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个子直眉瞪眼地说∶"大哥,你咋瞅出他老实巴交的?我瞅他可挺鬼道,这俩眼珠子跟个夜猫子似的,还装着不认识白脸狼,咱待着也是腻味,不如折腾折腾他,绑在树上挖出心肝来下酒!"大脑壳子眉头一皱,扭头去问丑鬼∶"老二,你咋说?"丑鬼沉着脸没吭声,但从他阴狠凶险的目光中,也不难看出他的心思。
窦占龙是做买卖的行商,最擅察言观色,看他们仁提及白脸狼,皆是咬牙切齿一脸愤恨,又是杀又是剐的,那甭问了,肯定跟白胎狼有仇,连忙说道∶"不瞒三位好汉,我跟着杆子帮跑关东,想多挣几个钱,所以没回老家,在蝗鱼圈当个小打,只因祖辈与白脸狼结仇,不巧在鲤鱼宴上让他认了出来,恨不得将我扒皮抽筋,我趁夜出逃,又让白脸狼的围狗撵上了,多亏我带的卷毛哨拼死相救,拖着六条围狗跃入深谷。我不忍让它横尸山野,去到深谷底下寻找,结果走迷了路,误打误撞来至此处。"小个子山匪问道∶"你说的卷毛哨,是不是斗过豹子的那条猎狗?"
窦占龙使劲点了点头∶"对对对,拿麻线缝着半边脸,跟个小马驹子似的,您也听说过我的大黄狗?"小个子山匪说道∶"卷毛哨是关东山有名有号的猎狗,谁人不知?如若是掉在干饭盆里,那指定摔个稀烂,再让大雪片子一盖,连根毛儿也找不着了。我劝你趁早死了心,那个地方没人下得去。"窦占龙听得此言,心下一阵黯然。
三个山匪见他不是白脸狼的爪牙,脸上的神色缓和了不少。三人也不避讳,逐一通了名号,平顶大脑壳子的绰号"海大刀",扁担压不出个屁但城府最深的丑鬼叫"老索伦",急脾气的小个子,人称"小钉子"。他们头上顶着匪号,却并非杀人越货的贼寇。海大刀祖上是吃皇粮的军官,传至他这一代,在打牲乌拉总管衙门当差,官拜骁骑校,管着不少参户和打牲丁,小钉子、老索伦二人是他的手下,跟着他十来年,有如左膀右臂一般。三个人指山吃饭,娶妻生子,原本过得挺好,自打白脸狼把持了参帮,该交给朝廷的棒槌一两不少,额外还得再给他多交一份,逼死了不少参户。
头几年,小钉子挖的棒槌不够数,挨了白脸狼手下一顿毒打,几乎被活活打死。海大刀忍不住气,一刀宰了那个狗腿子,招呼老索伦以及另外十来个参户,结伙上山落草为寇。那时单有一路"山匪",多则几十人,少则三五人,各有各的山头势力,不干杀人放火越货劫财的勾当,仍是刨棒槌套皮子,只不过挖参不交贡,私自卖给收参的老客,让朝廷抓住了也得掉脑
袋。
海大刀岁数最大,且为人敦厚,以前又是当官的,做了山匪也是首领,仍按参帮的规矩,称其为"大把头"。白脸狼不容参户造反,杀了海大刀等人的家眷,不断派人进山追剿。海大刀他们加着一万个小心,哪怕严冬时节挖不了棒槌,也不敢下山猫冬,就在深山里到处"下对儿",套几只山牲口,剥皮取暖,割肉充饥,住在山洞或是窝棚里,过得跟野兽似的。
下对儿就得溜对儿,漫山遍野地转悠,天黑了赶不回住处,便在背风处拢火取暖。窦占龙命不该绝,走投无路之际,撞上了他们三个。各自交完了底,海大刀一努嘴,让小钉子把银票还给窦占龙。他对窦占龙说∶"既然你是白脸狼的对头,我们非但不杀你,不抢你,还得帮着你,你这是往哪儿逃啊?"窦占龙深深打了一躬∶"我想去海参窝子避祸,又怕白脸狼带着马队追上来,恳求三位指点一条穿山的近路。"小钉子插口道∶"你去不成了,前一阵子俄贼扰边,在海参窝子杀人放火,全烧没了。"
