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四爷大人办大事、大笔写大字、当场拍板做主,按照窦占龙开出的价码一千两银子一斤收货,由账房先生取出银票,双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一共是五万七千两的银票,但是得额外扣下一部分。海大刀他们也明白,锁家门在口北遍地眼线,谁也惹不起。双方无论做了多大的买卖,都得按成三破二的老规矩,交给锁家门乞丐一份地头儿钱,不敢有半点隐瞒!
银货交割已毕、买卖双方都挺痛快,尤其是范四爷,多少年没见过这么齐整的大货了,带到京城一转手,尽可打着滚儿地赚钱,他这一高兴,非得留窦占龙他们吃晌午饭不可。四个人嘴上客气着,
心里头可没有不乐意的,吃什么喝什么尚在其次,能跟福茂魁的大东家坐在一桌,寻常人想也不敢想啊。
大商号里常年雇着厨子,范四爷吩咐下去,摆设一桌上等酒菜,不到半个时辰,也就备妥了。主家道了一声"请",窦占龙等人起身入座。范四爷居中,二掌柜三掌柜作陪。有钱的皇商家里吃饭,讲究个精致特别,口北连着边塞,没什么出奇的菜品,家里富裕的也就是凉热八大碗,无外乎大鱼大肉。范四爷这儿不一样,人家在京城、江南都有生意,一年只在口北待四个月,做完了买卖就回去,吃惯了精粮细做的东西,这边的粗食入不了眼。因此这桌上您看吧,,一水儿的苏帮菜,松鼠鳜鱼、碧螺虾仁、蟹粉豆腐、响油鳝糊、姑苏卤鸭、银杏菜心、蜜汁火方、蒸糟鱼、腌笃鲜、樱桃肉、西瓜鸡,主食有葱油拌面、松子烧麦、鲜肉灌汤包,每个人眼前的小盖碗里是清炖狮子头,喝的是杨梅酒。
菜色讲究,用的碟子和碗也上档次,景德镇定烧的青花玲珑瓷,晶莹剔透、又细又轻,托在手里不压腕子,底部皆有"福茂魁"的字样。慢说海大刀这伙土得掉渣儿的山匪,在保定商号里当过学徒的窦占龙也没见识过。
酒桌上说的聊的,当然全是客套话外加买卖话。窦占龙能说会道,应付场面游刃有余,其余三个山匪却插不上嘴,正好甩开腮帮子狠吃猛造。怎奈这桌上的酒菜虽然精致,却多是"南甜"口味,他们常年钻山入林,吃惯了獐孢野鹿,此等食不厌精的细菜,开头吃几口还行,越往后越觉寡淡,吃着不解恨。端着酒杯喝上一口,也是酸不酸甜不甜的,没个酒味儿,三钱的酒盅又小,这得喝多少才过得了瘾?索性倒在大碗里喝,怎知青梅酒品的是滋味儿,乍一喝不如烧酒烈,后劲却也不小,三个人各自灌下几碗,不知不觉上了头。
老索伦和小钉子还有点自知之明,当着人家大东家,喝多了也不敢胡言乱语。海大刀则不然,越喝话越多,以酒遮脸儿,哪还管什么规矩礼数,过去跟范四爷勾肩搭背、喷着满嘴的酒气说∶"四哥,我瞅出来了,你是个敞亮人儿,以后你兄弟我的货谁也不给,全给四哥你留着!"窦占龙在旁看得直喝牙花子,范四爷设宴款待,只是冲着货来的,咱们这几块料给人家牵马坠蹬也嫌磕砂,怎敢称兄道弟?
