暖白皙的肌肤。
黎翡单手收起了书,垂眸看着他:“你饿了?”
“……没有。”
“在你彻底变回人族之前,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的。”黎翡道,“除了我的血。”
谢知寒干巴巴地咽了一下唾沫,他抗拒地收敛自己,想要控制着身躯离开对方,但脑海的饥饿本能却叫嚣着与她融为一体,他的意志力被煎熬地摩擦着,几乎被渴望击穿成了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