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二面子活了半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多好酒好菜,抡起筷子来吃了个十分醉饱,舌头都短了∶"舍哥儿啊,你发财了,真没白长那两只抓宝的龙爪子!可惜你姐命苦,没等到跟着你享福的这天…"一边说一边挤眼泪。窦占龙掏出一张银票,上面是一千两纹银,告诉朱二面子∶"你拿上这个,别在乐亭县混了,换个地方躲一阵子,等我给咱家报了仇再去找你。据我所知,血洗窦家庄的匪首,人称白脸狼,把持着关外参帮,年底下他会去口北猫冬,正是杀他的机会!"
朱二面子看见银票眼都直了,抢过来揣在怀里,嘴上却说∶"你看这事闹的,我是你姐夫,看着你长大的,还得拿你的钱,这多不好意思,那个……你……你怎么知道匪首叫白脸狼?"窦占龙压低了声音,将在触鱼宴上遇到白脸狼一事说了常言道"酒壮怂人胆,饭长穷人气",朱二面子让那二两酒闹的,拍着桌子叫嚷∶"合着你让我当缩头王八去?我告诉你一句话,老娘儿们的裤衩子-—门儿都没有,我得跟着你!从前我骂阵你助威,今后我给你牵马坠蹬摇旗呐喊!什么他妈的白脸狼青脸狗,我朱二面子正愁这一嘴炉灰渣子没地方倒呢!"窦占龙身边也缺个帮手,加之又拗不过朱二面子,只得应允了。
转过天来,二人去冥衣铺买了全套的纸活,又到窦家庄坟前祭拜了一次,窦占龙烧罢了冥纸黄钱跪在地上,向窦家大坟中的几百条冤魂祷告∶"望各位在天有灵,保佑我二人诛杀白脸狼!"然后磕了四个响头,两个人一头驴,结伴离了故土。白脸狼是关外杀人如麻的匪首,如今财雄势大,出来进去前呼后拥,哪个都不是善茬儿纵然没有宝刀护身,窦占龙也近不了前,所以在去口北之前,得先找一件天灵地宝。
他从裕裤里掏出账本,果如窦老台所言,埋了鳖宝上面的字全看明白了,账本原是一册宝谱,记载着诸多天灵地宝的出处,具体在什么地方,又该何时显宝,如若机缘未到,去了也没用。翻来查去,得知江南有一件地宝!
窦占龙顾不上路途遥远,带着朱二面子一路往南,有路骑驴,遇水乘舟,非止一日,来到苏州地界。苏州城乃是吴国古都,依山傍水、钟灵毓秀,城内河街相邻、水陆并行、巷弄交错、各式亭台园林遍布,俯瞰形同一副棋盘。
朱二面子早有耳闻,苏州城可了不得,乃是江南富庶地、自古温柔乡、白日里门庭若市、车水马龙,夜里则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出了名的红尘之地,有的是秦楼楚馆。他拽着小灰驴紧往前走,一边走一边跟窦占龙念叨∶"舍哥儿,你可能不知道,姐夫得给你说道说道,我听人讲过,姑苏城的班子天下闻名,跟咱北方的娼窑妓院不一样、人家这儿的姑娘甭提多水灵了,说的都是吴侬软语,这就叫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单俊俏,什么吟诗答对、琴棋书画、弹唱歌舞没有不会的,哎哟嘿,唱得人全身发酥,从脑瓜顶麻到脚指头啊。如今咱爷们儿腰里有钱了,姐夫说什么也得带你开开荤!"