范四爷到底是大买卖人,有城府有肚量,敬了海大刀一杯酒,客气道∶"得嘞,以后我们指着您发财了。"这话其实不怎么中听,多少透着几分挖苦人的意思,海大刀却信以为真,嚷嚷着要挖出七杆八金刚卖给范四爷。窦占龙怕海大刀酒后失言,赶忙敷衍几句,岔开了话头儿。
辞别范四爷和姚掌柜,窦占龙等人揣着银票回到大车店,直睡到掌灯时分,又出去找了地方接着喝酒,这笔买卖不仅油水足,而且是一家通打,没费什么周折,全凭窦占龙一张嘴两排牙,能不高兴吗?晌午范四爷请他们那顿小碟子小碗的,油水太少,没吃过瘾,如今有了钱,当然得犒劳犒劳肚子,那真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论秤分金银,从没这么痛快过。
海大刀说∶"多亏舍哥儿,带俺们找到棒槌池子,又卖了那么多银子,否则白耽误一整年了,所以说这几万两银子,该当四人平分。"窦占龙做成了买卖,心里头也高兴,跟三个山匪推杯换盏尽兴畅饮,却不敢多说少道,也不敢提分银子,担心山匪喜怒无常,此刻说定了平分,等酒劲儿过去一变卦,来个翻脸不认人,那他可活不成了。
于是冲三个山匪一抱拳∶"万万不可,你们的银子我一两也不能拿!为什么呢?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没有你们三位搭救,我早在山里冻死了……"小钉子口快心直没有弯弯肠子,摆手打断窦占龙的话∶"别整那没用的了,谁还能嫌银子烫手?你是不是担心拿了银子,俺们仁谋财害命,一刀插了你?"窦占龙被他说破了心思,脸上变颜变色,不知如何回应。海大刀劝了他一碗酒,又说∶"你把心揣肚子里,俺们不能干那个丧良心的事,更不敢坏了参帮的规矩,这银子准得有你一份!"
小钉子点头道∶"对,棒槌池子是你舍哥儿找的,货也是你舍哥儿卖的,怎么能没你的份呢?传讲出去,我们哥们儿可太不仗义了,往后还咋在关东山立足?"寡言少语的老索伦也对窦占龙说∶"该分你的银子你只管拿着,来年咱还得卖棒槌,少了你可不成!"三个人好说歹说,窦占龙执意不肯。海大刀一瞪眼∶"行了,别他妈磨叽了,如若你看得起俺们仁,咱就磕头拜个把子,从今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再推三阻四的,那可冷了兄弟们的心!"窦占龙心头一热,抱拳说道∶"承蒙三位哥哥不弃,我窦占龙求之不得!"
几个人到屋外堆土为炉,插草为香,冲北磕头拜了把子。海大刀是大哥,老索伦排第二,小钉子是老三,窦占龙岁数最小,当了老四。四个人当场平分银票,一人得了一万多两。口北人多眼杂,不宜久留,海大刀等人准备去关外猫冬,窦占龙心里惦念着姐姐姐夫,要带着银票回老家。四个结拜兄弟当晚喝了个天昏地暗,转过天来洒泪而别,说定了来年此时,再到口北卖棒槌!
第六章 窦占龙买驴
窦占龙跟三个山匪在口北赶集卖棒槌,分到手一万多两银票,一时间归心似箭,恨不能肋生双翅,赶紧飞回窦家庄。别过三个结拜兄弟,自去牲口市买下一头脚力最好的毛驴子、腿粗蹄硕、膘肥体壮,一身的灰毛,白眼圈,白鼻子,看着挺招人稀罕。他骑着这头灰驴,晓行夜宿往家赶。那么说窦占龙发了财,为什么不买宝马良驹呢?扳鞍认蹬、催马扬鞭,夜行八百、日走一千,那多痛快?