窦占龙连声叫苦,白脸狼为人歹毒,见得围狗有去无回,必定会继续派人追杀,那可怎么办呢?海大刀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你跟俺们仨走,在山埂子躲上一冬,饿了有孢子肉,冷了有貉子皮,强似流水窑大车店、白脸狼也找不着你。等天暖刨了棒槌,我们下山卖棒槌的时候,再带上你入关。"窦占龙心里一阵热乎,怪不得说"人不可貌相",三个山匪面相吓人,心肠却好,称得上绿林好汉,当场下拜道∶"活命之恩,恩同再造,三位大恩大德,我无以为报,给三位磕头了!"海大刀一把将他拽起来,拉到火堆旁,与其余二人围坐成一圈,吃了些孢子肉充饥。小钉子见窦占龙浑身上下都冻成了冰疙瘩,便往瓦罐里抓了几把雪,又放入几块野山姜,煮沸了给他喝下去,当时头顶就见了汗。四个人轮流迷瞪了一宿,攒足了力气,嘎吱嘎吱地踩着积雪,一路往深山中走。
这一大片荒山野岭,绵延几百里,走不完的深山老峪,望不尽的皑皑白雪。山沟里有采蘑菇人搭的窝棚,数九隆冬没人住,成了山匪落脚的地方。蘑菇窝棚八下子漏风,天热倒还罢了,冬天怎么住得了人呢?关外人有法子,在窝棚外围铺上厚厚一层雪,端着铁锅往上泼凉水,转眼就冻成了冰坨子,风打不透,雪压不塌,堪比铜墙铁壁。再在风口处,拿石砾子、树权子,混着积雪筑起一道障子,将穿山的寒风挡下了十之八九,屋子里再放上炭盆,铺毡盖皮,足以在里面猫上一冬。窦占龙在保定府的商号当了三年学徒,又效力三年,练成了一张能当银子使的巧嘴,专拣好听的说,还会炒菜、煮饭,尽管手艺马马虎虎,那也比只会大锅乱炖、架火烧烤的山匪厉害多了。
三个山匪之前还处处防着窦占龙,担心他是白脸狼手下的探子,至此才对他刮目相看,再无疑虑。合计着等天气暖和了,也让窦占龙一道去挖棒槌,挣了钱有他一份,不白耽误这一年。
他们仨言而有信,转过年来,待到冰雪消融,窦占龙和海大刀、老索伦、小钉子四个人,带上挖棒槌的一应之物,各携弓刀棍棒离开蘑菇窝棚,去到山中一座天坑。此处有座老庙,俗称"棒槌庙"各路山匪挖棒槌之前,必定到此烧香磕头祭拜神灵,求告祖师爷保着自己多抬大货,少遇官兵。窦占龙不懂参帮的规矩,不敢乱说乱动,只跟着三个山匪跪下磕头,祈求棒槌祖宗保佑。
祭拜已毕,海大刀带着他们出了棒槌庙,一猛子钻入浩瀚无边的山林。关东山有外山与深山之分,挖金的、挖参的、打猎的只在外山转悠。山匪亡命山林,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挖棒槌,那也不是天不怕地不怕,首先得躲着官兵,其次要避开白脸狼的爪牙,再一个是不敢往真正的深山里走,顶多在深山和外山交界之处走动,因为关外是块宝地,万物皆有灵即便是乡下的水缸、扫帚、碾子、磨盘、酱杵子,传得年深岁久,都能沾上仙气儿,远不止"胡黄常蟒鬼",往下排还有"灰黑桑古皮"。密不透风的莽莽林海之中,神出鬼没的东西太多了!