窦占龙没搭理他,也没有进城的意思。朱二面子是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见窦占龙不吭声,不敢再接着往下说了,闭着嘴灰溜溜地跟在后边。
两个人又往前走了一程,天将傍晚,来到郊外一间豆腐坊前,小店已经上板了。窦占龙过去叫开门、自称是外来的行商、问能否付二两银子,跟您店里搭个伙寻个宿?开豆腐坊卖豆腐的是夫妻二人,两口子倒是热心肠,赶紧招呼客人进屋。丈夫将灰驴牵到后头饮水喂料,妻子忙里忙外地张罗吃喝,不多时摆了一大桌子饭菜。朱二面子往桌上一看,嘿!菜色倒是齐整、一水儿的豆腐,小葱拌豆腐、咕嘟豆腐、豆腐丸子、炒豆腐干、豆腐渣饼子、熬豆腐汤,还有一小碟臭豆腐。两口子又搬出半坛子烧酒,四个人围坐一张炕桌上吃饭。
二两银子换一桌子豆腐宴可是绰绰有余,卖豆腐大哥却耷拉着脑袋愁眉不展,他媳妇儿也是一张苦瓜脸拉得老长。窦占龙没说什么,朱二面子不高兴了,撂下手中筷子,啖着牙花子问道∶"我是短了你的酒钱,还是短了你饭钱?你瞧你们两口子这满脸的苦相,够他妈十五个人瞧半个月的,怎么着?嫌爷吃得多是吗?"
卖豆腐大哥强颜欢笑∶"不是不是,你们给的只多不少,要不是二位来了,我夫妻俩哪舍得这么吃喝。"朱二面子大惑不解∶"就这一桌子豆腐还叫舍得吃?你们两口子死眉塌眼的给谁看呢?"卖豆腐大哥叹了口气∶"啊哟,跟你们没关联,是让驴闹的!"朱二面子一愣,以为是说窦占龙骑来的那头灰驴,他如今跟着财主,底气也足了∶"你也忒小气了,一头驴吃得了多少豆子?你只管敞开了喂,明天我们再多给你银子!"
卖豆腐大哥连连摆手∶"你别多心,怪我没说明白,我可不是说你们那头驴。你也晓得,豆腐坊少不了拉磨的驴,前一阵子,我们家那头老驴死了,我在牲口场上相中一头驴,脊背一条线,脏锤似鸭蛋,一身黑毛赛缎面,方圆百里,何曾见过这么好的牲口?我以为遇上宝,一咬牙掏二十两银子买回来,指望它多干活儿。头几日好得很,欢欢实实地拉磨,一踩一个坑,转磨不用鞭子赶,不套笼头也不偷嘴,一麻袋圆鼓实墩的黄豆,一晌午就给你磨完了。我们夫妻俩拿它当宝贝疙瘩,天天下半晌放它出去,在漫洼野地里撒欢打滚儿,回来给它洗刷得干干净净,再拿一筐箩高粱拌黑豆,提一桶清清凉凉的井水,伺候它吃饱饮足,临熄灯前还额外多加一顿草料。
怎知过了没多久,那天早上,我去给它添料,却见它周身上下湿答答的,鼻孔中呼呼喘着粗气,腰也塌了,站都站不稳了。乡下骗牲口的惯会给牲口瞧病,请人家来看过,没瞧出个所以然,还白送了二斤豆腐。此后一个多月,天天如此,这驴累得干不了活儿,油缎似的一身黑毛也擀毡了,两眼无精打采,耳朵都快立不起来了。可把我们急坏了,越琢磨越奇怪,有心夜里出去瞧瞧,您猜怎么,驴没了!院墙也拦不住,鬼知道它怎么跑出去的!我夫妻俩找了大半宿,到处寻不见,可到天亮之前,它又自己溜达回来了。白天拉不了磨,吃得可比过去还多!"
朱二面子幸灾乐祸地说∶"驴跟人一个德行,肯定是半夜跑出去会母驴了,夜夜不闲着,泄了元气,能不累吗?"卖豆腐大哥听完更愁了∶"我也是这么合计的,可又掐不准这畜生几时去几时来,拦也拦不住,照这么下去·……只能牵去下汤锅了!"
窦占龙从头听到尾,眨巴眨巴夜猫子眼,一句话也没说。当天夜里,他和朱二面子住在西屋,侧卧在炕上假寐。待到夜静人深,朱二面子早已鼾声如雷。窦占龙悄默声地蹬鞋下炕,从屋子里溜出去,蹑手蹑脚来到屋后的驴棚,但见那头驴,粉鼻子粉眼四只白蹄子,支棱着两只长耳朵,浑身黑毛,脖子上挂着一串亮晶晶的铜铃,竟是窦老台的黑驴!