话是没错,无奈从小到大没骑过马,不会骑马的骑不了几步就能把屁股磨破了,而且常言道"行船走马三分险",不会骑的愣骑,万一掉下来,说不定还得摔个骨断筋折,丢人现眼得不偿失。小毛驴子不一样,性子没那么烈,喂饱了料不会轻易犯倔,虽说比骑马慢了点儿,那也比走着快多了。
一日三,三日九,路上无书、单说窦占龙来到乐亭县城,先买了一对柳条筐,当中拴上绳子,搭在驴背上,走到最热闹的十字街,记起自己十四岁那年,窦老台带他进城取麻杆、火纸、腰牌,如今那个贼头儿、冥衣铺的裁缝、当铺两个掌柜,还有骑驴憋宝的窦老台,均离世已久,而绸缎庄、饭庄、澡堂子却仍是旧时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他给姐姐春花、姐夫朱二面子采买礼物,出去这么多年,不可能空着两只手进家门,什么好吃的好喝的,衣服鞋帽、绫罗绸缎.女人用的鹅蛋粉、冰麝油、梨花口脂、熏香饼子……大包小裹在筐里塞冒了尖,这才往东边溜达,打算出东门回窦家庄。走着走着路过一户人家,听到有人在屋中破口大骂,高门大嗓闹腾得挺厉害,门前围着不少看热闹的。
窦占龙听叫骂声耳熟,那套骂人的词儿也熟,似乎是姐夫朱二面子,赶紧挤过去问个究竟。有看热闹的告诉他∶"这家冲撞了秽鬼,请来一位管横事的骂邪祟。"窦占龙挺高兴,心说甭问,十里八乡能骂得舌头开花儿的没别人,请的准是朱二面子,我可见着家里人了!
等朱二面子骂完了,从主家领了犒赏出来,窦占龙立刻迎上前去。俩人照了面均是一愣,朱二面子手中攥着半根白蜡杆子,身上的褂子又脏又破,胳膊赛麻杆儿,肋条像搓板儿,也没梳辫子,头发散在脑后,黏成一绺一络的,脸上脏得没了面目,当要饭花子也嫌埋汰。窦占龙心头一沉,不祥之感油然而生,为什么呢?朱二面子不是光棍儿,家里有媳妇儿,常言道"妻贤夫祸少",有春花守家做活儿,过得再贫苦,也不至于让他这么寒穆,肯定出事了!
窦占龙当初离家时才十四岁,如今长大成人,穿着打扮也比过去体面多了,朱二面子愣了半天才认出来∶"哎哟,舍哥儿啊!"说着话一把抱住窦占龙,哭天抢地大放悲声,引得围观的老百姓指指点点。
窦占龙更慌了,忙问出了什么事。当街不是讲话之所,朱二面子将窦占龙拽到偏僻之处,咧着大嘴哭诉道∶几十年前窦家庄闹过匪乱,当地人被关外的刀匪吓破了胆,事后为图自保,或出钱粮或出人力,高筑壁垒,深挖壕沟,乡勇团练昼夜巡逻,前紧后松地折腾了几年,也就渐渐懈怠了。怎知去年腊月里的一天深夜,突然闯来一伙刀匪,青布罩面手持利刃,如狼似虎一般,不知哪儿来那么大的仇,不抢钱专杀人,不问青红皂白,从村头杀到村尾,不分男女老少,连怀抱的孩子也不放过。经此一劫,整个窦家庄只有三五个命大跑得快的逃了出去,其余的人全死了,春花也在其中,
刀匪临走时又放了一把火,把窦家庄烧成了一片火海。合该着朱二面子命大,当天在外胡混,酒醉未归,才侥幸躲过一劫。后来由地方上派人,在瓦砾堆扒出许多烧焦的尸骸,也分不清谁对谁了,只得埋在一处,造了一座"窦家大坟"。刀匪二次血洗窦家庄,震动了京师,无奈这几年兵荒马乱,摁倒葫芦起了瓢,顾头顾不了脏,只要不是扯旗造反占据州府,朝廷上根本管不过来,虎头蛇尾地追查了一阵子,结果又是个不了了之,反正死的都是老百姓。朱二面子自此无家可归,流落到县城与乞丐为伍,吃残羹住破庙,偶尔管上一场横事,混一个醉饱,人不人鬼不鬼的,活一天是一天。
窦占龙闻听经过,如遭五雷轰顶,又似凉水浇头,他心里一清二楚,关外的刀匪不可能平白无故来关内杀人放火,想必在鲤鱼宴上,白脸狼认出他是老窦家的后人,意欲斩草除根,怎知他跑得快,派出围狗也没咬死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吩咐手下刀匪过海,二次血洗窦家庄。他去了一趟关外,本以为该让姐姐姐夫享福了,到头来不仅坑害了自己家里人,还连累了窦家庄男女老少几百口子,那些人对他再刻薄,论着也是同宗同族,除了叔叔大爷就是兄弟姊妹,最可怜姐姐春花,瘫在床上昼夜操劳,吃了一辈子苦,临了儿连尸首也没落下!