第五章 窦占龙赶集
依着放山的规矩,海大刀是"头棍儿",走在头一个,手里拿着索拨棍子压草探路。海大刀的这根索拨棍子传了三辈儿半,五尺多长,一把多粗,黄波若木上一道道水波纹,摩掌得溜光顺滑,拨拉过无数的宝参。随后是老索伦、小钉子,窦占龙初来乍到,相当于"初把儿","边棍儿"也轮不到他,只能走在最后、背着锅碗瓢盆,充当给兄弟们做饭的火头军。
他们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找棒槌,一连两个多月,愣是没开眼,仅仅挖到些党参、黄芪。海大刀使出浑身解数,比方说"做梦观景",早上一睁眼,自称梦见西岗有棒槌,带着兄弟们兴冲冲赶过去,棒槌叶子也没见着一片;要么是"翻趟子",口中念叨着"翻翻垫子见一片,摔个跟斗拿一墩"再把前一天走过的地方走一遍,看看是不是落了大货,可始终一无所获。
海大刀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自己心里头也觉得邪门儿,以往放山刨棒槌,可从没这么背过,又怕得罪山神爷,不敢说丧气话,仗着天暖开了江,吃喝倒是不愁,溪水化冻,山牲口也出了窝。经过这一冬,山鸡野兔身上的秋膘耗尽,全是嘎嘎香的精肉,随手打上两只,便是一顿好嚼谷。
窦占龙不会挖棒槌,帮不上山匪的忙,对于他来说,埋锅造饭算半个闲差,做来得心应手,山路也越走越熟,又仗着两个爪子爬树飞快,胆子大了,就敢往远处走了。几个人天天吃肉,容易积食上火,他常去采一些榛蘑、木耳、野菜、山果,给海大刀等人换换口儿,也给自己解解闷儿。
那一天跟着海大刀他们走到大独木顶子,寻了一处破马架子扎营。转天早上,海大刀三人仍去放山找棒槌。窦占龙插不上手,守着营子闲来无事,又溜达出去采摘榛蘑野果,行行走走游山逛景,不知不觉进了一条山沟,看周遭树高林密,两侧险峰插天,光不出溜直上直下的峭壁有如刀砍斧剁。窦占龙低着头在树下东寻西找,忽听溪边的锉草丛中发出一阵咦咦哇哇的怪响,不知什么东西,搅得那片锉草来回晃动。
窦占龙担心遇上野兽,不敢再往前走了,竖着耳朵听了听,响动也不甚大,估摸着不是什么猛兽。他也是鬼催的,随手捡起一块石头,往锉草丛中扔了过去,砸没砸中不知道,但是立刻没了声响。他还以为惊走了山鸡野兔,正寻思着,突然从锉草中跑出一头大山猪,好在口中没有獠牙,应该是个母的,跑出来看了窦占龙一眼,转身跑远了。
窦占龙被它唬得不轻,抬手抹去额角的冷汗,长出了一口大气,之前听海大刀他们说过,锉草味道苦中带甜、能够消肿止痛,山猪惯吃此物,看来此言不虚。他刚刚稳住心神,又见墨绿色的锉草丛里耸起了一座小山,随即发出隆隆巨响、奔着他冲了过来,眨眼到了近前。窦占龙也看明白了,那竟是一头硕大无朋的公野猪,身上披着赤褐色的针毛,阳光照射之下犹如一团暗红色的炭火,后颈上竖着尺许高的钢鬃,眦着两个弯刀似的獠牙嘴角喷着黏答答的白沫子,瞪着猩红的双目,四蹄如飞地冲撞而来。
窦占龙有所不知,眼下草长莺飞,正是野猪扒沟的光景,公野猪什么也不干,只顾闷着头在莽莽苍苍的老林子里寻找母野猪,顺带挖几窝败火增力的山蚂蚁吃,一旦追上心仪的母野猪,便用尿臊味儿圈入自己的地盘,此时无论遇上什么外来的野兽,公野猪是逢雄必战,不惜以死相拼。那老公母俩正在草丛里快活着,窦占龙一块石头扔过去,有如往热火锅中浇了一盆冰水,惊走了母山猪,公野猪岂能饶得了他?