当年他和窦老台骑着黑驴去县城,一晃过去了那么多年,黑驴齿口未变,也没见老。黑驴也似认得窦占龙,冲他打了个响鼻,不住地点头。窦占龙心里有数了,这是一头宝驴,半夜跑出去必有蹊跷,当即蹲在一旁守着。
约莫三更前后,黑驴将头晃了几晃,甩脱了缰绳,转出驴棚,纵身跃过篱笆墙。说来可怪,如若是只狸猫,惯于蹿高纵矮,越墙而过如履平地,可谁见过驴会这一手儿?窦占龙却不以为怪,推开院门追了上去。黑驴顺着土道,嗒嗒嗒一个劲儿往前跑,窦占龙紧着在后头撵,追出二里地,进了一片荒坟。
黑驴突然不跑了,摇晃着脑袋,一圈一圈地原地打转,如同拉扯着一个看不见的沉重磨盘,嘴里头吭哧吭哧的,显得格外吃力,围着这条磨道,在地上踩出一圈驴蹄子印,地底下随之传出轰隆隆的响动。黑驴往左转了几十圈,又往右转了几十圈,直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浑身冒热气,到最后精疲力竭,再也转不动了,这才掉头往豆腐坊走。窦占龙点上烟袋锅子,一边喷云吐雾,一边盯着黑驴打转的地方瞅,看罢多时,断定了坟中有宝,而且快被黑驴拉上来了!
窦占龙并未草率行事,回到借宿的豆腐坊,进屋躺到炕上蒙头大睡。转天一大早,豆腐坊两口子端出豆浆、豆腐脑儿、过了油的豆饼子,招呼他们吃早饭。朱二面子胡乱吃了几口,抱怨豆腐坊伙食不行,上顿豆腐下顿豆腐,非吃软了腿不可,吵吵嚷嚷地要走。窦占龙让他别急,去到院子里,叫住卖豆腐大哥∶"今儿早上我见着您家的驴了,我也是庄户人出身,没少跟牲口打交道,说句不该说的,您这头黑驴已经拉胯了,指不定哪天就完了。"
卖豆腐大哥唉声叹气∶"合该我倒霉,驴要是死了,二十两银子可就打了水漂。有道是'人生三大苦,撑船打铁卖豆腐',我五更起三更睡,做点小买卖糊口,得卖多少豆腐才能挣二十两银子?"憋宝的不能胡说八道,以免出口成谶,窦占龙也恐失言招祸,事先拟定了一套说辞∶"我瞧出来了、您是够为难的,可也巧了,我认得此驴,当初是我一位故交的坐骑,没拴住跑了,估计是落在牲口贩子手中,又让您买了。我这个人念着旧交,不忍见此驴下了汤锅。咱这么着行不行,您不是二十两银子买的吗?我也拿二十两银子,您把这头驴让给我,牵出您的豆腐店大门,不论它是死是活,均由我来兜底。"
卖豆腐大哥高兴得直搓手∶"我没听错啊?你真要出二十两买这头黑驴?那你可是行善积德了,往后还得发大财!"窦占龙怕他反悔,立马取出银子拱手奉上∶"我借您吉言了!"又额外给钱,买了两麻袋喂牲口的高粱拌黑豆,招呼朱二面子,一人牵上一头驴出了村子。
书中代言∶窦占龙乃天津卫四大奇人之一,骑着黑驴走南闯北,总是以十几二十倍的价钱,买下老百姓家中用不上的破东烂西。很多不知内情的人,就说窦占龙是给穷人送钱的财神爷。实则不然,勾取天灵地宝,没有宝引子不成,窦占龙一双夜猫子眼,能够目识百宝,又长了两个拿宝的龙爪子,别人看不上的破东烂西,落到他手上却有大用。
闲话不提,只说窦占龙身上埋着鳖宝,黑驴也把他当主人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朱二面子可看不过去了∶"舍哥儿,我这当姐夫的得说你两句了,不是我咸吃萝卜淡操心,二十两银子,就买这么一头破驴?心善咱也不能这么糟蹋银子啊,这一次就这么着了,往后我可得替你管着钱!"窦占龙也不隐瞒∶"你没瞧出来吗?这是窦家庄老馋痨骑的那头黑驴。"
朱二面子眯缝着一只眼,使劲看了半天∶"老馋痨死了多少年了?驴比他活得还长?"窦占龙道∶"此驴非比寻常,它能识宝。"朱二面子大惑不解∶"听说过憋宝的人,可没听说过识宝的驴。"窦占龙嘿嘿一笑∶"好戏还在后头你不必多问,有你开眼的时候!"