他心似刀绞,春花这个大姐,在他心里比亲娘还亲,跟着朱二面子去到窦家庄,跪在窦家大坟前大哭了一场,把买给他姐姐的东西全给烧了,鼻涕一把泪一把说尽了心里话,又低头看了看双手,剪开肉蹼的疤痕犹在,想不到当年一别,竟是今生最后一面,自己暗暗寻思∶"我窦占龙不报这血海深仇,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可该怎么报仇呢?我是挣了一万多两银子,不过与白脸狼的财势相较,仍属天地之差,那厮又有宝刀护身,明枪暗箭伤不了他,我得发一个不敢想的财,才能对付白脸狼!"
窦占龙当年打下铁斑鸠,听信了憋宝客的一番话,进獾子城胡三太爷府取宝,不仅没拿到天灵地宝,还险些让林中老鬼害死,一晃过去了七八年,窦老台留下的鳖宝仍揣在他身上,一直没舍得扔,可也不敢用,因为他们家有祖训,不许后世子孙憋宝,以免变得越来越贪,凡事只见其利不见其害,且遭鬼神所忌,不会有好结果。
骑黑驴的窦老台是什么下场,窦占龙全看在眼里了,至今心有余悸。可有一节,他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一个人的贪心能有多大?拿到一次天灵地宝,十辈子享用不尽,吃得再好,无非三个饱两个倒,躺着不过是一张床,倒头也不过埋一个坑,纵然一天换八套衣裳,件件绫罗绸缎、锦衣轻裘,一辈子能穿多少?憋宝的怎么会越来越贪呢?窦占龙一向精明,总觉得祖上不会平白无故传下这个话,憋宝的窦老台也不是省油的灯,蔫儿里头藏着坏,有很多话故意不说透,其中指不定埋了什么祸端。凭着窦占龙自己的本事,干买卖走正道,一样发得了财,去年被白脸狼追杀,困在深山老林中走投无路,眼瞅着要冻死了,他也没敢将鳖宝埋入脉窝子,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为了杀白脸狼报仇,哪还顾得了那么多?
窦占龙打定主意,与朱二面子找了一个落脚的地方,趁着夜半三更朱二面子鼾声如雷、他溜出门去,拿短刀割开脉门,埋入鳖宝。当年他拿宝蛋洗过眼,能够观风望气,只不过不会憋宝之术。而今身上有了鳖宝,前一位憋宝人的所见所识,他已悉数了然于胸,其中的秘密,足以使他胆战心惊,却也有了收拾白脸狼的计策。
二人又在县城中逗留了数日,那天窦占龙叫上朱二面子,俩人去到酒楼,点了一桌子鸡鸭鱼肉,外加一坛子高粱酒。等朱二面子吃饱喝足了,窦占龙对他说∶"我窦占龙不是从前任人欺负的舍哥儿了,你是我家里人,也是这世上唯一还跟我有牵连的人,虽说我还有俩姐姐,但是早断了道儿,她们不认我,我也不想见她们。以后你就跟着我,我吃肉绝不让你喝汤,将来咱找个好地方一待,下半辈子什么也不用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