大野猪棒子有一招最狠的,迎面直撞人的胯骨,同时拿两根獠牙往裤裆里挑,老猎人们将这一手称为"挑天灯",纵然侥幸不死,也得落个"鸡飞蛋打、断子绝孙"。窦占龙在关东做买卖的时候,见过惨遭野猪挑了天灯的参客,饶是他胆大包天,念及此处也不由得裤裆里发紧,眼见那个大野猪棒子卷着一股腥臊之气疾冲而至,再跑可来不及了,百忙之中抱着脑袋往旁一滚,大野猪铆足劲一头撞在了他身后的山壁上。
天崩地裂般的一声巨响震彻了山林,惊得野鸟乱飞、走兽四散、古松战栗、云开雾隐,紧接着暴土扬尘、碎石乱滚,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大野猪棒子自己也撞得蒙头转向,不再理会趴在地上的窦占龙,气哼哼地甩了甩头,摇摇晃晃地钻进了老林子,将沿途的树木拱得七零八落、东倒西歪,从此不知去向。
窦占龙的心吊到了嗓子眼儿,待到尘埃落定,他才敢抬头来看,但见不远处的山壁乱石崩落,从中裂开一道缝隙,足有一人宽,野猪一头撞在大山上,居然把山撞裂了,惊诧之余,又望见山裂深处似有一道瑞气若隐若现!窦占龙暗觉古怪,有心一探究竟,抖去身上的泥尘草屑,踩着乱石走入其中,直至穿山而过,山裂子的尽头又是一片红松林,与外边的老林子全然不同,树干均有磨盘粗细,树冠大如屋顶。
窦占龙爬到树顶张望,但见松林四周有九座险峰耸立,白茫茫云气缭绕,雾腾腾越峰漫岭,清泉流水,瀑布卷帘,獐孢钻山,麋鹿跃涧。他见此地景致非常,且有似曾相识之感,心说∶"真可谓人在画中游,可惜没个画匠,将我画入其中!"冷不丁想起当年去獾子城憋宝,在胡三太爷府中见过壁上画的山景,正是眼前的九座险峰!
常言道"山高必有怪,岭峻却生精",窦占龙心念一动,立刻从树上下来,低着头在林子里搜寻,只见草丛里直棱棱探出许多娇艳欲滴的棒槌花,又叫"红榔头",通红通红的颜色,形状如同一簇簇珍珠,山风一吹,悠悠荡荡。他在关外做了一年买卖,见过老客手上顶花带叶的棒槌,但是从没自己挖过,只知道这东西十分娇贵,稍稍碰坏了根须,价钱也会大打折扣,也常听人叨念,棒槌欺生,遇上不会抬参的,它就自己长腿儿钻地底下逃了,所以不敢轻举妄动,便在沿途留下记号,回去跟海大刀他们说了。那仨人也是半信半疑,倘若像窦占龙所言,那个地方可了不得。
次日一早,窦占龙在头前带路,引着三个山匪来至山裂尽头的红松林子。海大刀搭眼一看就明白了,关东山有种花鼠子,惯于埋参籽过冬、但是这东西忘性大,埋十个到冬天顶多吃俩,其余的就忘了、年深岁久一长一窝子,关东话讲叫"人参池子",又叫"棒槌窖",这可是撞大运了!
海大刀刨了半辈子棒相、经验最为丰富,抬棒槌得由他动手,当场将手中索拨棍子往地上一插,掏出拴着老钱的红缨绳套在棒槌上,再加着小心、用桃木剑扒开杂草,拿鹿角签子一点一点地抬,以免碰破参皮、扯断根须,一边抬着一边念念有词,口中叽里咕噜的,也不知说的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