二人暂住到河边一个废砖窑中,给黑驴饮足了水喂饱了料,踏踏实实歇了一天。夜半三更,黑驴仍去那片荒坟转磨,累得呼哧带喘、浑身是汗,直到再也转不动了,这才掉头折返。窦占龙和朱二面子由始至终跟在后头,一连七八天,窦占龙倒不觉得困乏,可把朱二面子熬得够呛,鼻翅儿也扇了,耳朵边儿也干了,下巴都聋拉了,看着比那头黑驴还惨,再也没心思说风凉话了。直到这一天半夜,黑驴转来转去,累得两肋直呼扇,但见那片空地上,隐隐约约透出一道道金光,窦占龙觉得差不多了,低声告诉朱二面子∶"坟中埋着个金碾子,正是我要找的那件地宝,一挖就没了,只有让识宝的黑驴,接连拉上七七四十九天,方可拽出金碾子…"
话没说完,忽听轰隆隆一声响,黑驴从地底下拉出一个闪闪发光的金碾子,仅仅海碗大小。朱二面子大失所望∶"这也忒小了!"窦占龙没吭声,疾走几步,上前拿了金碾子,放入憋宝的裕裤。至于他心里怎么想的,下一步怎么走,到了口北如何布置?如何去杀白脸狼?不仅不能跟朱二面子说,跟谁他也不能说,其一是怕合伙之人有二心,再一个憋宝为鬼神所忌,一旦让它们听了去,免不了使坏作梗,因此一言不发,只是心中暗暗得意∶"天助我得了金碾子,外带着一头宝驴,真可谓如虎添翼,去口北杀白脸狼,又多了三分把握,不过单有金碾子可不够,至少还得再找一件镇物,方可破了白脸狼的宝刀!"
窦占龙和朱二面子一人骑着一头驴,连夜来到苏州城下,等到天亮,早放行人,由打西南角的盘门入城。城中水路纵横,舟楫繁忙,人随水走。一早上天阴雨湿,男子头戴斗笠,女子打着花绸伞。一座座雕栏玉砌的拱桥、古朴简约的石板桥连通着河道,望不尽的弥蒙烟柳,屋顶、树梢、花草上到处汪着水珠,横铺的石板路上,也积着薄薄的雨水。
两人在沿河小巷的一家客栈落脚,花木扶疏的园子,白石斗奇,绿竹婆娑,当中矗立着一幢楼阁。店伙计将驴牵到后院牲口棚,又引着两人来到楼上天字一号客房,里外间的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
苏州手艺人独具匠心,屋内的桌凳几架、盘匣烟具、提篮镜箱,件件古雅隽美,色泽光润浑厚。推开窗子往楼下看,低栏曲槛,亭台潇洒,水光倒影之间,衬托着江南独有的深邃气韵。
窦占龙放下行李,安顿已毕,带着朱二面子穿街过巷,走马观花。
苏州城里好吃的、好玩的去处太多了,街上有的是茶楼酒肆,耳畔传来弹词评话,唱的是《三笑姻缘》《珍珠塔》《白蛇传》。二人游罢了虎丘,来到松鹤楼吃饭,正宗的苏帮菜,芙蓉莼菜、雪花蟹斗、苏扇菜心、蟠桃虾仁、凤尾拌龙、香炸双味……朱二面子挨着个点了一遍,吩咐伙计打了一壶江南的三白酒。